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刘月盈在翩秋面前才会露出的无助,翩秋都记不清有多久没见到这样的女皇。
昔者先皇后薨逝的时候,不过十三岁的刘月盈正在金城视察民情。闻此噩耗,想要速速返京,却被先帝传信严词拒绝,痛骂只顾自己私情,不念天下苍生,德不配位云云。
她连亲生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先皇后下葬的那天,刘月盈远望荣城长跪不起,就流露出了这样的神情,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陛下是心系天下苍生的人,如今大兴正艰难,不顾儿女私情,是可以被谅解的,别人也会体谅的,啊。”翩秋看着刘月盈从小长到大,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把她当做女儿,如今她露出这样小女孩的神情,忍不住母爱泛滥,伸手按住她的肩。
“她真的会体谅吗,阳织是她妹妹啊……”
“阳丞相一定是明大义的人。”
缓缓呼出胸口的浊气,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走罢,今天荒废了一日,往后再不能这样了。”红衣华服的女子盈盈起身,表情略带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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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了青州太守的家里,她也是个女官,对我客客气气,考虑的也细致周全,留了一整块西厢房给我下脚。
这么多天来,我只管运河修建的事,一线快要完工了,不能大意;而她管理青州大小事务,除了投入在运河上的百姓与货物之外,两人交集不算太多。
一天夜里,我照例在书房挑灯夜战,连夜查看最新的汇报。
因为要守住北四镇的缘故,人力物力抽调了大部分过去,导致运河一线的修建速度放缓许多,石料和大型的木结构机械储备也不足,好多原先的计划得重新盘算。
我其实对这些机械一点也不感冒,从小读的都是风花雪月和经纶策论。不过现在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上。
我的手原本也是青葱洁白细皮嫩肉,现在食指、中指那里因为长时间握笔,磨出了老茧。
写的正入神,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有瓦片的移动。
听见那声音心里一沉,是谁不能走正门呢?我瞬间摔下毛笔想找地方躲起来,可是那人下一秒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衣着露骨,长发随意扎在后面,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像是几千年都没变过。
是沙钰。
“你怎么来了?要是给皇帝的人见到,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很着急,所思所想脱口而出。
“虑娃娃怎么肝火如此旺盛,是瞧不起我的武功吗?”沙钰左右瞧瞧,找到椅子坐下来休息。
“虑娃娃真是可爱呢,这么紧张作何,你把心安安稳稳放回肚子里,那些暗卫和摆设一样,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进来了。”
我瞪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对她的态度非常复杂。
她是南蛮的国师,是我师父的朋友,又救过我一命,可我现在沦落至此也是那些人借着她的名义向我发难。
斜眼看着她,缓缓说:“皇帝的人对你来说像摆设,是不是意味着你可以潜入大兴皇宫,对她不利?”
“你怎么像吃了火药一样,许久不见,看到你的救命恩人一句感谢也没有,就说了两句话还那么呛。”她掏出那把来去无踪的扇子,在手里把玩着,抬头微笑:“我对刘月盈不敢兴趣。或者说,我还需要她帮我呢——怎么会对她不利?”
注视她许久,开口说:“沙钰,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
“你看看我来的多巧,我这次来,就是为你答疑解惑。”沙钰把扇子合拢往手心一打。
“南蛮进攻江南郡,是我那个好哥哥独断专行的后果,井底之蛙总是觉得自己最厉害,有能与大兴抗衡的实力。结果你也看到了,派出那么多兵力,还不是只拿下半个小州。”
“真与你无关?”
“我说虑娃娃,我和你师父多年挚友,你就算不信我,也该相信你师父不是卖国的人罢。我那哥哥多年前就把我挤出权利中心,要不然——我能这么自在?”
将她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还是有一个疑惑:“为什么风旗军查不到你的身份,胡中立却查到了?”
沙钰这时却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微微蹙眉对我说:“虑娃娃,你的救命恩人肚子饿了呢,怎么办~”
妖精就是妖精,明明强大的很,非要装作可怜模样,不知道的人一定会被她这泫然欲泣的样子勾的三魂失了二魂。
把她赶进内室,喊舞夏做一份夜宵来。
沙钰是饿极了,一碗面条吃的速度极快,三口做两口就下去了半碗,面汤上还在冒着热气。
“这件事详细说很复杂,一句话概括就是,除非我想,否则皇天后土也查不到我的踪迹。”她一口面条咽下肚,“所以,不是胡中立查到的我,而是我那位好哥哥与胡中立说的。”
“你的意思,是胡中立和南蛮首领私下串通了?”
沙钰用筷子捞着剩下的面条,没有仪态地点头,又继续问我:“你研究江南郡那么久,研究出什么东西来了?”
我暂且觉得她可以信任,于是说:“李泉生的家族和曾铭、胡中立勾结许久了,从高祖朝开始就贪污官银。”
“没错,我来给你分析分析。你看胡中立这个人,对内贪污钱财、污蔑丞相,对外线人众多、勾结敌国,而且能控制京城一大半的官员,你说他想做什么?”
她这段话说的我后背发凉,眼睛瞪的老大。
“别那么惊讶,想点好的事情,他虽然看上去已经无敌了,不过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手里没兵权。”
“所以,他想趁大兴与北羌打的焦头烂额之时,利用你们南蛮的兵力造反?”
“你能不能别一直这么紧张,连你这个笨脑子都想清楚了,刘月盈难道还看不明白?”沙钰将最后一口汤喝干净,不拘小节的用袖子擦嘴。
想反驳她,又觉得她讲的有那么一丁点道理,就一丁点。
心思一动,突然问他:“沙钰,你是不是……和你哥哥关系很不好?”
“你说呢?”她用长长的指甲摸摸了耳垂,“何止是不好,他恨不得把我除之而后快。”
“……那,我有个法子可以一举两得,你听不听?”
“什么?”她第一次见我说这种话,好像非常感兴趣。
“我从文献上看过,你们南蛮出兵之前,首领喜欢先狩猎讨个好彩头,是不是?”
“没错,怎么了?”她丹凤眼里冒出点光芒。
“皇帝派了她的一个侍女跟着我,叫舞夏,她会制作各种香料;你知不知道有一味香料可以……”我靠到她跟前,压着嗓子,说话声逐渐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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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织和师父,现在是什么情况?”
沙钰绕了绕垂在耳边的头发丝,不满的说:“你把我这个活色天香的大美人当做百晓生使,还一天到晚没个好脸色,不识好人心!暴殄天物!”
她看我脸色越来越沉,赶紧接着说:“我说我说,皇帝在派人捉拿你师父,不过只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她和你师父有个约定,不会动真格的。”
有个约定?在心里过了一遍,突然有个猜测,没再追问。
“小织呢?”
“她啊……”沙钰眼珠转了转,对我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
刚想让她别装蒜,这时沙钰却突然变了脸色。
她面上含笑,但沉了嗓子冲外面说:“既然来了,就别躲在外面了。”
大门被猛的打开,舞夏面色不善的站在门口。
“刚才我和阳丞相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舞夏回答沙钰,但视线冷冷的在我身上。
“那我也不客气了,这次来除了见阳丞相,还有一事所求。要麻烦舞夏姑娘给我做一包香料。”沙钰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
“敌国国师,你怎么觉得我会答应你?”舞夏袖口寒光一闪,一把软刃瞬间出现在她面前。
这小丫头还会武功?
“你既然听到了我和阳丞相的对话,应该清楚,我和你们是一边的人。”沙钰不慌不忙用两根手指夹住软刃,一个反转,刀刃竟然弯曲起来。
舞夏瞳孔骤缩,抬手打断她的动作,那刀片失去支点滑落在地上。
“你武功确实不错,皇帝派你来跟着阳缕是有心了。只可惜——这功夫根本打不过我。现在,你除了选择相信我,没有别的选择喔。”
沙钰从地上把刀刃拾起来,放在手中一使力气,弯曲的刀刃再次变直。
“姐姐今天见到虑娃娃了,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第48章 46环环相扣
舞夏小毛病多,但是从不犯大错。能被刘月盈重用的,一定是非常忠心的人。
沙钰凭着她那三寸不烂之舌,让舞夏答应了给他做特制的香料。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谨慎思考之后,开口问沙钰。
“嗯?”沙钰眉毛挑的老高,似乎对我让她帮忙感到很意外。
“……我写在纸条上了。”
她接过纸条认真看了一会,抬头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我,又耸了耸眉毛。
“帮不帮?”
“帮,只是没想到,不开窍的笨蛋也要做这些事了。”沙钰将纸条在手里轻轻一搓,那纸条瞬间变成粉末洒在地上,“替你毁尸灭迹了,省得夜长梦多。”
“喂,你答应的这么爽快,为什么愿意帮我?仅仅因为师父吗?”我确实需要她,可还是有一种与虎谋皮的感觉。
沙钰露出灿烂的笑容,哈哈大笑:“我帮你,和你师父没有半点关系,只不过是……”
她的吊梢眉舒展开来:“只不过是你值得我帮助而已。你给我报复那个野蛮人出了一个好点子,这个忙就算是还你人情咯。”
深深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沙钰待了两天,拿到香料之后又不见踪影,我则继续在青州府上处理公务,时常去运河一线看修建的情况。
一线运河从北通河中间往南走,正好落脚在青州与苍州的交界处,这一段路平,顺着山势不是很费力。
运河的修建速度放慢了许多,可是该挖的地方已经全部成形,两旁的泥土每天都被翻出来些许,一寸寸堆积起来。
看着越长越高的土堆,一线运河不出一个月就快要完工了。
可是,这几天,有些不对。
今天没去运河实地勘察,待在青州府里看东西,用午膳的时候,总觉得气氛不对劲。那些家丁虽然掩饰的很好,但或多或少流露出些奇怪的感觉。
从哪里流出来的呢,是眼神,还是欲言又止,亦或是讳莫如深?
今天午膳用得格外慢,我想验证些什么事。
这么长时间下来,积累了不少经验,对危险的感知也变得敏感起来,虽然空气中飘着点凝重——只有一点,也被我发现了。
用完午膳,没去西厢房继续看文书,而是去了青州府的正院。青州太守不出意外的话,肯定待在那里。
果然,老远就看到她和一群幕僚在正院里交谈着什么,声音比较大,还挺激烈。
即使隔着一个池塘、三座回廊,那些争辩的声音也隐隐约约能传入耳朵中。
我从激烈的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了。那些幕僚竟然敢直呼丞相的大名。
“太守,这是京城给我们放出的信号,我们必须要有反应啊!”
“是啊,有些话京城那边不方便明说,但是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这流言既然传出来肯定有它的道理。”有什么道理?我向来最恨这句话,简直强词夺理。
“我们最好还是把阳缕这个罪臣给关起来,再拖下去怕生变故。”
果然我的感觉没有出错。迈着大步往前走,想看看他们又开始弄什么幺蛾子。
“阳丞相,您怎么来了?”青州太守看见我,满脸笑容的走出来迎我,“可是哪里住的不习惯,与我说,我去让下人改!”
她和那些幕僚的观点不太一样,否则也不会争论这么久还没个决断。
于是对她微微颔首:“想到一些事情,过来想问问太守。”
“何事?”我和她一起迈入正院,原本沸反盈天的气氛瞬间跌至冰点,像是被人当头一盆冷水浇的透心凉。
“我直说了,就是太守您这些幕僚所说的事。”
“呃……”她被我塞住,一时不知道如何接。恐怕没想到我会突然来正院,又不知道我听到了哪些话。
“阳丞相,您既然知道是什么事,还是好自为之,不要让我们太守为难。”其中一个穿黄褐色衣服的幕僚语气不善。
“住口!”太守面色不虞的吼他,我没有气恼,倒是想问清楚前因后果。
“你说说看,我该如何好自为之?”
“不要再去勘察大运河,在太守府里待着,最好连西厢房都不要出。”那幕僚说的理直气壮。
“为何本官要如此做呢,是皇帝定我的罪了吗?”
“丞相,您别和他们当真……”太守陪着笑脸,笑的很是尴尬。
另一个着淡蓝衣袍的幕僚上前一步开口了。
“太守,您最好还是将她软禁起来,否则将来不好交代。”那人转头对着我,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儒雅,不过开口说话可就不那么好听了:“看在我家太守的面子上,还是敬你为丞相;不过做了什么事,您心里清楚吧。”
“没错,”又一人开口,“你与南蛮国师有往来的事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些日子就有传闻说,当年葫芦口的事情是你勾结北羌干的,一开始很多人不信,因为当时皇帝亲自给你翻篇了。可是现在,又有证据从京城流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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