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之笑了笑回答他:“没什么大事,开过药了。”
梁焕放下心来,又转头去看那个绑在柱子上的人,讶异道:“我认得你,那天在素隐堂,你见到我就跑。”
王潜挑了挑眉,“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是陈述之十年的仇家。十年前,我的新婚妻子在成亲第二日就住到了他家去,被他玩弄了几个月,玩腻了,就又卖给了别家。”
听他这口气,陈述之便明白他想做什么了。他觉得自己抢了他的,那他反过来也要同样对自己。
“今日我和那几个人说,这个美人是我送给他们的,让他们尽情享用。也不知道你进去的时候,已经轮到第几个了……”
听到这里,陈述之立即上前两步,扇了王潜一巴掌,却反而把自己的手给打疼了。梁焕赶紧把他拉回来,让他去旁边歇着。
接着,梁焕盯着王潜问:“你故意说给我听的?”
王潜笑得有些扭曲,“他勾走我老婆,始乱终弃,这样的东西你也稀罕?而且他现在已经不干净了,你难道不恶心么?……”
梁焕现在也想打人,但又一想,这人死到临头了,打他也没什么意思。要是真和这种人生气较真,反而显得自己难堪。
于是他收敛面上神情,沉声道:“那我就回答你的问题。我要是你,他把你老婆卖到谁家去了,自然是先去把人买回来,再慢慢算账。”
对这个答案,王潜感到有些惊讶,他嬉笑道:“她被那家人干过了,也被陈述之干过了,买回来做什么?”
梁焕终于受不了他的粗鄙言语,拿过放在一旁的布块塞住他的嘴,扔下一句:“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
陈述之原本只是站在后面,压着愤怒听王潜骂自己。可他听到梁焕这句话,一下子没忍住,滚了两行泪下来。
从刚才梁焕冲进来救他开始,陈述之就突然变得十分清醒理智。作为知道所有事情的人,他支使着众人去做事,甚至不太感觉得到身上的疼痛。
可当局面逐渐安定下来,他自己也逐渐放松后,忽然听见这样的话,他那压抑了半天的情绪就一齐挤到眼眶里,整个人变得脆弱起来。
头上伤了一圈,满头的刺痛一起压下来,脸上也火辣辣的,委屈得很。
身体被人钳制,动弹不得,再被人侵犯,既惊惶又绝望。
不仅如此,他的痛苦还来源于,他一直把自己当作梁焕的所有物,没有守住身体的清白,那就是在毁坏他的东西,侮辱他的尊严。
他心中生长出弥散的内疚,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这一切都是王潜的错,却仍然无法停止责怪自己。
他更害怕失去,也害怕梁焕假装不在意,实际却在心里埋了雷,让原本就看不清楚的未来变得愈发未知。
然而现在,他被梁焕这几句话抚慰了。他听见他在告诉自己,无论自己经历了怎样的苦难,他都会一直在这里。
一个将死之人,撒谎骗他也没什么意义。所以,是真的吧?
梁焕喊过来卢隐,吩咐道:“这个人的尸身扔到郊外去,要像是自己死的,不可让人追查凶手。”
卢隐点头应下:“那奴才去去就回,这里还算安全,您别离开。”
见卢隐过去忙活了,梁焕便回过头,却看到陈述之满脸都是泪水,还未结痂的伤疤上冲下来了血迹。
“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梁焕把他扶到床边坐下,打算用湿毛巾给他擦脸。陈述之忙从他手中拿过毛巾,自己在脸上胡乱抹着。
“你这都抹花了,你别动,我来。”梁焕又把毛巾夺回来,站在他面前俯下身,一边小心地擦拭一边问:“还疼么?”
陈述之勉强笑笑,“不是很疼了,我没事,您不用担心。”
“你每次都说着没事,哪次也不是真没事……”
这时传来敲门声,老板娘在门外说:“陈公子,你的药到了。”
听到这话,陈述之扶着床边要起身,却被梁焕按了回去。他自己过去打开门,老板娘给了他两盒药膏,说:“吃的药已经去煎了,先把药膏抹上吧。”
陈述之忽然记起钱还没给,想让梁焕帮他给,张嘴张了半天发现不知该怎么叫他,干脆把称呼去掉:“诊金和药钱都是老板娘帮我垫的,你帮我先还上吧?”
梁焕花钱都是管卢隐要,现在卢隐又不在,他只能说:“一会儿我送到柜台去。”
送走老板娘,他便回来研究那两盒药膏,拿了盏灯让陈述之举着,自己就着灯的光亮看清他的伤处。
梁焕小心翼翼地上手,可每抹一处,陈述之的表情就一紧,他只得轻声安慰:“不疼不疼,一下子就好了,我给你吹吹……”
慢慢地,陈述之真的就不疼了,药膏凉凉的很舒服,而他的手指却十分温热。
那一次,自己给他上药的时候,他想必也是如此舒服自在吧?怪不得他说因为那件事对自己动了心,若是自己日日被人这般伺候着,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抹完药膏,梁焕见他不睁眼,只是低着头,长长的眼睫盖住了落寞的神色。
他坐到他身边去,揽着他的肩,哀怨地说:“我又做错什么了,又跟我闹脾气。”
“我不是闹脾气。”
身子蜷缩成一团,陈述之痛苦地闭上眼,咬了咬唇,“我没有颜面再见您了。”
“什么?”
他话音哽咽:“您也看见了,刚才……刚才他们,我……”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他也不知该如何描述这件事。
梁焕愣了半晌,呆呆地看了他半天,才逐渐明白过来。
这个死脑筋,怎么又把自己绕进去了。
他把陈述之手里那盏灯放到一边,凑过去从侧面环住他的身子,靠着他的肩,道:“你先给我讲讲来龙去脉,我才知道怎么安慰你。”
“您不用安慰我……”
“讲。”
陈述之只得把自己怎么认识的王潜,怎么被他威胁,这些日子在那家店里做了什么,以及今日以什么理由被他骗了进去全讲了一遍,只是省略了那房间里的细节。
梁焕听完就重重地锤了两下他的肩膀,有些急了:“出了事不会和我商量吗?为什么要自己全扛下来,你扛得住吗?为什么你受了那么多委屈,都不肯跟我说一声?一下子变成这样,你要吓死我吗?”
陈述之也有些愣怔,他完全没想到被他怨怪会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不对,是我害了你。”梁焕忽然抬头,满含歉疚地望着他,“是我对陌生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才让你被他拿住,对不起……”
听到这话,陈述之更想不明白了,明明是自己对不起他,怎么变成他来道歉了。
梁焕把他抱到床上,帮他一点点把药膏抹匀,轻声道:“我刚才和那个人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这话传到陈述之耳朵里,他又红了眼眶,“怎么会……”
他听见梁焕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是,你要是非让我想那些事,我是觉得别扭,但那又怎么样?因为这个,别的就不要了吗?我就图你这点东西么?”
头上阵阵疼痛发作,陈述之小声呢喃:“如果对您不忠贞了,那别的还有什么意义……”
“什么叫对我不忠贞了,是这么回事吗?这是你的错吗?”
“不对,这么说你又该误会了。”他停下动作,想了一会儿,认真道,“你可能觉得这话荒唐,但我不是在哄你。你听着,我如何对你,是没有条件的。”
“就算今天是你的错,那我也要把你抢回来。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过你,听明白了么?”
陈述之感到心弦被用力波动,发出蚀骨销魂的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呜呜呜宝贝儿被人欺负了没事吧好可怜摸摸头
陈述之:你会不会不爱我了?
梁焕:???
第82章 创伤
他避开伤口抹了一把眼睛,苦笑道:“您这样跟我说,就不担心我仗着这番话,图谋您的东西么。”
“无所谓,我什么东西不是你的。”梁焕淡淡说着,按上了他脸上淤青肿起的伤处。
“疼……”
梁焕被这话音中的痛楚吓了一跳,连忙松手,转而摸他的背,柔声道:“药膏抹上了,起初几日肯定疼嘛,忍一阵就好了。”
陈述之还沉浸在方才那番话里,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样都不知道怎么伺候您了。”
梁焕很快便从情绪里出来,望着他的双眼,嬉皮笑脸地说:“脸伤了,嘴好像没什么事嘛。就算撑起来会疼,那手也是完好无损的。”
陈述之心里累得很,完全笑不出来。
窗子上忽然传来两声敲击,梁焕知道是卢隐来了,便走过去说:“我们都没带钱,你拿点给老板娘……”
陈述之在榻上躺着,把刚才梁焕说的话过了一遍又一遍。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万一他是出自真心呢?
和别人相处的时候,他很少怀疑对方的真心。可若是对他,在悬殊的差距面前,再自信的人也会感到害怕、怀疑和不安。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觉得他除了自己还有许多更好的选择,就自然会担心被他抛弃。
但他又觉得,就算是渔樵耕织的人,也不可能说出他方才那番话。即便对方背叛自己也不改变对他的态度,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就当是哄人的话,听一听,幻想一下是真的会是怎样的感觉,也就算了。只要他不抓住这次的事不放,就已然十分庆幸。
看到梁焕回来坐在床边,陈述之忍着疼痛挪过去,伸手环住了他的身子。
梁焕侧头望着他道:“对面那家店的事,你都安排好了?”
“好了,我让店主主动报官,所有的罪责都推给王潜。”
“我现在真恨不得砍了那几个人。”梁焕咬牙切齿道。
陈述之垂下眸子,“也不能怪他们,都是王潜把我卖了。”
梁焕把他围住的自己的手臂拿下来放回去,又去帮他拆被子,“头上好点了吧?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你睡吧。我去弄辆车,天亮了送我们回去。”
见他又上手干活,陈述之忙抢过被子自己盖上,“我还是回家去。刑部肯定会来问话,得让他们能找到我。”
“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陈述之盖上被子躺上枕头,勉强笑笑,“都是些外伤,没多大事。等养好一些了,我再回去。”
“不行,刑部的人去过了就回来。”
“……好。”
深秋,半夜,屋里逐渐冷下来。梁焕吹熄了灯,出门找人要炭盆。
*
十月三十一日,有人在城外河边发现一具尸体。经刑部查验,此人是翰林院典簿王潜,因从堤坝上跌落而亡。没有找到谋害的证据,便当做是意外处理。
同日,雍州官办会馆店主侯清宵举报王潜以官身经商,拿出了店里的账本和收据作为凭证。他还报告昨日王潜曾在店里打人,刑部的人就去陈述之家验了伤。
罪名罗列出来,但是人已经死了,算账也没什么意义,最后只是革了功名免了丧银作罢。侯清宵虽然主动举报王潜,可到底是他店里出了问题,被责令停业整顿。
然而,在搜查王潜住处时,发现了一个本子,上面写了上百条记录,全是御史大夫张鑫田收受贿赂的证据。欧阳清自然不会放过这东西,让刑部一条条去查,结果大多能够查实。
由于数额巨大,林烛晖多方奔走,最终也没能保下张鑫田,判了斩立决。有人好奇为何王潜要收集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张鑫田的罪证,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便也不得而知了。
*
陈述之原本觉得一点小伤不碍事,甚至没打算请假。可去兵部待了一日发现,自己神思恍惚,什么也做不下去。他没办法,到底还是回家躺了几天。
这些日子里,那个房间中的画面时不时在他脑海里闪回,恶心的感觉时不时重新出现。晚上睡不好,白天也做不了事情,门外几声犬吠就能把他吓去半条命。
他这个样子被陈岁寒看到,就总是要被数落一番,说他胆小懦弱没出息。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决定搬回未央宫。
至少每次被吓到,或者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梁焕会抱住他亲吻,而不会骂他。
他以前总是责怪自己见色忘义不管他爹,不过现在看来,反正他爹也不管他,那他当然谁对他好跟谁走。
十一月三十日,下了崇景六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不大,只是零零散散的盐粒,却也足够许久没见过的人变得兴奋。
这天休假,陈述之在床上躺了一上午加一中午。午睡醒来时看到下雪,他也觉得新鲜,便打算穿衣出门观赏。
梁焕正坐在窗下看东西,见他斗篷都披上了,皱着眉问:“你做什么?”
“想出去看雪。”
“不许去!”梁焕扔下手里的东西瞪着他,“伤还没好全,出去雪上加霜吗?在屋里看看不就好了。”
“已经不疼了……”陈述之虽然说着,到底还是坐到他旁边去,打开窗子往外看。
这些天他被梁焕关在屋子里,白天要出门,就用车送他过去。晚上回来了,就哪也不让他去。换了太医院的方子,头上的伤口长得很快,但只要还能看出来痕迹,梁焕就不许他出门。
细雪在地面和房瓦上铺了薄薄一层,清凉的气息从窗户灌进来。
梁焕读到一本奏折,随口就给他讲:“张鑫田的副职上疏说,张鑫田是因为贪贿走的,但他的事情做得没问题,所以想继续按原来的办法改革。欧阳清先前打算让自己人接替张鑫田的位子,我想让欧阳清的人做副职,原来的副职提上去,你看是不是好一些?”
58/87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