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接着道,“而后卿即可自便。”
第4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
这夜无法入眠的显然不止太极宫内的那对君臣。
中书令王全鹤冷眼瞧着聚集在他府上的同僚,沉声道:“诸位还是早些拿主意吧,这事拖不得的。”
座中一人战战兢兢地开口:“王相,这可是通……”
“噤声!”王全鹤瞪了他一眼,厉声制止道:“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你想死不成?”
这做都做了,怎得还怕人说?堂下之人在心里嘀咕。他思索了一阵,最终带着掩饰不住的胆怯开口道:“可是……这……这被发现了就是族诛啊。”
“你怎么不说这是从龙之功,可荫妻蔽子?”王全鹤反问,堂下却无人应和。他们在大周已是难得的高位,甚至可以说是位极人臣,为何还要搭上全家的性命去博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从龙之功?
旋即王全鹤又劝道:“到时候李濂进城,为着个名正言顺,约莫是不敢动陛下的。可他总要找人来顶罪,那不就是你我这些人吗?你们觉得李濂有个仁义的名声,就真的是仁义了?那当年李家出事的时候,在座的谁敢说自己未曾落井下石?”
这便涉及到多年前的一桩旧事。这事简单来说,便是李濂的兄长李沅兵权太盛,引得君主猜忌,先帝便暗中下旨在某次战役中暗害了李沅。那时候李濂年纪尚幼,李家也没什么能挑大梁的人物,于是墙倒众人推,几番落井下石之后,原本权势煊赫的成国公府眼看着就败落了下去。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之后几年甸服叩边,先帝竟再次启用了李濂。也不知是朝廷实在无人可用,还是先帝仍念着与李家的旧情,给到李濂手中的兵权比昔日李沅在时还要多上几分,总之一发不可收拾,直至今日的局面。
王全鹤如今惴惴不安,有几分缘故便是害怕李濂进城后再行清算。
但这样想来,他们难道不是更应该尽力守城、以拒叛军吗,为何还要给李濂送去一张投名状?寂静了不过片刻,就有人问出来了。
“我还不知道守城最好吗?可是怎么守?”王全鹤眼神扫过在场众人,低声说道,“城内的兵力你我都清楚。李濂若要攻城,仅凭那帮扶不上墙的禁军能抵挡多久?更别说李濂在外面粮草充足,他便只是围着,也能把城中众人困死。”
见始终无人动作,他便向角落隐蔽地使了个眼色。得到示意的人上前一步,做出神思熟虑的样子,咬牙说了一句:“便依王相所言。”随即拿起笔墨,在文书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姓。
有人带头,剩下的人思量片刻也纷纷上前照做。
王全鹤收好那份签了几十人名姓的文书,转身招来一直候在屋内的卫士,嘱咐道:“去吧,我与众位大人的性命,可全托付在你手上了。”
卫士依照王全鹤之前吩咐过的流程,立刻行礼,向他承诺:“必不负主人所托。”
——
第5章
比起这些人,在城外的李濂显然要惬意得多。
军中惯例,逢年过节皆有赐膳。虽大战在前,但在这仅次于正旦的大日子里,李濂还是遣下属去京城近郊买了羊宰杀,使众将士分食。
不是没担心过禁军会在此刻出城袭营,但被方才放在他案头上的东西打消了顾忌——京中的重臣上书与他,说愿弃暗投明,明日即可开城门以迎大军入城。为表诚意,上面还有他们亲笔签名与花押。
将文书交付与长史处置之后,李濂竟觉有几分好笑。他围城不过十日,陈昭还不肯迁都坚守长安,朝中半数重臣就已撑不住来降,君臣离心至此,古来罕见。但转念一想,如果朝中君臣齐心,他哪里能一路行军至长安城下?
胜券在握的李濂甚至颇有闲心地走到营灶附近,让吃饱喝足的军士去城下对守城的禁军喊话。
长史温乔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观望,问道:“主上想让属下如何回了王令?”李濂将王全鹤的降表交给他,只表明了一个收下的意思便再不发话,任由他处置。
“问我做什么?不是说了让你看着办么。”李濂转头,叹了一口气慨叹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以后入台阁理国事时要怎么办呐。”
成败一系的事情也能叫小事?温乔甚至顾不上为李濂所透露出的那点“入阁封相”的意向窃喜,当下只觉得头大如斗。虽说即使没有这一出,李濂进城也不过是早晚问题。可王全鹤那是大周的中书令、两朝老臣,是文臣第一人,他联合众人来上书就代表长安留守的臣子们全都要奉李濂为主。这些人将来都会是自己的同僚,甚至其中几人的官位还可能不在自己之下。未得李濂明言,温乔哪里敢随意处理?
“你去回了他们,明早开明德门,署过名的人都在门外候着,不来我便不认。”李濂抬起下巴,语气中带了几分轻蔑,“兵临城下时才想着归顺,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李濂又一笑,弯弯的眼眉冲着温乔说道:“措辞你也随意写,这些人不值得你费心。”
这说是下马威还差不多,哪里像是李濂一贯对待臣子的态度?这些人大概是得不到重用了,温乔心想。保险起见,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主上入城之后,是怎么打算的?”
“陈昭我是动不了的,剩下的这些人……”李濂没怎么犹豫就回答,他毕竟是来清君侧的,没道理一入城就把君主也给清了。说完之后,发现温乔眉头紧蹙,他连忙赶在温乔开口之前说道,“只诛首恶,余者不论。修懿放心,我有分寸,闹不起乱子的。”
温乔算是明白了,无论投诚与否,李濂就没打算放过京中众臣。这是李濂的心结,旁人也没办法劝解,只能说是谁撞上谁倒霉,或许再过个几年,就能揭开了。温乔索性不去管这事,只对他行礼道:“全凭主上吩咐。”
朔风寒冽,李濂也不愿在外面久站,便打算与温乔一同走回营帐。刚走了一半,就远远地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在周围的军士中异常显眼。
“是林长史。”温乔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李濂解释道,“赐膳事务繁杂,林长史今日一直在统筹此事,应该是做完了。”
“我说今日怎么一直没见到他呢。”李濂盯着那道身影,仔细看还能看见衣袍上雪化后的冰碴,他对温乔说了一句后便三步并做两步向那人走去。
“先生,”李濂走到林子清身边,对他先长揖见礼。
而后他上前一步,在林子清准备躬身还礼的时候,托住他的手臂问候道:“先生辛苦了。这大冷的天,您可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林子清顺势站直了身子,笑道:“劳主上挂心。属下/身子骨不如您这样强健,却也没到弱不禁风的地步。”
“这不是担心您么。”李濂话中更添两分亲昵,林子清原本是他兄长麾下信重的幕僚,自小看着他长大,在兄长亡逝后,又辅佐他建立基业。比起旁人来,总归是多了几分亲切。
林子清看着他的表情,随口问道:“何事令主上开心至此?”
竟然被看出来了?李濂收敛起笑容,随后眼神一转,玩笑道:“那先生不妨猜上一猜。”
离京城愈近,局势便愈发明朗。此时能让眼前人欣喜的事情也不过就那么几件,林子清略加思索,便向他长揖道贺:“当贺喜主上。”
“温修懿去安排了,明日一早就能进城。”李濂开开心心地受了这一礼,向他解释道,“王全鹤撑不住啦,拉上一批人想来投诚。局势已定。”
“进了外城可还有内城。陛下在城中,强攻不得。”林子清不合时宜地泼上一盆冷水。
李濂低头应了一声,答道:“内城禁军不会多,且没什么存粮。再围上个十日也就差不多了……只是害怕陈昭会自尽。”陈昭要是自尽,他这清君侧可就直接变成了清君,史官刀笔还是小事,最怕是平白生出的譬如另立新帝之类的麻烦事。
他长叹一口气,不切实际地想着要是陈昭能学会审时度势就好了,拼不过的时候就低头,两人都省事。这念头一闪而过,李濂也知道不该想这些投机取巧的事,只感慨一句:“陈昭这犟脾气。”
第6章
“见过主上、林长史。”突然,负责传令的兵士走到李濂身前,对他禀报道,“主上,宫中有来使。”
李濂问:“宫中?来的是谁?”
兵士回道:“他没说,只说自己是中书舍人,奉陛下之命求见主上。”
中书舍人,李濂在心底琢磨着,朝中的中书舍人一共也只有那么几个,均为天子近臣。这等人打着陈昭的旗号来找他……李濂双眼一亮,对传话的人吩咐:“让人在帐外等着。去告诉温乔,让快些他到主帐来。”
这种事竟还有扎堆的,李濂一边腹诽,一边加快回程的脚步。
主帐外,温乔看见黄谅的身影后便放慢脚步,直到停在他面前,对他上下打量一番,而后拱手道:“原来是黄舍人,在下太原温乔,暂领成公帐下长史。”
黄谅听他一句话便道破了自己的身份,不由得抬起眼狐疑地看着他。他当然听说过温乔其人——出身太原温氏,却不受朝廷征召,一早便投身于李濂手下。但是他自踏入叛军当中,便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温乔是如何能认出自己的。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温乔与他解释道:“黄舍人当年连中三元,风头无两。游街探花时更是引得京城万人空巷,温某怎能不识得您这样的人物?”
大周从太宗文皇帝首创开科取士以来,近百年间只出过黄谅这么一个连中三元之人。更遑论黄谅中举时刚过二十,风度翩翩仪态万方,引得皇帝大加赞赏,入朝之后又一帆风顺,五年便升任至紫薇郎。这等人物,温乔自然能认出。
“修懿,让黄舍人进来。”李濂刚踏入主帐中就听见外面这两个人的言谈,心底不免一惊。既然来的人是黄谅的话,便很有可能并非是假借陈昭的名号行事。
温乔听得这话,立刻对黄谅颔首致意,之后上前一步拉开军帐门帘,低头对黄谅道:“黄舍人,请吧。”
黄谅进帐之后小步走到离李濂几步远的位置,低下头,双手将降表举过头顶,对李濂说:“中书舍人黄谅,见过成公。下官奉陛下之命,与成公议和。”
“议和”二字一出,不啻于一道惊雷落在帐中诸人心底。李濂深吸一口气,却还能维持情态自然,让人呈上黄谅所带的文书。
可那文书开头便是“臣昭言”,李濂在心底骂了一句,方才还激动不已的心情顿时平静下来。陈昭发疯想称臣归降,他可还清醒着呢,李濂扫过一遍之后,将其扔到一旁,轻笑一声对黄谅说:“舍人这是哪里的话。濂率兵是为陛下扫除叛逆的,不敢与陛下为敌,又如何能谈议和二字。”
好一个不敢为敌,都围了京城攻破东都李濂竟还有脸说是为陛下扫除叛逆?黄谅生生忍住心头怒气,质问道:“那成公纵兵围城是何故?夺取东都又是何故?”
李濂不假思索地找个借口答道:“陛下被奸臣所惑,濂率兵只想为陛下扫除叛逆,围城只是怕奸佞趁乱逃脱。若陛下觉得有所冒犯,可让圣驾至行宫暂避,臣会派人护送,待京城平定再去向圣人请罪,亲自迎圣驾回銮。至于东都,臣之前接到消息洛阳留守赵知舟附逆。军情紧急,臣来不及向京中禀报便私下动兵,从赵知舟那里搜出来的证据和请罪的奏表都已写好,明日即可呈给陛下。”
黄谅简直要被他这强词夺理的样子气笑了,什么附逆?明明他李濂才是最大的逆贼。他正想出言嘲讽,又注意到李濂方才所说的“明日呈给陛下”一句话,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想明日攻城。他猛地抬头与李濂对视,却发现李濂看他的眼神,正如大漠上发现猎物的雄鹰,凌厉到使人不敢直视。黄谅垂下眼眸躲避锋芒,却在心底琢磨该如何将这消息传递出去。
李濂低笑一声,开口对他讲:“陛下的意思我收到了。”又冲着帐内的卫士说,“送黄舍人下去。”
黄谅抢在卫士到他身边前,梗着脖子道:“成公既同意议和,便该让下官回宫复命。”
“复命的事我自会派人去做,就不劳舍人操心了。”李濂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已经被卫士架起双臂的黄谅面前,对他说,“舍人也不必太过担忧,不斩来使的道理我还是懂的。留舍人下来,只是想着到时候请舍人同大军一道进城,也省得辛苦再跑一趟了。”
李濂既然摊开来说自己马上要进京,那必然是不可能能再将黄谅放回去了。黄谅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终究是忍不住那口气,将盘桓在心头的那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骂了出来。
李濂听后倒也没生气,只冲着站在黄谅两侧的亲兵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将人带下去。待人走出去一会儿后,他才半开玩笑地对帐中剩下的两人说:“他还真敢当着我的面出言不逊,还是沉不住气。”
目睹了全程的林子清摇头直言道:“主上风度毫无。”故意将人激怒,还怪人家沉不住气。
李濂在林子清这里没讨到好话,便转向温乔,问他:“修懿也这样觉得?”
“属下不敢。”温乔长揖回礼,却也没否认林子清方才的话。只转了话题问到,“宫中文书为何?”
李濂走回案边,用手指划过最后一句“舆榇在侧,不复缕陈”,点了点桌案对两人道:“陈昭要降。”
林子清皱眉,直接说:“不可。”
“是啊。”李濂附和道。若是陈昭在此时出降,那他们便与名正言顺这四个字再毫无关联,之前所做的许多功夫也全都白费了。李濂不由得又想,何苦这么费事。大逆不道的事做都做下了,现在再说自己忠君爱国,莫说是旁人,就连他自己都是不肯信的。至于后世的史官刀笔——他还怕人议论么?后世人也不是傻子,哪有什么忠孝仁义的人是迫不得已才登上大位的。
李濂抬手揉了揉眉心,对林子清说:“所以还照着之前说的,明日拔营。诸事便劳烦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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