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之手上被甜瓜弄得黏糊糊的,把那东西放在桌上看了看,是个长得歪七扭八的鱼符。
梁焕咧嘴冲他笑了笑,“这是侍卫署的牌子,你要是哪天想来找我,就拿着这个进宫。”
吞下一口甜瓜,陈述之定定地问:“臣进宫做什么?一个外臣,怎好擅入禁宫……”
“进宫做什么?”梁焕挑了挑眉,轻快道,“你可以来未央宫试试,看看我会对你做什么……”
对于他这样无聊的调侃,陈述之只是随便笑了笑。
梁焕抓起他手中的瓜塞他嘴里,又找了个帕子擦干净他的手,小心地把那鱼符放进去,靠在他身边道:“你在京城连个亲人都没有,怕你有什么事自己过不去,到时候就来找我好了。”
陈述之侧头看了看他,到底还是收下了东西。然而心里想的却是,有事也是去雍州会馆找老板娘,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找他?
*
雍州边境的战报接连传来,下朝之后,梁焕留下了林烛晖和他分管的兵部尚书邓直,把他们带去未央宫问话。
“叶廷枢有兵十万,朕听说察多国只有二万军力,为何打不过?”梁焕高声问。
林烛晖看了眼邓直,他便回道:“这原因众说纷纭,叶将军自己的奏本都前后言辞不一,臣实在不明真相。”
林烛晖貌似无意地说了句:“该不会就是他自己无能,带不好这十万人吧。”
梁焕知道林烛晖一直想把叶廷枢抓回来看着,不想再让他打仗,便问:“除了他,大平还有没有人能带十万人了?”
邓直思索着回道:“南边倒有几个不错的,只是没经历过大战,更没带过十万人这么多。那十万人跟随叶将军多年,自称‘叶家军’,恐怕主帅是不好换的。”
这话梁焕也知道,他便问邓直:“把南边那几个人送去叶廷枢那儿,给他打打下手?”
邓直点头道:“这事好办,南边索性也没事。”
说到这里,梁焕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邓直,你刚才说,平凉府已经沦陷了大半,是吗?”
“是。”
邓直本以为梁焕还想继续问什么,不曾想他只是垂头思索一会儿,便让他们下去了。
谈完正事,林烛晖见邓直离开,多问了一句:“陛下,您……还顺利吧?”
突然被问起来,梁焕愣了愣,只随口说了句:“不顺利,你的破办法没用。”
把这两个人都赶走后,梁焕叫来卢隐,吩咐道:“你让在雍州的人去平凉府查查,陈述之的家人有没有被战乱波及……”
*
崇景五年五月二日,翰林院掌院学士程位上奏,说他看了贞贤年间曾在翰林院学习过三年的庶吉士的所有奏疏,共数出错字好几百处,足以见得三年学习不够让人文字功底扎实。再加上现在这些庶吉士还态度不端,所以他建议把学习年限延长为五年。
朝堂上众人听到程位的言论,都有些发蒙。这位掌院大人可真是闲得没事干了,去看了贞贤年间所有翰林的奏折,还数出几百个错字,为的就是让现在这帮庶吉士在翰林院多待几年?他图什么啊?
然而素隐堂的六个人加上梁焕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欧阳党不知道从哪得到了消息,知道这帮新冒出来的敌人总部在翰林院,所以打算下手收拾他们了。
事实上,素隐堂并不是经常聚会,平日里大门一锁,在翰林院中一点也不明显。欧阳党并不知道素隐堂的存在,也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但他们能看到的是,上次上疏弹劾他们的三个人都是崇景四年的进士。
在大平官场中,同一年考中进士的人通常会结为联盟。要对付这个联盟,自然要从翰林院里的前几名开始。
翰林院只是官场的进身之阶,这三年本身没太大价值,所以待的时日越短越好。早些摆脱学生的身份步入官场,就可以早一点掌握权力、有所作为。三年变成五年,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打压。
最难受的人是梁焕,他想要培植新人,逐渐获得对朝堂的掌控,但倘若这些新人五年都无法走入朝堂,那他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历史不及格,不符合史实的都算我私设,请勿纠结
所以梁焕出去一下是做~什~么~呢~
第27章 机谋
大致推断了对方的意图,梁焕又不明白了,问在座的六人:“程位什么时候变成欧阳清的人了?这么多年都没发现,隐藏得也太深了。”
半晌没人说话,江霁便开口:“臣认为程学士不一定是欧阳党的人,只是为他说话罢了。”
“为什么要为他说话?”
江霁思索道:“臣以为,程学士……可能觉得这些说的话是对的。”
这话大家纷纷表示同意,程位是个认死理的人,有目共睹。
许恭一本正经地说:“这事肯定不是程学士去做的,欧阳党那么多人,只有他们才有耐心一个个地数错字。但他们那里没有合适的人来上疏,翰林院的事,自然还是程学士说话最有分量了。”
众人纷纷点头,陈述之却觉得他们在讨论一些完全不重要的事。当务之急,是把这份奏疏驳回,可别真让人搞成五年。
他想了半晌,站起侧了身,面向大家道:“翰林的奏疏中有几百个错字,就说是在翰林院待得不够久,这是站不住脚的。”
“贞贤年间那些翰林以外的人的奏疏有多少错字,他们看没看过?”
“我近日读那些翰林奏疏,只觉得处处引经据典,偏还时不时引错,这些错字有多少是引错的,有多少是自己的文章中写错的?”
“写什么事的时候容易出错?错字之后,是否影响奏疏的内容和批复的结果?”
众人没听过陈述之一连说这么多质问的话,都有些愣怔。
他话音淡漠:“这些事都没弄清楚,单凭个错字,就想动翰林院的年限,吕殊实在是铤而走险。”
有人问:“你说的这些他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啊。总不能真靠我们几个来数吧,那岂不是要数到天荒地老了。”
“上次不是找了刘远和王永?在京的同年多了,大家分一分吧,反正……”陈述之望了一眼梁焕,“反正有人出钱就是了。”
以前,陈述之连谈正事都会躲着他,却也不知从何时起,说这样的话已不会不自在了。
梁焕被他喊得心花怒放,连连道:“你们去找人,钱都是朕来出。”
江霁自告奋勇:“上次那两人都是我找的,这次还是我去吧。行离,你列个单子给我,说清楚让他们数什么。”
“好,那你们其他人就留在这里,负责整理、计数。”
许恭反应过来,皱着眉道:“陈行离,你让江云开去找人,我们留在这干活,那你干什么啊?”
陈述之叹了口气,“以前程学士骂我,我都觉得无关紧要。可他现在拿我的事骂你们所有人,我没法置之不理。”
大家想起程位在奏折上说态度的事,便知道是在骂陈述之不交文章。只有梁焕抬头问了一句:“你要做什么?别乱来。”
陈述之也不知他是担心自己,还是自己担心坏了他的大业,只道了句:“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
这天上午又是程位讲课,他下课离去后,陈述之连忙跟上了他。
五月的艳阳天已有些热了,看见程位沿着阴凉地走路,陈述之就站到他旁边去。程位转头发现是他,不禁皱了眉头。
“原来你一天到晚不写文章,是到处尾随,预备干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陈述之也料到他对自己没什么好脾气,忙施一礼道:“学生就是为此事而来。您这些天时常斥责,却从不容许学生解释一二。学生知道,您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
程位面色冷峻,“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解释了?”
“您冤枉学生一人没关系,可若要所有人陪着一起受这份委屈,学生怕他们不答应,只好过来解释。”
程位便知道他听说那份奏折了,他本来也不是故意要看不惯谁,只不过是实话实说,如果陈述之真的无辜,他也不想冤枉人家,可是……
“若你解释得清楚,你要让我做什么?”总不能说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吧。
这是肯听解释了。陈述之一勾唇角,“您只要惩治了奸邪之人,外人便知道您是受小人蒙蔽才会如此了。”
“还有奸邪之人?”程位觉得有些意思,“写个文章而已,这么大名堂?”
“学生和人有些旧怨……”
*
从第二天开始,每日布置文章时程位都会强调一遍,上头要严查庶吉士的课业,要求他们文章一定认真写,如有漏交,后果都要自己承担。
说完这些,他就会留一篇很难的文章让大家回去写。
接着,每日交上的文章仍会被放到固定的地方,就是每次会让坐在旁边的文员确认一遍,里面确实有陈述之的文章。
这之后,陈述之就会和程位指定的一个随从一起躲在屏风后面等着。就这样等了三日,第四日时,他们终于看到了王潜的身影。
王潜状似随意地走到那摞纸边上,旁边的文员还问了句他来做什么,他答道:“就随便转转,看看他们写的文章。”
说着他就拿起那一摞文章看,陈述之和随从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只听见一阵哗啦哗啦的纸声。
过了一会儿,他便把纸都放回去,怀里捧着什么一样,快步离开了屋子。
二人连忙跟上去,远远地在后面看着他,跟了一路,最后发现他走进自己办公的屋子里。
他们对望一眼,互相一点头,陈述之便在门口守着,那随从先去叫了程位,又去叫了刚才坐在旁边的文员,让他把所有文章全带了过来。
程位让那文员检查了一摞纸,毫不意外地没发现陈述之的文章,他回复道:“之前是有的。方才只有王典簿一个人靠近过这里。”
于是程位让两个随从去搜王潜的桌子,一屋子人都吓傻了,陈述之连忙过去解释:我们在抓贼,没你们的事,好好干活。
最后,随从们从王潜的抽屉里搜出一堆碎纸屑,可以看出上面写过很多字,但是被撕得太碎,已经无法还原了。
王潜无辜地说:“这是我自己写的文章,写得不好不想要了,就给撕了。我可没拿别人的什么东西。”
几人面面相觑,这可怎么办?撕碎了就没法当做证物了,就算有人看见只有他接近那摞文章,从他那里找不到东西,也无法处置他。
陈述之和程位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算了。
就算找到证据能处置他,以什么罪名?偷纸偷文章?最多给他扣个打压同僚的帽子。这样的话也就是停职罚俸,这个人是高开延临走前保的,这点事不太可能降职,更不能把他赶出翰林院。
但这半天也没白忙活,至少陈述之获得了程位的信任。
*
接下来的几天下午,陈述之都躲在素隐堂奋笔疾书。梁焕也没看明白他在写什么文章。质量高低已不重要,写完就行。
然后梁焕就收到了程位的奏疏,说之前提到的那个态度不端的庶吉士,那是冤枉他了,他该写的都写了,就是一直交错地方。现在他已把之前的那些文章,能找的找,找不着就补,全都交上来了,就不要怪罪他了吧。——当然,之前说的庶吉士学业延长到五年的事情还是算数的。
梁焕拿着这份奏疏问陈述之怎么回事,陈述之原原本本地给他讲了一遍,把梁焕乐得不行,想方设法地夸他机敏。
陈述之倒觉得没什么好得意的,王潜这种水平的小贼很好抓,因为他根本没觉得会有人抓他,所以也没刻意隐藏自己。
其实当时应该直接上去拦住他搜身,不给他销毁的机会……
不过算了,王潜一个八品典簿,连程位都嫌弃他了,能翻起什么浪来?他最擅长的只不过是恶心自己。
梁焕歪头靠在陈述之肩上,望着天道:“我去看了,他们还在数。我在想,等他们数出来之后,谁开口去驳程位?总不能是你们吧。”
他这样,陈述之就有些别扭了,却也不好躲,只得缩了缩肩膀,“程学士算是我们的师傅,不能我们去说。臣以为,还是不要直接驳斥的好,这事毕竟非一人所能为,若他们诘问起来,素隐堂就会暴露。不如找个人让他去查这事,再把我们的结论给他。”
“找个什么人?”梁焕感知到他讨厌这个姿势,只能回来坐好,端正地与他说话。
“程学士德高望重,要反驳他的话,那就得找个德高望重之人来查。自然,这人还得您信得过。——这是臣自己的想法,要不您问问旁人?林丞相这样的?”
梁焕不耐烦道:“问他干什么,朕也信不过他。”
陈述之微微摇头,“这便是我们的短处了。我们一共七个人,却都缺乏经验,遇事连个问的也没有……”
他说完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嗯?七个人?
反应过来之后,他连忙要开口撤回自己的话,然而梁焕却拍了拍他的手道:“你也不用避讳,我虽然看了这么多年,但自己上手也就半年时间,确实缺乏经验。不过这话你也别当着那几个人说,怪丢人的……”
听他这样说,陈述之抿了抿唇,“那陛下当着臣……”
梁焕凑到他耳边,低低道:“最丢人的事你都看见了,旁的便无所谓了。”
第28章 从来
最丢人的事?那是什么?陈述之被耳边气息熏得脸红了红,假装没听懂。
梁焕偏偏在一旁做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一本正经道:“经验和清白这两样东西原本就是反的,要找个德高望重的人就很难清白。”
陈述之揉揉发痒的耳朵,“一个都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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