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已查明,沿江县暴民屠县衙的原因并非减税,而是对原县令蒋为民积怨已久。减税之事中涉及的官员全部改判无罪,已死者发钱抚恤,其余人官复原职。
闹事百姓逐一细审,未杀人者释放,杀人者减等量刑。蒋为民已死无法追究,只是收回了官府给他家发的抚恤金,另惩治了吏部负责蒋为民考评的官员。
“看完了?”朱幸望着他们二人道,“陈述之,兵部让你明日如常过去。刘传,今晚就去码头坐船,速速回你的江北县去。”
说罢,他又抬头叫门口待命的差役:“带他们去拿东西,然后赶紧走,走了好关门。”
陈述之先反应过来,拜了座上那人,便拉着刘传道:“走了,别耽误人家关门。”
他们一同拿了东西,换好衣裳,离开大牢。
在体验过彻底的绝望后重新获得生机,而要对付的人却偏偏都死了,这种喜悦强烈而持久。陈述之饶有兴致地带刘传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吃饭。
刘传喝多了酒,叹道:“没想到还能回江北做知县,以前不觉得这个位子有什么,经了这次,以后要好好做,指不定哪日又没了……”
陈述之笑道:“也算没白惊险一场。”
“唉,可是回去又要面对我老婆了。”刘传拍了拍陈述之的肩道,“一个人挺好的,别去招那些你惹不起的人。”
陈述之心上忽然一紧。
刘传吃饱喝足,扶着陈述之的手臂,歪歪扭扭地往码头走去。
漆夜无月,却有星斗漫天。二人在河边告别,看着刘传坐的船逐渐远去,陈述之转身要走,还犹豫了一下现在该去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家。
如果说走出大牢给他带来了什么苦恼,就是他感到迷惑,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算。算不算接受他的恩惠,算不算已经同他告别。
然而他这次并没有困在其中,就算全都失去又能如何?这些天里早就习惯了那种一无所有的绝望,再多一次,无非是再流一次泪罢了。次数多了,人就会变得麻木,变得百毒不侵。
所以,无所谓了。
推开家门时,陈述之看到了父亲惊异的表情,不可置信地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他被问得莫名其妙,失笑道:“我自己家,我怎么不能回。”
陈岁寒赶紧把他拉进屋里,“我们听说你犯了事,也不知是什么事,就说判了斩立决,我们要去看你也不让。后来又说什么大赦天下,改为徒刑了,我们还预备着什么时候去大牢……”
“今日改判,洗刷了冤屈,我就回来了,明天还如常去兵部。”陈述之淡然道。
他说到这里,陈岁寒突然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臂开始诉说这些日子的悲痛。陈娴听到声音,也跑出来抱着他哭。大着肚子的林淑巧在一旁安慰,陈述之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一点点往自己房间挪着。
陈岁寒见他往上走,忽然问:“怎么,你今天住家里?”
陈述之刚想说一句“我住家里怎么了”,便想明白了他这个问题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
春雨细细,润物无声。内城之中,处处都是繁茂的绿意。
隔了一个多月又重新出现在兵部,陈述之承受了众人好奇的目光。他刚想主动解释,便被邓直拉到一旁。
邓直对众人道:“宋员外和陈主事的案子重判了,他们都判的无罪,仍复原职。他们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分了许多事情,现在都还给他们吧。既然不是他们的过失,你们也不要再议论了。”
陈述之被他说得心里一暖,仿佛那些绝望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切都还如从前一般。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欠宋信一个道歉,下午要走的时候打算去找他,结果一出门,就看到未央宫的小太监打着伞等在门口。
他想假装没看到这个人,可那小太监见他来了,便凑上来说:“陈主事,宫里找您,您现在就跟奴才去吧。”
陈述之默默叹了口气。算了,躲不掉的,就看看他是什么打算吧。
在未央宫门口收了伞,陈述之甩干净衣袖上沾的水,方进入屋里。
梁焕正坐在桌旁,拿着笔在一份名单上勾勾画画。见陈述之进来,他连忙扔了笔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说:“你可算回来了,昨晚到哪去了?我还以为他们没放你,今日去问,他们说昨天你就走了。对了,你现在有哪不舒服吗?之前他们说你病了,我担心死了,给你送的药都吃了么?……”
他一边乱七八糟地说着,一边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抬头看他面容时,却忽然看见他脸颊上有两行泪滚下。
陈述之也没有刻意悲伤,只是看到这个人,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想来,是自己早就认定了今生都不可能再见他一面,所以一旦真的见到了,便觉得异常感动。
这泪水将梁焕吓了一跳,他赶紧伸手去他脸上擦拭,“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一回来就这样,谁又欺负你了……”
透过这几句话,陈述之看明白了他的态度。他的意思是,那些事就当不曾发生,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但他很清楚,有些东西的确是不一样了。
可那又如何,梁焕是这个态度,他就必须配合他。梁焕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那他就一句也不能提。
于是陈述之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笑得好看一些,轻快道:“没事。昨晚回家了,药都吃了,现在很好。”
听见他说没事,梁焕就当他真没事了。他把陈述之拉过去坐着,手一直在他的脸颊上摸来摸去,话音里满是心疼:“怎么都瘦了,脸色也变差了,吃得不好么?唉,也是我没安排周全,让你受委屈了……”
陈述之任他摸着自己的脸,也不知要如何回话,只是觉得眼前的情境有些不真实。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梁焕却还是说个不停:“昨夜为何不来见我就回家了?又不是不让你回去,你至少给我看一眼,让我放心吧。跟你说了,我这里就是你家,你这是不把我当家人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你都不想我的?”
这话说得陈述之心里一阵阵翻搅。家人?自己有什么资格做他的家人?
梁焕提出的问题不需要回答,说到这些,他忽然扑进陈述之怀里,紧紧抱着他说:“知道你生病时我就想去看你,可他们拦着,我最后也没敢去。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你,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竟感觉一天也离不开你了……”
听到这话,陈述之整个身子猛地一颤。
尽管他一直在努力克制,试图告诉自己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但梁焕还是感觉到了。
“行离,出什么事了?见到我就这个样子。”梁焕扶着他的肩膀,盯着他的双眼问。
“没什么,不说了吧。”
“不行,你说。”
陈述之暗自叹口气,这样他就必须说了,但他真的不想说。伤口好不容易结痂了,不想再掀开。
可是仔细想想,日后还是要过日子的,逃不过去的吧。
他只得起身,跪在地上,却抬着头与梁焕对视,一字一句道:“陛下,‘一天也离不开我’这种话,能不能……别和我说了。我实在愚钝,分不清真假,或者您说完再告诉我一句是玩笑也好。”
梁焕被他说得一脸迷茫,“你在说什么啊,我没有开玩笑,当然是真的。”
陈述之实在不想质问他,可他想不到其它方法来说清楚自己的意思:“那如果没有万寿节,也没有什么新的证据,您一天也离不开我,到时候您怎么办呢?”
“怎么可能没有?就是因为有后续的安排,才会有那样的判决啊。”梁焕皱着眉望着他,还是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听到这个解释,陈述之愣了愣。他的意思是,他一开始就安排好了,没打算杀自己,也没打算判自己二十年徒刑?
“得知判决后,我便觉得您是拿我换那几个人。这原没什么不对的,可我想到您曾经和我说过很多……话,我甚至有些相信了。万寿节之后,我又以为自己伺候陛下这么久,您留我性命算是报偿……”
他说完,发现梁焕的神色十分难看,眼眶都红红的。
“你得知判决了,难道不该去想我要怎么救你吗?我的生辰你不知道吗?我们一起在江州留了证据,你不记得了吗?”
这话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述之摇摇头,毫无波澜地说:“我没想到您会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真要是判了二十年徒刑,朕就扩建刑部大牢,把未央宫改成它的分牢!
第92章 满怀
梁焕忽然从位子上站起来,咬牙切齿道:“好……你没错,是我傻,我居然妄想去感动一块顽石,我居然如此自不量力!”
过去,梁焕对他的猜疑一向很有耐心,还是第一次跟他发火。陈述之抬眼去看,发现他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走去,穿过门口的正厅,去了未央宫的另一边。
陈述之有些错愕。按照这个说法,他是没违背说过的那些话。可他既然什么都安排好了,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自己,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为什么要让自己平白受这么多苦?
而且现在,受了委屈的明明是自己,为什么反而要去哄他?
他闭了闭眼,算了,自己本来也就该去哄他的……
陈述之沿着他走的路过去,看见梁焕坐在那边的矮榻上,头埋在双臂间,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他跪在他身边,握着他一只手,轻唤着:“陛下……”
梁焕不肯抬头,半晌才开口,话音埋在里头,听不清真实的语气:“我最喜欢的人,为了他我愿意付出一切,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他,他却觉得我要杀他,要拿他的命去交换……”
雨水乱糟糟地敲打着地面,敲得人心里也乱糟糟的。陈述之一时承受不住他这话里的情绪,只道:“是我的错。”
梁焕微微抬起头,伸手去触摸他的脸颊,话音里全是委屈:“我是骗过你一次,可这罪过我要背一辈子吗?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把什么给你,你才肯相信我?”
陈述之垂着头道:“以前和您说过的,原就没那么容易过去,您要了我,就得容忍我。”
“行离,”梁焕收回手,别过头去,仿若在自言自语,“你记住,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可能用你去换任何东西,我只要你。”
陈述之不知如何回应这么直接的话,他偶然与他目光相对,发现他整张脸都花了。于是他站起来,拉着梁焕的手臂,柔声道:“到那边去吧,我给您擦擦脸。”
卢隐进屋时,看见梁焕正闭着眼歪在榻上,陈述之拿着毛巾轻轻在他脸上擦拭。他上前去问:“陛下,传晚膳么?”
“别传了,不想吃。”梁焕的话音里满是落寞。
见他这样说,陈述之连忙扔下毛巾,把卢隐拉到一边道:“少上几个菜,做得清淡一些,再上一点汤。还有,御膳房有豆花吗?也来一碗吧。”
等卢隐出门,陈述之回去的时候,发现梁焕已经在那里看桌上的东西了。他松了口气,坐到旁边。
梁焕把桌上拿几张纸推到陈述之面前,“给你看看,吏部弄的考评,我还没改。”
每三年,吏部都会对全国官员进行考评,用以升迁或降职。陈述之没看就推回去,“里面有我吧,我看多不好。”
“没你,两天前呈上来的。”
陈述之只得拿来翻了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问:“您打算怎么改?”
“自然是自己人往上提,欧阳党往下压。”梁焕支着下巴望着他。
看见他那犹带着浅淡泪痕,却愈发显得疏朗的面容,陈述之忽然也很想伸手摸一摸,又觉得实在太不恭敬,到底还是忍住了,只道:“叫江云开来看一看吧,那些人我也不认得。”
“好,这东西也不好往外拿,你明天带他来吧。”
几个小太监上了一桌饭菜,陈述之先去看了一眼,基本符合要求。于是他过去拉了拉梁焕的衣袖,“我们先吃饭,一会儿再看。”
“我不饿,不想吃。”梁焕趴在桌子上,望着窗外的雨。
陈述之无奈,这生的又是哪门子气。也不知自己这些天恢复过来的力气,够不够把他哄好。
他过去拉着梁焕的手臂,“不饿也吃一些,您坐过来,我伺候您。”
梁焕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被他拉到桌边。陈述之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旁,端起桌上那碗豆花,舀一勺放在他嘴边。
吃了一口,梁焕就露出一副嫌恶的神情,“怎么是咸的!”
陈述之这才想起来刚才只说豆花,没说要甜的还是咸的。他只得把豆花放回去,在桌上挑了半天,夹起一块糖醋莲藕给他,“这个是甜的,您尝尝。”
“嗯,这个还不错。”
看着梁焕那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样子,陈述之就知道他的这顿饭自己大概得全包了。
他把桌上所有的菜一块块地夹给梁焕吃。梁焕喊烫,他就帮着吹;喊干,他就喂口汤;喊咸,他就递茶水。
忙活了一晚上,要睡觉的时候,窗外的雨也停了。梁焕本来打算让他给自己换衣服,没想到一在床边坐下,陈述之就吹熄了两盏灯,坐到他身旁来,扭过头吻他。
在陈述之看来,伺候人嘛,肯定不能少了这最后一步。一个月没见了,他要是真按他说的那样没去找别人,那肯定憋坏了吧。
梁焕赶紧扶着他的肩把他推开,把他摆在自己身前,说了句:“不急。”
这样的拒绝让陈述之有些担忧,他以为梁焕那股难受的劲还没过去,低下头说:“您生我气,这种事我也控制不了,只能这么陪着您……”
“行离。”
梁焕盯着他看,“从四日到昨天,二十多天,你要是那样想我……当是难过的吧。”
一阵阵的委屈和哀怨漫上心头,陈述之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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