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多血性男儿,却是很适合这种脾性。
程预老将军一去数年,腥风血雨中过一遭,人倒是稳重不少。
且不知是何缘分,从边疆娶了位猎户的女儿。
此事当时于京中也是新鲜事一桩,倒不是程家不同意,而是这位程预老将军的成婚排场实在太大。
程老侯爷并夫人早就对长子的名声死心,觉得只要是个清白门户的女孩,肯嫁就成,自家儿子是怎么个熊样,做爹娘的心中还有点数,也没拦着。
因而这程老将军很是在京中铺排了一遭。
那场面做的,此后十数年中,京中只要有高门嫁娶,都要拎出来对比一遭。
并且,此事后续的发展,也远远超出京中吃瓜群众的预料。
众人皆以为绕指柔化百炼钢,那猎户之女,当是个性情和婉柔顺的娇弱美人,贤内助的画风,才能降伏这铁板一块。
却不曾想,这位将军夫人,美人倒是个美人,但性子甚至比程老将军还要烈上几分。
得亏夫妇二人长年于军中,不然肯定是京城独一份的一对混世魔王。
程老将军既娶了这么位对性子的夫人,便暴脾气了一辈子,毫不收敛。
用老侯爷的话讲,从小王八犊子长成了老王八犊子。
年岁渐长,且伤病在身,程老将军便带着赫赫战功到旧京修养了。
旧京自然没人敢惹。
“这万家难道不知道程老将军是谁么?”有人与苏遥有同样的疑惑。
那客人道:“谁知道万家那个管事是怎么想的?程老将军也敢顶撞。我去的时候,只听到是因为争先来后到吵起来了。”
另有一客人蹙眉接口:“济仁堂一向挤的。前儿犬子染风寒,也等上许久才瞧见大夫。”
“近日染风寒的人多。”
先前那客人继续道,“我瞧得清楚,程家的马车先到,万家落后一步。偏两家的下人走得急,领号牌时撞了一下。捡起来时,谁拿哪号牌子,倒争起来了。万家管事捏着号牌,只说本就是自家在前,但程家小厮断不肯认。”
“说来,万家的小公子受些皮外伤,是来复诊;但程老将军却是风寒,说有些发热,在家等不及大夫来,才自个儿跑到济仁堂。他年岁大些,想先看诊,好说歹说,也就一个位子,万家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一看官笑一下:“当真是急性子,发着热还往外跑。”
“行军之人么,自然大大咧咧一些。”
那客人接着道,“且别说发热,我都根本瞧不出来老将军病了。气冲冲下马车,差点要亲自与那万家的管事动手,许多家仆拦,还都差点没拦住……”
“后来呢?”
“后来我怕当真打起来,就赶紧走了。”
最开始的客人嘿嘿一笑,却又道,“可不管这事如何,撞上程老将军,大抵就是个不得善了。万家也不算小门户了,怎能容得下那样的刁仆?又不占理,又不听劝,说话又忒难听。”
“跟程家比,怎么着都是小门户。”另一客人稍稍抬头。
“许是沾点皇亲国戚的边,便目中无人了呗。旧京从前有一户姓孙,还记得吧,那也是……”
众人又闲扯起旁的陈年旧事,苏遥只默一会儿,又顺手与傅陵添满牛乳茶。
傅陵啜一口:“苏老板以为呢?”
苏遥顿了顿:“登高跌重,家中之人既不谨慎稳重,也不与人为善,迟早祸及自身。”
苏遥这性子,对不喜欢的人和事,一句也不愿意多聊。
傅陵略点个头,只撇过这话。
万家自己要作,便自己受着吧。
左右以后都不相干了。
傅陵慢慢地喝完牛乳茶,便又笑笑:“苏老板,咱们晚上吃什么?”
傅先生点菜点得越发顺了。
苏遥一默,捏着手中的话本,就非常想做道“红烧乳鸽”之类的菜。
苏遥只沉吟一下,却换个问法:“傅先生想吃什么?”
傅陵略一斟酌:“想吃鲫鱼汤。”
“鲫鱼汤得值三章的钱。”苏遥接口笑笑。
傅陵蓦然一怔,待反应过来,又低眉笑笑,轻声道:“苏老板,这么与我算账?”
傅鸽子的声线还挺撩人。
但苏遥无动于衷,只温和笑笑:“傅先生还吃吗?”
傅鸽子想吃,但又不想写。
便只与苏遥车轱辘地耍赖:“我可付过苏老板房费了。”
“平时是平时的,加菜另算。”苏遥挑眉,“傅先生若是付加菜的钱,我就专给您做一道。”
“好东西得大伙儿一起吃,不能算加菜。”傅陵耍赖。
“对我这个厨子来说,是加菜了。我原没打算做,是傅先生另点的。”苏遥油盐不进。
对付鸽子,得比他厚脸皮。
苏老板突然变得很难讲话。
傅鸽子有点委屈。
委屈巴巴一会子,又开始讲价:“鲫鱼汤哪值三章的价。苏老板你看,按我这本的书价,我一本书卖……”
吃货傅大鸽子为了咕咕咕,居然真的给苏遥掰扯起书价来。
还有模有样的,连个零头也不舍得抹。
苏遥十分无奈,看着傅陵认真的神情,又格外好笑:“那傅先生把价给我砍到一章,我就亏本了,我不干。”
“不亏本。”
傅陵摇摇折扇,微微笑笑,“苏老板和我一起吃,这不就补回来了么?”
苏遥一噎。
默了下,又道:“我想吃可以自己另做。”
“想吃一起吃,干嘛另做。我一个人又吃不完,多浪费。”
傅陵继续洗脑,“苏老板省钱,我也省功夫,不好吗?”
这个逻辑好像没有毛病。
但就是有哪里怪怪的。
逻辑大师傅鸽子趁热打铁:“那就一章了。一章说定了,苏老板不能反悔。”
苏遥刚要开口,傅陵便飞快地铺纸研墨,做出一副文思泉涌的模样。
苏遥:……
苏遥对某鸽十分无奈。
也行叭。
比一个字不写还要吃得好。
但已经下午了,不知还有没有新鲜鲫鱼。
苏遥吩咐成安去挑两条,这厢傅鸽子还在慢悠悠地磨墨。
苏遥一顿:“傅先生,您这个一章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喝鱼汤。”
现验货,后交菜。
绝对不能再出现“一张”事件了。
傅陵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苏老板放心,我一会儿就写好。”
这话苏遥不敢信。
但出乎苏遥意料,傅鸽子此番,倒并未说谎。
午后日光明朗,初夏晴光遍地,树影婆娑,苏遥算过一遭账目,回头发觉,傅鸽子居然真的在写文。
鹤台先生真的动笔写文了。
苏遥竟有一种莫名的欣慰感。
傅陵正坐在苏遥一侧,交错的树影摇摇曳曳,映在他身上,修长的手指执笔,潇洒地于一方宣纸上落下规整墨迹。
苏遥自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向上,瞄到颈肩,到下颌,到鼻梁,到眉眼。
感叹一瞬。
认真工作的人总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把傅鸽子衬得格外好看。
苏遥瞧得心尖都微微一颤,念及此处,随即又生出些许局促。
这是在……花痴么?
苏遥心内稍有些紧张,后又觉出,这紧张也来得莫名其妙。
本来就长得好看,我看两眼怎么了?
怎么就花痴了呢?
不能不能,这叫对美的欣赏。
苏遥陡然理直气壮,再望过去时,却正对上傅陵笑吟吟的眼眸。
傅陵慢条斯理地放下笔:“苏老板,看我要大大方方地看。”
苏遥一愣,瞬间心慌。
第40章 风波(二)
“我没……”
苏遥于慌乱中, 下意识张口解释,话方出口,便反应过来:这种情况下解释就等于掩饰。
傅陵再度挑眉:“都给你看了。苏老板这个时候倒不好意思了?”
苏遥整个人都有些烧得慌, 抬脚就要走。
傅陵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的胳膊。
苏遥没来得及挣开, 就见傅陵意味深长地一笑:“苏老板, 又想把我一个人扔柜台?”
苏遥一顿,只低声道:“你松手。”
傅陵只拉着他不放,瞧见苏遥局促不安的模样, 又转个心思:“我问苏老板个问题,然后就松开。”
苏遥让傅陵拉一下,整颗心都跳得扑通扑通, 只胡乱地点个头。
傅陵扬眉笑笑:“苏老板方才看了那么久——我好看吗?”
苏遥一怔,面上腾一下滚烫, 使劲抽出手, 转身便跑了。
怎么觉得刚才被瞪了一眼呢?
傅陵好整以暇地笑笑。
瞪人一眼还挺好看的。
调戏完人的傅相十分开心。
一开心就刷刷地又写一章。
但直到这章写完, 都没再瞧见苏遥出来。
傅陵摇摇折扇:这是真把我当掌柜使了?
却还当真有生意。
一客人从货架上挑拣一会子,拿本书:“苏老板, 我买这本《良月夜》。”
傅陵坐在柜台后, 尚未开口,便有另一熟客从旁提醒:“这不是苏老板。苏老板且不在店里呢。”
那客人大抵是头回来, 忙忙地道歉:“冒犯公子, 是我认错人了。瞧公子的装束, 还以为是此处的老板。您是……”
这客人顿了下, 旁边那熟客也热切地凑上来:“这两日总在店中瞧见公子,看您与苏老板也十分相熟,您是苏老板的什么人?瞧着很是仪表不凡,咱们也来认识一下。”
这熟客想是有些自来熟,专凑过来打招呼了。
傅陵未答话,只觉得他的问法挺有意思。
什么人?
傅陵默了默,略一笑:“我如今还没身份呢。”
两位客人琢磨一遭这话,对视一眼,瞬间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
那熟客忙“嗐”一声:“我就说,苏老板这副模样,怎么可能没人……原是早就定下婚事,恭喜恭喜。”
另一客人也笑道:“改日过罢明礼,也便有身份了。恭喜公子。”
虽然离二人口中所述喜事,还有那么个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傅相还是很心安理得地受下了这话。
迟早的事么。
傅鸽子就是有这种谜之自信。
旧京其实有个习俗,越是说定婚事,到只差过明礼这一道时,外人越不好议论。
据说是因早年间,有户人家先将女儿与一位举子口头说下亲事,后却嫌贫爱富,又与另一位富商直接定亲。
后者是板上钉钉的婚事,众人有一日便议论起来,偏偏让那年轻举子听见了。
后来自然闹上一番,不欢而散,谁家也没娶成。
此后旧京便有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因这个规矩,这二人的恭喜说得也甚为悄声,又闲谈一二,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
傅陵心情大好,正端起掌柜模样看店,便瞧见成安跑来:“公子,我……”
成安下意识喊人,瞧清楚才发现是自家大公子。
成安立刻老实。
傅陵心情甚好,便也没有挑剔成安自由散漫的状态,略点个头:“找苏老板做什么?”
成安十分稳重地回话:“西市的鲫鱼不太新鲜了,我想着不太适合做鱼汤;东市的鲫鱼虽新鲜,价钱却贵上一半。我回来问该买哪一个。”
傅陵瞧他突然垂眸颔首的恭敬模样,不知怎地,便顿了下。
成安小时候的性子便有些跳脱,于他身边许多年,才练出沉稳来。
跟苏遥一段时间,倒活泼回去了。
但苏老板已很温雅了,身边之人合该活泼些。
傅陵只默默点个头。
左右日后不回京中,身边之人也再不用如何谨慎。
该自在些的。
傅陵只道:“你去后院找苏老板吧,问他买哪一种好。”
成安应一声,一脑门子奇怪地跑去后院了。
多稀罕呐,大公子居然没训我。
难不成和苏老板住上一段时间,大公子脾性都跟着变好了?
苏老板真有本事。
那得赶紧把苏老板拐进门!让我们大公子身边其他人也享享好脾气的福!
有本事的苏遥已经躲在阿言房中半下午了,成安跑了一圈,硬是喊一嗓子,才把人喊出来。
苏遥交代一句:“吃要吃好些,还是买新鲜的。”便又缩回去了。
阿言练着字,瞧着去而复返的苏遥,顿一下,愈发疑惑:“公子不去看店么?”
“刚才我让齐伯帮忙了。”
苏遥低头,随手翻着一本戏文,阿言只从他整个人身上看出四个字:心不在焉。
倒难得这副样子。
苏遥也不想这样,他原本匆匆跑到房中,想冷静一会儿,结果一打眼,正瞧见傅陵送他的小木兔子。
苏遥顿时更慌了。
一时手足无措,就跑阿言房中来了。
阿言虽然心内奇怪,但素来话少,便也没问。
苏遥躲在此处,无人闲聊分散心思,倒更慌乱了。
且硬是如此心思乱了半下午,才稍微觉出好些。
又有些莫名其妙。
苏遥并不明白自个儿怎么了,只一念起傅陵,便生出些局促,因而晚上的鱼汤,便没有与他一同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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