此外,还爱捡徒弟的就是墨忧的师父了。同白石长老的跳脱不同,青石长老总是不苟言笑,甚至可以称得上严苛。
但是墨忧很喜欢这位师父。凶是凶了点,不过这并不妨碍墨忧敬重爱戴他,因为墨忧被丢在荒郊野外时,若不是青石长老,他根本不可能会活下来。
再造之恩,墨忧一直都谨记在心。
可是,就算是仙也总有身归混沌的一天。仙魔大战过后不过几天,青石长老便故去了。
听说,他死时太突然。众人都在为仙魔大战善后时,前一秒还安然无恙与平常无异地走在那桥上时,却于下一瞬倒了下去,跌进了熔渊。
熔渊深达万尺,且渊底岩浆滚沸。当时墨忧不在,墨忧因寻找一个人抽不开身。后来听在场的同门说起,说是青石长老跌下去之后,沉了就再也没浮上来。
墨忧后来去过,但终是一无所获。
因为那熔渊教人封了。听说怕是有其他人再不小心跌下去,便夷平了无数高山将那填了。
于是,前去凭吊的墨忧连个凭吊之地也寻不见了。
后来,墨忧却忽然发觉了不对劲。
因为他在熔渊发现了封印,是专门镇压冤魂的封印。
其实仙魔大战死了那么多仙魔,万千亡魂初赴黄泉难免会带着些多多少少的怨气。可那封印下盖着另一枚印,是教人永无来世的往生印。
蹊跷。墨忧怀疑起师父的死。
可是,平日里严苛的师父虽然招门下弟子的诸多抱怨,但也断不会有人想要至他于死地。他为人正直,德高望重,从未牵扯进什么深仇大恨的恩怨中。
同样让墨忧闹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他的好友司徒献在仙魔大战开启不久后,继任了魔尊之位。
他本意是想劝司徒献迷途知返,却见司徒献因那魔气失了神智,将原本生机勃勃的一座青山变作了由万人尸骨堆砌而成的墓穴。
那场大战,仙魔两界俱是两败俱伤。这时,天界作为和事佬出面调节了一番,只好暂时作罢。
不作罢能怎么办,等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仙魔两界都没这么傻。
仙界魔界的人在善后之时,墨忧跑去去找司徒献,却听闻他竟然于那战后彻彻底底的失踪了。
就连魔界也不知晓他的去处。
仙魔大战过后三年,终于有了司徒献的消息。可墨忧求见,司徒献却不肯见他。
墨忧在万恶山山脚立着枯等了一天,直至金鸦西沉,那人踩着斑驳月影走下石阶。
若是以往,司徒献一定是会一蹦一跳,从那长长的石阶上跳下来,然后一胳膊圈住墨忧的脖颈,拉着他一起去喝酒。无疑,他一定是带着笑的。
可是今日,也许是夜色太深的缘故吧。司徒献穿着一身玄衣,微微低垂着头,教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他规规矩矩地一步一步从那石阶上走下,墨忧却觉得万分不适。
不,面前这个不是司徒献啊。你把司徒献还我啊。
他抬起头来,脸上绽开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染着清寒的月色,有几分冷漠,“我道是谁,原来是鼎鼎大名的仙家人,墨忧墨仙君。”
墨忧道,“司徒,你先听我说——”
“好了。不要再长篇大论了,我耳朵都起茧了。”他抱着双臂,斜斜地倚在山脚那棵参天柳树上,笑得邪魅,“承蒙墨仙君不嫌弃,还愿意踏足我们这魔界肮脏之地。许多话你三年前就已经说过了,今日也不必再老生常谈了。反正你说的我又不喜欢听,你就省省吧。若是你是来叙旧的,我可以同你畅饮,一醉方休。”
墨忧大失所望,讽笑一声,“万冢山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你竟还能心安理得——”
“我如何不能心安理得?”司徒献打断他,“就知道见你会扫兴,走了,若是你下次来还是这般,我就再也不见你了。”
说完,司徒献转身离去,墨忧气急想要追上去,却闻那人开口,“小柳,送客。”
那柳树闻令而行,一支柳腰灵巧地圈住墨忧,将他捆起来,另一支柳腰曲起,化作靴子模样,将墨忧踢下了山。
被踢下山时,墨忧隐约听见了这么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像是自嘲,“魔者,为世所厌,为世所弃,为世所耻,为世所憎,为世所诘,为世所惧。”
是那玄衣加身的人,一边走上台阶一边喃喃的话。
是啊,何尝不是如此啊。
初夏的天,墨忧竟觉得有些悲凉。
自打那次不欢而散之后,墨忧几乎没去过万恶山。
去了也是被些小魔小妖咬牙切齿,磨刀霍霍地恫吓一番,不但见不到司徒献,临走的时候还会被几个贪玩的妖魔用些拙劣的恶作剧戏弄。
比如挖个坑在上面铺些草皮作伪装,等着墨忧一无所觉一脚踩中摔个四仰八叉啦,又比如埋个马蜂窝在墨忧必经之路上,等着他踩中后被蛰得鼻青脸肿啦。
捉弄墨忧成了小魔小妖最大的乐趣。
墨忧很少去魔界,但却一直在暗中调查另一件事。
是有关他师父的死。
他未亲眼所见,自然不会相信耳证为实。就连亲眼所见都未必会是真的,何况只是道听途说别人的只言片语呢?
这故事添了多少油又加了多少醋,辗转了多少唇红齿白又染了多少唾沫星,有谁说的清?
所以,墨忧不信。既然不信,又渴望找到真相,那就只好自己搜集证据,查找真相。
于是墨忧离开了玉笥山,准备前往熔渊附近调查。出去了一趟,事情未调查清楚,却捡了一块徒弟回来。
是的,一块徒弟。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徒弟原本只是一块石头,因墨忧贴身收纳沾染了些灵气,机缘巧合之下生出了魂。
不知是出于私心还是什么,墨忧将他雕刻成了自己师父的模样。
瞧,师父终于还是回来了。他墨忧又有师父了。
可是,那矮他一头的小徒弟朝他恭恭敬敬拜下身来时,口中唤着的却是,“弟子拜见师父。”
不,错了,终究还是错了。
不是他的师父回来了,而是他墨忧有了一个徒弟。
墨忧近来变得有些疯疯癫癫,同门说他因为青石长老的死受打击太大,背地里总是用闲言碎语加以诋毁。
比如说,墨忧修炼走火入魔啦!因此又衍生出无数版本,最离奇的一个版本是,墨忧心术不正竟然喜欢自己的师父啦!
这一谣言在门下弟子之间传的沸沸扬扬。若是先前的玉笥山自然不会出现这种问题,毕竟师父的弟子都是由自己精挑细选品德高尚之人。怎会选些整日里热衷于别人八卦等着看别人笑话的人?
可是仙魔大战之后,所有门派元气大伤。仙界大会上,各位德高望重的仙门人士大都决定各个门派置办收徒大会。无论资质与否,品德与否,先收入门下再说。
有持反对意见的,实在是寥寥。就算出言反对,也不过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而已。在大多数人面前,少数人的力量总是薄弱的无力的,无论正确与否。
言归正传。
墨忧不是没有听过那些粗鄙之语,只是一笑作春风,听过便忘罢了。
自家师父心胸宽广,可是子虚年纪轻,不比墨忧稳重。一个听了可以啼笑皆非,不放于心上,一个听了却觉得怒火中烧,想要以牙还牙。
那日,去凡间游历的子虚回来刚吃完午饭,正随同墨忧一起返回送仙峰,却听见身后有人窃窃私语道,“瞧见了没,那个就是胆大妄为喜欢自己师父的墨忧——”
“我让你胡说八道——”说着,子虚怒气冲冲地想要转身去找那人理论一番,右手抡起的拳头却被墨忧轻轻握住,那人温言道,“你做什么?”
“有人欺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未等墨忧答话,子虚又道,“还有谁,告诉我,我统统帮你打回去。”
“没有人欺负我。”
“那他们是在说什么?”
“没什么,不必理会。”
“可他们好像在说师尊的坏话……我忍不了,我想揍他们。”子虚攥紧拳头,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子虚,可还记得为师告诉过你什么。”
“……记得。”
“记得便好,走吧。”
第40章 招魂幡尾声
原本生活会这样相安无事下去,至少墨忧对那些流言蜚语觉得无所谓,反正是造谣生事,不必理会。
可后来,渐渐地,流言又转了个风向。
你瞧瞧,那心怀不轨的墨忧收养的徒儿与他师父青石长老像不像?说不准,他收这徒弟是为了——
谣言惯于捕风捉影,墨忧倒是无所谓,但他不想毁了子虚的名声。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若是这一路被人戳着脊梁骨走,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不好受。
所以,那日子虚像往常一样来请安时,墨忧对他说,“日后你不必再来请安了。”
子虚那瞬觉得十分酸涩。
他跪在紧闭的门前,低声喃喃,“师尊……你见一见我。”
他出了门,听见最近有关他和师父的流言蜚语后,一时没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怒火,同那些传谣的同门动了手。
与同门动手,无论是在哪一界,哪一个门派,都是大忌。
刚出自家师父房门不过半个时辰,子虚又回来,跪在了墨忧面前。
墨忧立在他面前,良久没有说话。
“师父,对不起。”
墨忧道,“错在哪儿了?”
“弟子没有错,错的是他们。”子虚抬起头,“弟子只是因打扰师父觉得抱歉,但弟子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若是同门只是知道传谣的鼠辈,我玉笥山的未来怕是要垮了。”
“师父也觉得他们有错,可是你不该违反门规同他们动手。伤害同门是门派大忌,你可知晓。”
子虚道,“我知晓,可是师父,若是让我听见他们再说师父的坏话,我还是会打他们。见一次打一次,打到他们不敢造谣生事为止。”
墨忧突觉心尖一酸一甜,他看着面前目光坚定的小徒弟,忽然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日子还是无聊地一天一天这么过下去。
直到有一日,子虚满身伤回到了墨忧这里。
墨忧一贯秉持的稳重顿时丢盔弃甲,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的小徒弟突然笑了,“我听人间的话本说,担心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果然,我就知道师父在乎我。可是师父,为什么我不清楚我对师父是什么感觉呢。为什么。”
墨忧手心沁着汗,因为你是石头做的人啊……
幼年子虚因受伤不会哭泣伤心被视作异类,跑来找墨忧,他很难过却表达不出来,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着墨忧,“师父,为什么只有我不会哭不会笑,不会伤心,不会流泪,为什么我受伤不会流血,为什么我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他们都说我是怪胎,都不想和我玩。为什么没人喜欢我……大家都有人喜欢的,为什么我没有……”
当时墨忧怎么做的呢,他俯下身,摸了摸只有半人高的徒弟的头,说道,“有人的,师父喜欢你。”
获得人类情感的小徒弟终于落了泪,他初尝情绪滋味,心中酸涩还未曾淡去,甜蜜却又覆上来,他最终破涕而笑,“还好有师父。”
还好有师父喜欢他。
可后来,子虚是块石头的事不知怎么被别人发现并捅出来了。
“他只是个器皿,只是个用来寄托墨忧大逆不道之思的罐子!”
彼时,掌门与白石长老两位能够做主门派事宜的人,偏偏一个不知去哪儿云游了,一个不知为何闭关了。
子虚因此同那人打了一顿,被众人拉扯开押送到墨忧面前时,他脸上还挂着彩。
墨忧未等开口,一人却冷讽一笑,“还是等掌门回来,或者白石长老出关再说吧。这臭小子是堂堂送仙峰峰主的爱徒,难免会徇私舞弊,怎么教人心服口服!”
墨忧道,“若不信我,可以找其他人评断。”
可是除了两位长老,能够管理门派的也就只有简默仙君了。他是嫡系一脉中行事作风最让人心服口服的一个。不仅是白石长老的爱徒,亦是掌门千岩长老看重的继承人。
可是不巧,简默仙君一年当中会有大半年时间不在门派内。那段时间,简默恰巧不在门派内。
所以,为了教人信服,墨忧不得插手这件事。
按照门规,违反两次门规同同门大打出手的子虚被罚了禁闭。
再一再二不再三。若是有第三次,子虚便只能被逐出师门。
墨忧忽觉一切都让他焦头烂额。调查师父的事自然就被搁置了。
可是那一天,子虚乘醉推开了他的门。
“子虚?”他披着外衣起身,还未曾行至门口却被子虚钳制住了身体。
“子虚?”他仍有些惊疑不定。
“师父……你喜欢不喜欢徒儿。”
墨忧忽觉这个问题需要好好回答,但他还未等回答,子虚忽然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他身上,自己打了个滚,滚到了塌上。
“师父,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师父,为什么大家都有人喜欢,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说着说着,子虚忽然低声啜泣起来。一个成年的男子,哭的却像个孩童。
墨忧只好与他面对面躺在原处,慢慢伸出手,作了好一番思想斗争后,这才动作轻缓地拍了拍他的背,轻哄着,“没有,子虚……很好,真的很好。”
“师父骗人……师父,我胸口疼,我是不是生病了?”
子虚又呓语了些什么,渐渐地便睡去了。
确认子虚睡去后,墨忧忽然起身,看着躺在自己身侧的子虚端详了良久,忽然俯身落下浅浅的一触。
轻如蜻蜓点水。
“子虚……师父喜欢你。”
后来,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后来,子虚同同门一起外出游历时,不幸受了重伤。是在熔渊附近。
40/55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