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的话说得煞有介事,好像真的打算这么办,不过顾循之听着听着,就明白了晋王爷的意思,苦笑道:
“王爷舍不得我走,直说就是,何苦说出这些话来,让人听着心惊。”
晋王也笑:
“顾先生,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又是个聪明人,总该明白道理。我府里的密事你差不多全都知道,如今我要办的事情也全靠你经管,你若是不在,我实在不放心。”
顾循之低头道:
“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了。王爷当初救了我性命,又在我最落魄时将我收留下来,对我恩同再造,这情义无论如何报答不了,我留下本来也属应当。只是我那师兄实在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我只怕为了这事,让王爷和师兄之间起了龃龉,反而不美。”
晋王闻言,不觉又笑起来:
“顾先生这般聪明,难道还解决不了这一点小事?照我看来,任公子虽然不好说话,但对顾先生的话,还是很能听得进去的。我想任公子是明事理的人,大概也不会对师弟的救命恩人做出什么离谱的事吧?”
他见顾循之犹豫,又道:
“顾先生若是留下,小翠自然要留下照顾你,至于那龙,未来也总可以想办法安置。总之只要你在这里,一切事都能安排得妥妥帖帖,也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况且顾先生也知道,我的大事,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一定可以完成。对修行人来说,这几年也算不得很长,到时候顾先生若再想走,本王一定风风光光送你去。”
顾循之叹一声气,闭上了眼睛:
“还请王爷容我……好好地想一想。”
晋王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变,看顾循之犹豫,也并不着急。此时外面敲门声响起,晋王微笑着站起身来,道:
“既然如此,那顾先生就好好想想,到底该怎么选才是。好在如今先生生病,倒是可以多想几日。倘若先生还是要走,那百金,本王还是照样奉上。”
顾循之沉默不答,晋王也不去探寻他的答案,转头离去,打开了院门。
任鲥恰巧就在这当儿回来,晋王看他神色,知道事情已经办成。道了一声辛苦,没有多说别的话。
任鲥没想到晋王此时竟是在这里,不免有些吃惊。但他也没有多想,只是对晋王点一点头,说道:
“事情办完了,醉梦香的味道还没散,府里的人都睡着了,王爷不妨去别处住。”
任鲥本来不愿与晋王多说,叮嘱这几句全是看在顾循之面上。晋王笑着点一点头:
“有劳,有劳。不要紧,我今晚去春宵楼。”
任鲥皱一皱眉,并不说什么,转身进了屋。
顾循之还在病着,任鲥一进来,就急着去看他。却见顾循之坐在床上靠着床头,面如金纸,神色不虞。
任鲥连忙两步跨到他床前,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身上觉着不好?”
顾循之摇了摇头:
“没事,有南溟珠在,我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刚才王爷过来看望,多说了几句话,让我有些困倦了。”
任鲥信以为真,松一口气,坐在旁边的凳上,问:
“我去给你倒一杯水来,还是你现在想睡了?”
顾循之又摇头:
“师兄坐在这里陪陪我就好。”
任鲥将凳子拉得离床更近了些。他握着顾循之的手,只觉这手十分枯瘦,布满皱纹。老年人的指甲长得快,这两天事情忙,空了几日未剪,就已经长得好长。任鲥见状,对顾循之道:
“你躺下,不要动。我来替你剪指甲”
顾循之并未反对,点点头:
“指甲剪在那边装杂物的小筐里。”
任鲥平时剪指甲,也只是用术法掐个诀而已,这次却按照顾循之的指示,在旁边桌上竹编的小筐里寻到了一把指甲剪拿来,小心翼翼捏住顾循之的指尖,将他的指甲精心修剪成弧形。剪过之后又问顾循之:
“锉刀呢?”
顾循之看师兄那双如玉一般的白手握着自己枯槁如柴枝的手指,只觉得连自己都不忍看,叹道:
“师兄何必如此费心,这样难看的一双手,再怎么细心整理也是白搭,胡乱剪一剪也就得了。”
任鲥却不理他,转头又去那小竹筐里找,到底让他找到一把小锉刀,细细地将指甲边缘挫得滑了,这才把小剪刀和小锉刀都收了回去,回来又坐在床边,抚着师弟的手,道:
“今日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过几日等你好了,我们就走。”
听见师兄的话,顾循之本来有些欣喜,然而他想起晋王方才同他讲的那些,此时只觉肝肠寸断。
任鲥只当顾循之还在为手的事难受,略一踌躇,安抚道:
“此次我们一同离开,就是要寻找破解之法,好能让你恢复青春。不过就算是恢复不了,却也没什么大不了。别说你归根结底是个凡人,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有些始终维持着老人形貌的。无论你外表如何,在我眼里,你始终是一样。”
任鲥说得恳切,顾循之只觉从未听过这般动人言语。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答应和师兄同去,然而晋王方才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回荡,顾循之狠下心来,咬牙道:
“师兄,这一回我不能同你去了,你还是……自己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大家已经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别怕!就是小小的、小小的来一个小波折!就好像、就好像、西瓜撒上盐会更甜!吃番石榴要蘸咸咸的酸梅粉!对!就是这么回事!
第21章
任鲥猛地站起身来,看着顾循之的眼睛,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变了卦。
他神情咄咄逼人,顾循之吃了一吓,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任鲥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有点吓着他了,向后退了一步,眼睛却仍是盯着他不放。
此前明明说得好好的,他看顾循之也是愿意要走的意思,为什么如今事情完了,他的想法反而变了?
任鲥心中疑窦丛生,立即联想到刚刚从这里离开的晋王,皱眉问道:
“晋王跟你说了些什么?”
顾循之垂下眼帘,有些不敢看师兄的眼睛,却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摇摇头:
“王爷倒确实是来挽留我的,但我的决定和他没多大关系,我是自己想要留下。”
他的身体还有些虚弱,说话的声音不大,出气儿不匀净,语气却很坚决。任鲥听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去在意晋王,重又坐回到床边握住他手,放柔了声音问:
“既然不是因为晋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鲥知道自己这师弟胆子小,且本来就有点害怕他,因此极力想要让自己显得和善耐心一点,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吃惊不小,着实可以称得上是个打击,无论他怎么掩饰,眉间还是显出不快的神色。
顾循之鼓起勇气,抬起头去看他,见到师兄的脸色,心中又是一震,本来想好的说辞已然到了唇边,好像又说不出了。
此前晋王在这里的时候,说他这样一个聪明人,当然能想得出对付师兄的藉口。晋王说得没错,对于顾循之来说,不跟师兄走的藉口甚至用不着现编,根本就是现成的。可是真要把这个藉口说出来,所需要的勇气却不是顾循之本身就具有的东西。
可是此时此刻,再不说就没别的办法了。顾循之咬了咬唇,闭紧了眼睛,几乎喊出来:
“我、我、我就是没法跟师兄同行!”
任鲥看着顾循之的神情,只觉十分震惊,他没想到顾循之竟会对与自己同行这件事感到如此苦恼,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
“为什么?难道你竟真是……这样怕我?”
任鲥震惊之余,神情有些黯然。顾循之没想到任鲥竟会误会到那方面去,心中愧疚更甚,不觉流下眼泪:
“不不不!不是师兄的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
听顾循之这么说,任鲥心中焦躁稍解,然而心中的疑虑却更深了。他看着顾循之涕泪交流的面容,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伸出手,抹去顾循之脸上的泪水。
“别急。”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告诉我。”
师兄的温柔让顾循之的自我厌恶几乎到达了顶点。任鲥越显得完美,顾循之就越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又无能、丑陋又贪婪……他连给师兄提鞋子都不配。
所以……干脆还是……都说了吧。
顾循之咬着唇,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他将心一横,一切都不管不顾:
“师兄不是想要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告而别离开碧空山吗?之前我一直不好意思同你讲,今天既然师兄一定要问……我大概是不能再瞒着了。”
任鲥没想到这里还牵扯着那么长时间之前的事,更加莫名其妙。
顾循之闭紧了眼睛,将从来没能说出来的话不管不顾一口气说出:
“我对师兄怀着下流的心思,没有脸面再与师兄相见!”
这句话仿佛一声霹雳,劈得任鲥心中一片混乱。顾循之说得每一个字他都懂,合在一起却让他一点也弄不明白意思。他去看顾循之的脸,指望从师弟的神情里猜到正确答案,然而顾循之说完那句话,就用袖掩着面蜷在角落里,似乎再也不敢看他了。
任鲥只好皱着眉头问:
“你在说什么?什么下流?什么心思?”
顾循之的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也就顾不得那么多,自暴自弃般将心中藏了许多年的秘密倾吐而出:
“师兄怎么就能一点不明白?我从十几岁的时候起,心里就一直、一直……”
他很重地抽泣了一下,又咽了一下口水,似乎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倾慕师兄。虽然明知道师兄不会对我有同样的感情。这样的心情却始终都没能消失。我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对师兄已经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了。但是当我再看见师兄的时候……”
顾循之哽咽起来,他说不下去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袖子,露出哭到红了的眼睛,声音悲戚却坚定:
“师兄你走吧,别再回来了,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么个师弟。”
近百年憋在心里的话一朝倾吐出来,顾循之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整个抽干了一样,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最后剩下一点儿精神,顾循之挣扎着抬起头去看他的师兄。
师兄站在房间中央,风透过窗缝吹进来,抚动他的衣襟。师兄的神情之中没有顾循之想象中的惊恐或是厌恶,也没有他幻想过的微笑和爱意,师兄站在那里,满眼只写着迷惑,微微地皱着眉头,似乎在琢磨着一个无法理解的难题。
他好像压根就没听懂顾循之在说什么。
顾循之从没想过师兄听说之后会是这样的反应,在他看来,师兄经多识广,说不定早就猜破他心思,只是不说而已。顾循之恨不得师兄像对待那些野狐狸精鹞子精那样待他,拽着他的脖领子扔出去,也不想看见师兄这般迷惑的脸。若是师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又怎么能晓得呢?
顾循之心里的一腔活气,几乎全靠这件事撑着,此时倾吐出来,只觉得生死于自己,已然全不重要了,比起苟且偷生,反倒是速速死了更好,以免活着每每想起来,就觉心中羞耻。这会儿他正病着,身形越发枯柴似的瘦,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像是有一团火一样燃着,让人看着心惊,生怕这火烧得太快,反而马上就要灭了。
任鲥在房间中央站着看了他许久,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神情却是各有不同。然后,他终于动了,似乎终于是想明白了一些什么,迟疑着问:
“那你的病……”
顾循之闭上眼睛,整张面孔都纠结起来,嗓子也嘶哑了:
“是因师兄而起的。”
任鲥恍然大悟,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似是寻到了一个极为难解问题的答案:
原来他这般憔悴,竟全都是因我而起。
任鲥心中剧震,胸中不知为何竟痛了起来,他看着坐在床上那瘦削枯槁的师弟,只觉眼睛鼻子都发酸发涩,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像个做了错事的人,呆愣愣站着,最终放弃了似的说出一句:
“既然师弟在我身边会觉得烦恼……我还是……自己先走吧。”
他用肩膀撞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他带来的两只鸭原本挤在门口,被他突然这么一撞门,几乎要撞飞了,张着翅膀好容易维持住平衡,向着主人的方向追了几步,却没一直跟紧了,刚走到院门就折回来,站在顾循之床前嘎嘎叫。
这情形真是说不出的古怪,顾循之抹抹眼睛,声音里还带着点哭腔:
“他要走了,你们怎么不随他去?”
两只鸭沉默了一阵,那一只麻鸭张了口,发出些人才能发出来的音节,似乎要说出些人言来,却被那只白鸭扇起翅膀一阵乱打,背过脸去不敢吭声。
顾循之见那白鸭奇怪,抹了眼睛去看它,只见那白鸭向前走了几步到床边,将一只翅膀搭在顾循之腿上,做出一副很难在鸭子脸上看到的表情,极其认真地对他说:
“嘎嘎。”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一点难过,让鸭鸭带来一点安慰~
下一章跳时间线,再下章就见面,我向□□保证。
第22章
顾循之没想到,他居然落得要一只鸭子来安慰他。这场景实在古怪得有趣,他虽然心里悲戚,却也忍不住笑,伸手揉了揉白鸭头上的毛儿:
“你们若是不打算跟他走,留在我这里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是个废人,又住在这不怎么利于修行的地方,你们可不要嫌弃。”
那麻鸭橘实听顾循之这么说,似乎有几分犹豫,可他不敢再说人话了,冲着白鸭白练嘎嘎叫了两声,好像在问他意思。不想又遭到一阵翅膀乱打,只好低着头退了两步不吭声了。
白鸭跳到顾循之膝上,在他身上蹭了蹭,口吐人言:
“您的事我们哥儿俩在门口从头到尾都听说了,真够您为难的。您心地好,我们愿意跟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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