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远笑了笑,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只不过他以前可比那个男孩子怂多了,第一次牵童乐心的手,还要借着体育课跑一千米的时候。
阳光把塑胶颗粒烤得发烫,掌心也无知无觉地散发着高热,他很没出息地希望眼前这条红色跑道能够长一点、再长一点,希望它圈出来的绿色操场就是他和童乐心的全世界,其余的纷纭事物都沦为装饰,而他们只需要简单、分明、热烈的那些。
直到天黑透,杭远才慢慢地发动车子,离开空荡的校门口。
毫无疑问被堵在高架桥上,老城区的居民楼亮起星星点点的光芒,杭远目光掠过去的时候总是在想,哪一盏灯是他的心心为他留的,他们租房的那段日子里,他从家里偷偷溜出来,不管多晚,不管有没有约定过,到公寓时,他的心心一定会在满室暖光之中等他,像孩子一样扑到他怀里。
可是童乐心杳无音信,仿佛消失在了这座城市里,连带着街边的奶茶店、困在窗框里的月亮、时刻预暖的一盏灯,都与杭远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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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杭远去公司开会,简单熟悉一下业务,结束后连西装都没换下来,就被发小司哲一通电话打过来,威胁他今晚再不出现就绝交。
杭远只好放弃原本的计划,去了司哲定好的餐厅。
刚走进包间就被司哲一拳头砸在背上,“操,杭远你挺行啊,这西装一穿,领带一打,皮鞋一蹬,怎么还人模狗样的。”
“你倒是没变,”杭远不客气地回了他一拳,“还跟高中那会儿一样。”
司哲穿着一身T恤短裤篮球鞋,确实和高中生没什么区别,他捋了一把刚染的头发,冲杭远挑眉,用十分欠揍的语气说:“一样的风流倜傥,是吧?”
杭远毫无感情地敷衍:“是是是。”
他和司哲从小一起长大,是穿着开裆裤一起玩过泥巴的交情,司哲知道他所有的事,包括和童乐心有关的那些,好的,和坏的,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再加上司哲这个人神经大条,一向直来直往,跟他面对面聊一聊,杭远也难得放松。
司哲翘着二郎腿,和杭远碰了一下杯,“你最近干嘛呢,不会已经进入工作狂状态了吧?啧,你们这些学霸就是恐怖。”
杭远笑了笑,说:“没有,我在找我哥。”
“对了,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嗨,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高考那天,我跟他在一个考点,”司哲灌了两口酒,继续说:“高考的时候大家都不穿校服,就他一个人,校服短袖外头还套了件校服外套,你想象一下有多显眼。”
“那天下着小雨,他没打伞,一直低头看一个小本子,跟宝贝似的护在怀里,我当时想着,我兄弟拯救世界去了,他老婆淋雨,那我肯定不能装作没看见,我就想把伞借给他,结果他死活不要。”
杭远扣紧了杯壁,手指微微颤抖,他知道童乐心看的小本子是什么,那是他亲手帮他总结出来的知识点,童乐心去哪都带着,一有空闲时间就拿出来背。
杭远急切地问:“然后呢?”
“考完了最后一门,我想着好歹要关心一下他,就在考点门口等他,结果人太多了,又挤又乱,我等了半天也没找到他,”饶是司哲这样粗神经的人都能察觉到杭远的情绪波动,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听说他高考考得不太好,没过多久就从杭家搬出来了,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留,我也再没见过他。”
忽然一声闷响,杭远的酒杯被打翻,酒液洇湿了深色桌布,司哲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杯子,“杭远你没事吧?”
“我没事,”杭远揉了揉眉心,手掌盖住眼睛,“既然没人知道他在哪,那我继续找就是了。”
童乐心一定是在和他玩捉迷藏,怪他这么久才回来找他,平时那么乖的人难得使一次小性子,他要多点耐心才行。
“其实你们……”司哲从一开始就不好看这段恋爱关系,他是个简单的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累还要在一起,再加上牵扯到血缘,难免惊世骇俗,他见杭远到现在还没能走出来,忍不住劝他,“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确定他还想着你?你就这么傻兮兮地找,万一他有别人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会有别人,他还爱我,”杭远淡淡地说:“我确定。”
“你……”
司哲还想反驳,这一次直接被杭远打断,他说:“因为我和他之间有心电感应。”
“噫——”司哲被这句话闹得手脚蜷缩,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还心电感应,酸死人了,你一个海归高材生,还信这种东西啊?”
杭远重新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信,怎么不信,你没有双胞胎哥哥,你不懂这种感觉。”
“那行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司哲盯了他一会儿,“杭远,我怎么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换了个人似的。”
杭远不答,举起酒杯晃了晃,示意司哲再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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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即便有酒精的助眠作用,杭远还是失眠了,药物干预的效果微乎其微,他只有将那件红色吊带裙紧紧揽在胸前,却仍是无法得到半分慰藉,他的心跳频率很快,并不是出于所谓心动,只是单纯的焦虑不安,将他与睡眠越拉越远。
他感到害怕,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离童乐心更近了,为什么好像忽然就感受不到他了。
他像一只孤独的鲸鱼,发出的信号全部石沉大海,连回声都无迹可寻,他失了方向,只能一次次触礁,甚至搁浅。
至于心电感应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杭远在英国念书时,曾无意间点开了一个讨论帖,标题是:双胞胎之间真的有心电感应吗?
帖子里有不少双胞胎举出了证明心电感应存在的例子,比如一方生病,另一方即便在几百公里外,也会跟着一起不舒服,就连症状都类似,比如一方遇到危险,另一方也会感到心慌心悸,再比如一方情绪高涨,另一方也会莫名其妙地跟着高兴。
杭远翻完了所有例子,在讨论区用中文写道:心电感应当然是有的,每一次我抱着他,吻他,和他做爱,我都能感受到,他爱我和我爱他一样多,他要高潮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想要我在什么时候吻他哪里,我能感受到,就算心电感应只是一种唯心主义论调的狗屁扯淡,我也愿意做唯心主义的囚徒。
后来有网友把他的这段话翻译成了英文,引起了大量回复,许多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想知道这对双胞胎之间违背伦常的香艳故事。
杭远只回了一句话:He is my princess
my angel
my muse.
过去六年间,杭远并不是始终如一的笃定,他一次又一次将这个命题推翻又重建,一次又一次走出来又绕进去,这是他用来自救的布洛芬,同样也是他从根源上坏死的神经元。
凌晨四点,杭远披着衬衣站在阳台上,一支烟燃尽,一罐啤酒见底,他碾灭烟头,捏瘪易拉罐,陷入一种假性的虚空。
从第一次见到童乐心的那个夏天开始算起,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过去那么多没有童乐心的夏天分崩离析,肢解为雷同的碎片,火烧云烧光所有,只留下一环扣一环的圈套,而杭远心甘情愿戴上枷锁,却活成了永远学不乖的困兽。
他病了,或是疯了,攥着一把春梦的余烬偏执到底,他把心电感应解读成了一种毁灭式的浪漫。
第三章
杭远一夜未眠,他在童乐心以前住过的卧室门前站了很久,终于在天将明时转动了门把手。
他迟迟没有进来,是因为不敢面对那种记忆纷至沓来的感受,然而当他颤着手去摸墙上的开关,眼睛被刺目的白炽灯光狠狠晃了一下,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他怕的是现在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时间未经允许就将一切易主的无力感。
床板光秃秃的,书架上什么也没有,窗台上的花盆里只剩一抔干巴巴的土,这里与那间公寓如出一辙,都变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样。
角落的全身镜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只能勉强映出模糊的人影,过去有多少次,他的心心站在镜子前整理裙摆,如果有绑带或是蝴蝶结,他总是要反复系上又拆开,再三确认无误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转身,问他好不好看。
他有时候故意使坏,偏不答,要拉着童乐心在镜子前转上一圈,才肯在他耳边说:“好看,我的心心最好看。”
杭远缓缓抬起手,指腹将灰尘颗粒拨开,在镜子左上角画下一颗心的形状,他靠着墙坐下来,痛苦地喃喃自语:“心心,你到底躲到哪儿去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死去的家具、死去的植物、死去的月光,那个夏天的一切都沦为一场死无对证的犯罪。
杭远到最后也没能捕捉到一丝童乐心的味道,终于在天亮以后,他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陷入短暂的沉睡。
他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宿醉加通宵,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下身也硬胀得难受。
杭远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自慰过,他在过去六年里只是偶尔会做些模糊旖旎的梦,更多的时候连做梦都是奢侈,他活得像个精密运转的机器,几乎没有过对性快感的向往,只是眼下实在头脑发昏,循着本能解开裤链,放出硬得发痛的性器,用手胡乱套弄几下,似乎并不是想得到疏解,只是机械性地动作着。
清晨的光投进来,把整间屋子刷得更白、更空洞,杭远闭上眼,忽然记起了刚才做的梦。
是夏,一定是某个混乱的夏夜。
他站在卧室门口,童乐心穿着那件红色吊带裙站在镜子前,薄薄的肩背正对着他,大腿中间的红痣刚好与裙摆齐平,几乎要融进那一片浓艳里,他转过身,无意中带动裙摆,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他的手背在身后,紧紧扣着手腕,全然不知自己这副紧张的模样早已被镜子出卖,他嗫嚅着问:“杭远,你喜欢看我穿裙子吗?”
清晨气温低,杭远却出了一身汗,衬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他眉头紧锁,手指不停套弄着性器,逼近高潮时意识溃散,那个梦却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他哑着嗓子低低地唤:“心心……”
他射在手心里,腥浓的精液糊满了指缝,顺着水流淌进黑洞洞的下水管,了无痕迹,又是一场死无对证的犯罪。
只是这次,他是孤身一人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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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起,明尼苏达州大学的几位心理学教授进行了双胞胎纵向追踪调查,意在探索基因对人的影响程度,或者说先天与后天的影响到底有多少。
他们找到了一群在不同环境中成长,由不同的父母所养育的双胞胎,结果显示,即使来自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他们之间的相似性仍十分显著,性格、爱好、幸福感水平极其接近。
其中,有一组双胞胎成长于不同的国度,在37岁以前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而他们的取向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重合度,性格相似,喜欢喝同一款啤酒,甚至,连他们妻子、孩子的名字都出奇的一致。
杭远在生物课上听过这个实验,对此非常感兴趣,他惊叹于基因序列的庞大力量,也唏嘘于这种宛若从胚胎阶段就被决定好行进轨迹的渺小与无力。
于是,在他十六岁才得知自己有个双胞胎哥哥时,内心的声音是期待大于震惊的。
在这世上有另一个人能和你感应,只比你早出生两分钟,和你有着篆刻于基因密码中的默契,多么神奇。
虽然他和这个哥哥十六年来从未谋面……
不,怎么会是从未谋面呢,出生以前他们就是相互陪伴的关系,出生时他们在产房里先后发出第一声啼哭,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分开了这么多年而已。
杭远很想见到他的哥哥,明尼苏达实验的结论已经在他脑海里深根柢固,他想象着在不同环境中长大的他们俩,还是拥有一样的脸孔、一样的性格、一样的喜好,他们的见面一定像久别重逢一样,没有任何嫌隙,很快就能变成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直到见到童乐心的前一秒,杭远都是这样期待的。
童乐心来到杭家那天,是个不折不扣的艳阳天,后来杭远回忆起来,好像再也没有哪个夏天像这样深刻,日光把热度斟得太满,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暑假刚好过去一半,杭远刚预习完高二上学期的物理课本,司哲跟着几个小混混玩改装摩托车摔断了腿,好日子走到了头,打着石膏在家静养,被他爸按着脑袋请了家教,杭远也被叫了去。
杭远心里有事,坐在床边漫不经心地转着笔,看司哲趴在枕头上抄他的数学卷子,偶尔指给他哪里抄串行了。
屋里的空调被司哲那个没脑子的开到了17℃,杭远却还是觉得心里闷得慌,转笔的动作一顿,转了个方向,捅了捅司哲的胳膊。
“跟你说个事。”
司哲:“说。”
“我有个双胞胎哥哥。”
“哦,那不是挺好的吗,”司哲光顾着低头奋笔疾书,随口应了一句,等他抄完填空题,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猛地抬起头,“操,你刚才说啥?你是双胞胎?”
杭远又开始转笔,这一次是为了掩饰焦虑,“我哥今天下午到,我……我有点紧张。”
司哲放下卷子,一骨碌坐起来,“不是,杭远你涮我玩呢?”
“你确定不是你爸在外头整了个私生子出来,欠下的风流债不得不还了,所以才跟你说,你有个流落在外的双胞胎哥哥,以此骗取你的同情?”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杭远忍住想踹翻他的冲动,起身拿起桌上的双肩包,“我走了,你慢慢抄。”
杭远推着自行车,刚要走出别墅院子,就听见司哲在后面喊他,这位身残志坚的同学硬是单腿跳到了门口,正扒着门框,“哎杭远,等见到了你哥,记得发张合照给我看看!”
“……好好养你的腿吧。”
十五分钟的路程里,杭远顶着烈日,身上的黑色T恤吸透了阳光,被炙烤得发烫。
他在下坡时紧紧捏着闸,想骑得快一点,又有那么一点犹豫的成分在,他在心里预演了很多种和哥哥见面的场景,如果幸运的话,他们会一拍即合,如果糟糕的话,气氛也许会很尴尬,他甚至很认真地考虑了,到时候是握手,还是直接给哥哥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来抵消十六年未见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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