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盛安,拜——”
一卷竹简在殿门咿呀作响中挣脱飞跃而出,恶狠狠地敲中了盛安的额头,惹得他重心不稳跌了一个实打实的后仰,左右忙不迭搀住他,盛安劫后余生地一手抚膺略显急促地呼吸了一番,一手手忙脚乱地把头顶的帽子整理好。
做好这一切后,他连忙直起身来,可衣摆些许的凌乱还未来得及着手拂去,又一卷竹简便朝着他左脚边硬生生地砸了过来。他单脚一跃跳起躲开,八卷竹简却密不透风地接踵而至。噼里啪啦,砸了他一身,简直是避无可避。
得,每天的必修课罢了。盛安麻木在原地,一脸苦大仇深,生无可恋地把一身行头打理好。
“河堤溃决,还堵,那冲了坝的洪水是都跑到他脑子里去了吗?他是猪吗?”
“修建百尺塔——呵,他是白痴吗?不知道摘星楼是祸乱凤鸢国的亡国之物吗?”
“选美,充盈后宫……我可真是谢谢他老人家。国之祸乱燃眉之急都能置若罔闻,只一心为寡人终身大事着想。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给我拿着这些,滚!”
盛安垂手恭立,在心里默默腹诽着,把祖宗陛下最后一句话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遍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每日的摔竹简,破口大骂夺命三连问本就是家常便饭。习惯便好。
乖巧地把一地竹简收拾好,盛安退了下去。
十卷竹简,砸的可真疼。盛安不由得又暗暗庆幸,幸好祖宗陛下只批十份,要是多了……嘶,他这一身老骨头,还真经不住砸。
“汤大人,冷大人。”迎面走来两位大人,一位身着大红色官服,名汤温,一位身袭幽蓝色官服,唤冷寒。
“盛安公公。”两位大人如是道,“陛下可起了?”
盛安道,“刚发了一通火呢。现下怕是烦的要命,预备睡个回笼觉呢。”
盛安笼着手,心道:哼,一个猪大人,一个白痴大人。还敢往枪口上撞?活腻歪了吧。就该让他们这些国之蛀虫多来这里,挨挨骂,受受打。
把两位大人的竹简给了他们之后,盛安便走了。
汤温,冷寒笑着目送他离开,却在打开竹简之时气的火冒三丈——
只见汤温的竹简上,未圈未改,只用朱砂在末尾处,好不随意地画了一只鼻孔朝天,呆头呆脑的——猪。
冷寒的竹简上,则画了一个大腹便便,几欲撑死的人。
冷寒蹙眉道,“这是何意?”
汤温冷哼道,“何意?你自己看不出来吗?我的,是讽我为猪。你的,是白痴!”
冷寒道,“白痴?我怎么没瞧出来?”
汤温白了他一眼,朝外走去,边走边道,“吃成了大腹便便,却整天无所事事。可不是白吃了吗。”
待两人远行之后,一只玉手这才悄悄地从掀开一角的纱幔中缩了回去。
屋子里的陛下回到另一边,打开侧门。这边的门与正门是不同的,这边连着后花园的假山,鲜少有人走动。因为先帝陛下将此设为禁地。殊不知,这里是当今陛下的世外桃源。
说来也委实稀奇,这山虽是假山,可这眼泉却是活的,直通向宫外的——楚府。
不过现下这泉也无甚用处了,因为楚府的主人役了,就算循着这泉眼一路而去,在身为目的地的终点也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陛下手里抱着一个牌位,正是他登基大典上抱着的那个,上面篆刻着:皇侄永平之位。
陛下一手拎着酒坛上鲜红的穗子,丝毫不分轻重缓急地往嘴里灌酒,直到呛咳住才猛地止住,一薄绯红爬上了颈项,蔓延到了白如瓷玉的脸上,终于掩住了几分不该有的苍白。
他咳完后,忽然将视线转向了殿内——床边上,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抱着入睡的另一个牌位,在薄如蝉翼的纱幔的掩映之下,多了几分虚无缥缈。
抓不住啊……陛下想道。
陛下睫羽颤抖,甫一阖上,那人的音容笑貌仿佛便能呈现在眼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是年幼时,他们在竹林里,摇头晃脑背着夫子教的诗文。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是年少时,一人端坐抚琴,一人饮酒高歌。
忽地,画面一转,似有无限悲鸣之音——
“浪子回头,千金不换……”这是一年前,一人立于城楼,一人俯首尘埃。
手里的红穗子蓦然被捏紧,骨节处的几分苍白显出主人的战栗与无措。
那人的话音犹自颤抖重复回荡着——
“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可是……陛下战栗着闭上眼睛,我如今回不了头了。
人们都说,醉一晌贪欢。
自那人去后,陛下时时噩梦缠身,那人却鲜少入梦。陛下到不是畏惧噩梦,只是醒来之时,总忍不住这么想——可是因我登基做了陛下,他泉下有知,所以他不愿意见我,不愿意入我之梦?
那个人是清廉正直的千人仰万人敬的守朝臣,而他却是狼子野心的名不正言不顺的窃国贼。
所以——那人不见他,不喜他,也是理所应当,合情合理。
因愁闷借酒浇愁的陛下偶然发现——自己喝醉之时,竟能梦见那人。
所以,他总是努力让自己醉过去,并努力着睡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或许,能再多看那人几眼。
慕祁被送到楚府的时候,还只有七岁。
他虽身为皇后之子,是为嫡系一脉。但举国上下皆知,祁皇后不受宠,所以慕祁只会更不受宠。
作为一位不受宠的太子爷,慕祁站在楚府院子里时,既没有身为皇嗣的自恃高贵之念,也没有一身只有经过父母溺爱才会带着的骄横之态。
他只是竭力压制住内心因陌生油然而生的紧张,略显局促不安地悄悄回首,看向将自己送来的内侍。可是内侍只是乖顺地垂着头,不发一言。
他无从安放的手下意识地悄然捏紧了衣服。
楚府当时的主人,是楚云,当时陛下虽然颇为倚重,关系却不好——至少大多数人是这样认为的,一位位不高权不重的文官。他是楚子衿的父亲。
慕祁立在院内等候楚云时,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见到慕祁后,楚云也没有应有的礼节或者过多的寒暄——即使是对着当时的陛下他亦是如此。
楚云只是双手负于身后,静立在屋檐之下,带些审视地打量着“初出茅庐”的小太子爷。
慕祁心道,不能给母后丢脸。便故作镇定自若地回视,可这一脸的“故作深沉”却在见到那名少年时陡然露出了破绽。
是楚子衿,八岁的楚子衿。
“你便是太子殿下吗?”一颗小脑袋从楚云伟岸的身影后探出,不过刚刚及腰部的身高,却破有几分“人小鬼大”的意味。
慕祁伪装的镇静因为楚子衿的突然出现,撕裂开了一个小口,蔓延而出无数细小裂纹。
楚云依旧不吭声。
楚子衿仰着头,拉了拉自家父亲的衣摆,道,“父亲……”
楚云垂下眼帘,轻轻拍了拍楚子衿的脑袋,像是说:去吧。
终于得到父亲的准许的楚子衿,脸上绽开一个开怀的笑容,噔噔噔跑下台阶,兴冲冲地停在慕祁的面前。在慕祁错愕的注视下,拉起慕祁的一只手,“你好,我是楚子衿。初次见面,以后要多多关照。”
慕祁怔住没吭声,视线僵在楚子衿握住自己的手上——从小到大,除了母后,就连父皇也不曾与他如此亲昵。
见慕祁一直不说话,楚子衿感到奇怪地挠了挠头,“你——”
慕祁的视线落在楚子衿黑亮的一双明眸上。
“是不是……有疾?”
慕祁疑惑地歪了歪头,像是在说:啊?但面上却没有过多表情。
楚子衿伸出另一只手,却是摸向了慕祁的鬓发,动作无端多了几分怜悯之意。
他一边轻柔地摸着慕祁的头,一边满怀歉疚的说道,“对不起啊……不知道你有哑疾。”
慕祁无言良久,吐纳了几番浊气后,伸出未被楚子衿握住的那只右手,握住楚子衿在自己头上抚摸的手,轻声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不是哑巴。”我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而已。
楚子衿薄薄的脸红了浅浅一层,像是飞来一抹烟霞,称着他雪白的肤色格外明艳。
自此,慕祁收获了人生之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有朋友的感觉真好,这是慕祁对楚子衿的第一印象。
一个活泼的小男孩不闯祸安安分分听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两个活泼的小男孩凑在一起规规矩矩,便更是痴心妄想了。
慕祁入住楚府的第一天,还挺安分守己。毕竟初来乍到,又是身为不受宠的太子爷被父皇寄居在水火不相容的大臣家里。怎么着,也得做做听话的表面功夫。
可是不到一个月,那羊皮便穿不住了。原本裹挟在假羊皮之下的狼尾巴露了出来,整天摇啊摇,摇一下一个坏水便就汩汩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第一个坏水,落在了教书的夫子身上。
年逾古稀的夫子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有一点,他怕癞□□。这是慕祁偶尔得知的。
得知后,便迫不及待地要付诸实践,验收实际情况如何。
结果可想而知,夫子因受惊过度扭到了腰,差点摔断了腿。对着太子爷,楚云自是气不能打,厌不能骂,但楚子衿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小小年纪不学好,你给我跪下!”严厉的呵斥声中,楚子衿跪立院中,肩背挺直。
“是我错了,父亲。”楚子衿满心后悔,“夫子如今……可还好?”
楚云怒发冲冠,闻言愤而振袖,侧身斜乜过来,“托你和太子爷的福,差点没驾鹤西去,早登极乐之府。”
楚子衿垂下头,“我没想过要伤害夫子……父亲,你罚我吧。”
“罚当然要罚——”
“罚我吧。”楚云的话音蓦地被打断,慕祁走到院中,掀开衣摆跪于楚子衿身侧,“主意是我出的,癞——”想了想,此时说出那物什实属不雅,便嗫嚅着换了个说辞,“……那吓到夫子的物什也是我捉的。跟子衿没有关系,要罚也是该罚我。”
楚云阴阳怪气道,“堂堂太子爷怎可受我管束——”
慕祁却道,“舅舅自然可以管束子祁。”
楚云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什么舅舅,别乱喊!”
楚子衿慢慢地张大了嘴巴,“难道父亲竟不姓楚么——”
楚云被傻儿子气的横眉倒竖,“你爹祖上祖祖代代都姓楚,跟他们皇家没什么关系!”
慕祁在一旁补充解释道,“舅舅是我母后的结拜大哥。所以,慕祁称楚大人为舅舅,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楚云黑着脸不吭声。
楚子衿恍然大悟,“那我岂不是就是你的表哥了——”
却不料慕祁竟然黑了脸,“什么表哥,你不是我表哥。”
楚子衿却没注意到慕祁的别扭,开心地一把拉住慕祁的手,“我是庚子年十一月初一生的,你比我晚一年。我自然是你的表哥。”
慕祁垂眸看着楚子衿握住自己的手,略微用力地反握回去,小声咕哝道,“那我也不要让你做我表哥……”
自那天以后,作为舅舅的楚云——虽然不是亲的,对待慕祁彻底没了章法。
如若犯了什么错,慕祁总是把手背到身后,委屈地蹙一蹙眉,脆生生喊道,“舅舅,你罚我吧。都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打我吧,我不会喊疼的。就是苦了母后——不知道母后会不会疼……”
为此,楚云曾多次上书,要求陛下把太子爷接回宫里,可无一例外地都被驳回了。楚云气的横眉倒竖,磨牙霍霍。
轻轻一晃便是七载。
十四岁的慕祁提着一壶桃花酿,沿着早就摆好的梯子爬上了屋檐。
这是整个楚府最低矮的一间屋子,位于后院,在这里并不能看见外面多少景色,却能远远看见皇城的一角。因为皇城是城里最高的,无论在哪儿,都总能被看到。
飞檐斗拱的林宇之间,藏着慕祁最怀念的亲人。
“子衿。”
闻言,端坐于屋檐之上执卷而看的白衣男子的视线,略微离开了书卷一会儿,光华流转的桃花眼一扫,便揽尽了满天星色。
深更半夜为什么拿着书卷坐在屋檐上看?还不是因为慕祁非把他死拖硬拽,连哄带骗给拐来的。
瓦砾在慕祁的脚下琤琤而鸣,响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平添了几分格格不入。
楚子衿合卷,望向来人,“你若是再晚来一会儿,我这双眼只怕就要瞎了。”
慕祁伸出一只手挠了挠头。
楚子衿放下手中的萤火虫,白如脂玉的手指灵巧地解开锦囊,里面的光点瞬时一涌而出,转眼便“一哄而散”。
“明日我再为你抓一些萤火虫——”
“明日?我明日不来了,要来你自己来。”
慕祁蔫了下去,拉了拉楚子衿的衣袖,“表哥——”
楚子衿神色有些松动。
慕祁继续道,“我想我母后——”
“……那,只明日一次。往后我就不来了。”楚子衿说完,还颇为严肃地点了点头,“往后真的不来了。”
慕祁点点头,心想: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但慕祁是心胸宽广之人,不会与楚子衿这等口是心非,心口不一的人计较。他献宝似的把一坛桃花酿捧在手里,递到楚子衿的面前,“要不要尝尝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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