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鲥是真的没有想到。
他这师弟离开这里已经有近百年,看他这模样,也知道他早已搁下了修行。任鲥能想象得出,他这些年经历了不少坎坷,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这师弟竟连辟谷都没能做到。
这家伙这些年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啊?连辟谷丹都吃不得,难怪外表衰颓成这样。
任鲥哼了一声:
“我这里没有给凡人吃的东西,你自己想办法吧。”
顾循之陪着笑点头:
“循之知道的,我自己带了干粮来,不劳师兄费心。”
任鲥看着他那点头哈腰的模样一百个不顺眼。若是当年顾循之也显出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任鲥肯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然而如今百来年没见,任鲥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对待这突然出现的师弟,只得又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顾循之探着头,瞧师兄回了卧室,这才叹一口气,完全放松下来。他拿出个饭碗,将包袱里带的炒面往碗里放了些,烧了些滚水往上一浇,又配些咸菜吃了,总算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有了点精神。
他看看这书房里并没有床铺,晚上不知该如何睡,便走去杂物间里翻出一套旧被褥。这被褥不知几多年没人用过,又旧又潮,不过还不算太破。顾循之也顾不上许多,将被褥抱到门前去晒。顾循之刚在屋里暖和过来,出外一见冷风,不觉打了个寒噤。
外面风虽然冷,幸喜阳光还算充足。顾循之也不知这种天气究竟到底能不能把被褥晒好,只能先搬出去试试。
外面没有晾衣绳,顾循之从屋里搬了两把椅子出来,将被褥搭在上面。他的体力很弱,不过是干了这么一点活,就累得出了满身的汗,四肢也有些不听使唤了。他害怕着凉,赶紧回了洞府,坐在书房里的窄榻上喘气。
他坐了好一会才将气喘匀,低头看看自己枯柴一般的双臂,不觉叹了口气。
顾循之今年已有九十七岁,若以寻常凡人的年龄来说,已是十分高寿。不过若以修道人的标准来看,九十七岁还可算得上是青年人。倘若当年他没有离开此处,如今大约还是青年人的体貌。他当初一声不响地走了,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也不怪师兄见了他就生气。
不过……不管师兄如今怎么生气,都拿他没办法就是了。
如今他是王府里的幕僚,这一次他回来寻师兄,是奉了王爷的命。说是奉命,实际上是他主动请缨。去年春天的时候,他算了算自己的寿数,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从那之后,他就总梦见自己还是个少年,在山上和师兄一起生活的事。
这些梦折磨得他好苦,每天早晨醒来时,他总能发现自己的枕头上满是泪水。顾循之明白,他是想念师兄了。
如今他特意来寻师兄,主要是为了在临死前,再看师兄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6点还有一章,目前姑且暂定每日晚6点更新,如有变更,另行通知。
第3章
任鲥还从未如此心烦意乱过。
他本非人类,化形之前一向独来独往,后来虽然化成人类的形貌,也绝少与人往来。后来机缘巧合认下现在这个师父,与他虽然有师徒的名分,实际却算不上亲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倘若让他从这世间的人中选一个关系最亲近的,大概就只有这顾循之。
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任鲥亲眼看着顾循之从一个懵懂孩童长成了翩翩少年,这特别的体验让他在看着顾循之时,会产生一点仿佛为人父母的心情。
当年顾循之偷偷离开碧空山时,任鲥心里着实失落了一阵。不过他想到自己并不是顾循之的父亲,两人的关系不过是师兄和师弟,心中也就释然了。倘若顾循之就此一去不返,任鲥也会慢慢将他遗忘,就如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没想到,如今他竟然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落得这幅狼狈相。
任鲥在顾循之面前表现得很凶,心里却在担心着他的安危,他既然看见顾循之回来,就绝不能再眼睁睁看他去死。任鲥坐在榻上,敲着膝盖盘算:
方才顾循之说吃不得辟谷丹,只怕他的五脏已经十分衰弱。他身为一个修行人,到了这种程度,只怕连十年也撑不到。如今当务之急是替他延命,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替他调和五脏。
关于养生延寿之类的事,任鲥其实并不怎么擅长。他的寿命原本就极长,用不着像人类这样,非得经过种种修行才能获得长生。不过他毕竟也与他那师父在一起相处了许多年,对这些方面也算略有所知,至少,这会儿给顾循之调养一下身体,足够了。
他起身回到丹房,一阵乱翻。
任鲥的丹房跟仓库也差不多,除了给炼丹炉留出的那么一块地方以外,四周都是搭好的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盛放丹药的小盒子。任鲥平时闲来无事,经常采药炼丹。不过他除了日常服用辟谷丹以外,很少服食其他丹药。因此这么多年来积攒下许多。
有些丹药存放得太久,效果可能发生变化,任鲥将这些丹药全部丢到一边,从还有药效的丹药中选了能令五脏调和的五脏调和丹、可延年益寿的长生药、令白发变黑的乌发丸、滋补元气的养元丹、疏通经络的疏经丸等等十几种,一股脑儿地拿了出来。
他捧着丹药去了书房,只见顾循之此时正坐在窄榻上喘气,显得非常疲惫。
任鲥有点吃惊: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突然没了精神?”
顾循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方才拿了一副旧铺盖出去晒,没想到这点活儿那么累人。”
听见顾循之的话,任鲥的表情更加严肃起来。
想不到他竟衰弱至此。
顾循之看见任鲥神情变化,误解了他的意思,更加惶恐不安:
“师兄,循之知错了,师兄想要怎样责罚,循之都会好好领受。”
任鲥看着顾循之那惊惶的眼神,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都已经变成了这样,我也没什么必要罚你。方才我从丹房拿来些丸药,你把这些都吃了吧。”
任鲥一松手,十几个药盒药瓶从他怀里滚落,洒落满榻。
顾循之没想到任鲥是来给他送药的,一时间有些怔忪:
“师兄,这……”
任鲥没容他把话说完,捡起一瓶药塞在他手里:
“喏,这是五脏调和丹,从这个开始吃。”
顾循之抬头看看任鲥,只见他虽然不假辞色,眼神中却流露出关切之意。顾循之从未想过这位冷冷淡淡的师兄竟会送他调理身体的丹药,不觉心中一暖。
他低头打开药瓶,倒出一丸丹药送入口中咽下,只觉脏腑之际顿时暖了起来。他抬头看向任鲥,露出个微笑:
“这药很好,多谢师兄了。”
任鲥却没有笑容,仍是紧紧抿着唇,又从榻上捡起养元丹:
“然后是这个。”
顾循之按照师兄的指示又吃一丸,而任鲥早已拿好第三瓶药等着了。
……
这些药丸个头都不小,顾循之被逼着吃下十几丸,还未曾感受到药效,只觉得腹中坠胀难受起来,可任鲥却还手拿一盒丸药看着他,这丸药个头足有小孩儿拳头那么大,这会儿再吃下去,非撑死不可,顾循之见状,只得苦笑一声:
“师兄……剩下的药,明天再吃吧。”
“胡闹!这都是关乎你性命的灵丹,怎能说不吃就不吃?”
“可是……小弟实在是吃不下了。”
任鲥这才注意到,顾循之的肚子已经鼓胀起来。任鲥想到他身体还未经调理,同时吃下这许多丸药,恐怕效果不佳,只好遗憾地看着手里的乌发丸:
“好吧,那就下回再说。”
顾循之如蒙大赦,松了口气站起身来。他想着外面晾着的被褥估计晒不好,应当生火烤一烤。却听任鲥又道:
“当年你走的时候,师父还没有教过你炼丹。如今你既然回来,当把这门课补上。正好我这里还有一份回春丹的材料,你跟我过来。”
什么,师兄要教他炼丹?现在?
顾循之昨晚熬了一夜没怎么睡觉,这会儿实际上已经非常疲惫,听到师兄这么说,不由得心里面叫苦。不过这会儿他肚子里塞满了丹药,倒也还能勉强打起点精神来。他不敢违逆师兄,只得点了点头。
任鲥却不去看他的神色,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往丹房去。顾循之连忙跟上,与任鲥一起进了丹房。
这间丹房原来本是顾循之的居所,如今已然全没有了从前的样子。四壁摆满架子放着各种各样的药瓶药盒,当中有一块地方放着炼丹炉,丹炉前面摆着个蒲团。
任鲥将回春丹的配料一一给顾循之看过,又给他讲了炼丹时候需要注意的诀窍,之后展示过此种丹药的炼制方法,就让顾循之坐在蒲团上看着丹炉,塞给他一把扇火用的蒲扇,自己却转身走了。
这是教他炼丹吗?分明只是想要找个人看炉子吧!
被师兄当成了工具人的顾循之深知任鲥的秉性,却又不敢反抗,只得苦笑而已。但愿他这师兄可怜他老而无用,不要让他坐在这里看一夜的丹炉。
说来也许是方才吃下肚去的那许多丹药起了作用,顾循之一边扇着火,一边觉得脏腑之际的那一点暖流发生了变化,开始缓缓向整个躯干和四肢流动,没过多久,就连他那常年寒冷似冰的双手,似乎也开始觉出一点暖意来,似乎有一丝灵气正在他的身体之中游走。
这体验对顾循之来说早已经不再熟悉,他年少时修炼得来的一点灵气,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消磨殆尽。当初他独自在外曾遇到过几次危机,靠着身上的这点灵气堪堪避过,然而他当时受伤太重。后来再尝试引气入体修炼,身上的灵气却并不加增。顾循之只当自己这辈子再与仙道无缘,不想如今回来……
难不成,他还有机会能继续修炼吗?
这些年来,顾循之虽然未曾回过碧空山,却也曾在别处访过几个“神仙”,询问自己的情况,可惜却都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他也就渐渐死心。想不到这临死之前的决意,却又给他的情况带来了新的转机。
这让顾循之心中萌生出一点希望,却又有些为难。
他本是因为自己快要死去,才终于鼓起勇气回来见他这师兄。可他若是不会死……
顾循之想起从前的事,总觉得连面对师兄都变得为难起来。虽说师兄好像是不记得了,可是那些回忆却总缠绕在他的心里,好像永远无法磨灭。
他一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小心翼翼控制着丹炉的温度,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下去。
疲惫感再次涌上来,这次更厉害,他几乎已经拿不住扇子,手上一松,那扇火用的蒲扇就掉落下去。
顾循之生怕扇子落到火里烧着,连忙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一眨眼的工夫,扇子突然不见了。
他抬起头,看见任鲥手拿扇子,正站在他的身侧。
“真是没用。”任鲥的声音始终是冷冷的,带着点刻薄和挑剔,“这么点事都做不好,你还是睡去吧。”
顾循之困得厉害,也顾不上别的,没用任鲥说第二遍,连忙起身走了。
他先出门去取他之前晒在外面的被褥,太阳已经下去好久,恐怕那被褥早已被冻得冰凉,只是如今他也没处去寻别的铺盖,反正他也不准备在这里久住,无论如何,不过是对付一夜罢了。
他这么想着,打开山门,却见之前他搬过去的椅子和被褥都已经不见了。
山上一向没有人来,就算是有人,也不会偷这么一套破被褥。顾循之对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回来关上山门,准备在书房的窄榻上对付一宿。
没想到,他刚进了书房,就见那套旧被褥早已经被铺在了窄榻上,中间有个鼓包。他抓起被子的一角,发现它变得又松又软,大概是被人好好烘过了。而那被子中间的鼓包也不是别的,是个烧得滚烫的汤婆子。
他换了衣服躺到榻上,被窝里暖烘烘的,顾循之的心里也被烫得熨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三章发完啦,明晚同一时间欢迎继续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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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天早晨,任鲥给顾循之准备了早饭。
昨天他说这里没有给凡人吃的东西,实际上,要在山上准备些早饭,并不算困难。
如今已经是春天,山上的各种野菜都已经出了芽,洞府门口这面向阳,任鲥在门口随便看看,就采了一大把。洞府旁边的小溪里有鱼,任鲥勾勾手指,鱼就从水中自己跳到他的面前。
唯一让人觉得麻烦的是洞府里向来没米,好在玄都观离得近,去那里要上一点,也算不得什么人情。
玄都观里的大小道士大多认得他,来应门的接引道人听说他要米,也不去问观主,直接就叫火工道人给他装了一口袋,还抓了一大把晒干的香蕈木耳送他。
当年顾循之刚上山时也不能辟谷,任鲥和师父两人轮流给他做饭。那时候的器皿大多已经不在,幸亏还有一口砂锅。任鲥将那砂锅洗干净,放在平时炼丹用的灶上,往里加些米和野菜,煮了一锅菜粥。又把捉来的鱼去了内脏,加些盐,搁在炉箅子上烤着。
山中小溪里的白鱼只有三寸长,倒是还挺肥,在炉箅子上滋滋地冒着油,腾起一股香气。任鲥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给鱼翻了个面,一边专心看着火,一边在心里嘀咕着:
我做这些可不是关心他,只是怕他就这么死了。
至于怕顾循之死了到底是否可以定义为关心他……任鲥可没有考虑过这么麻烦的问题。
他把外皮烤得微微焦黄的几条鱼从炉箅子上撤下来,往上撒了几粒芝麻。
等到鱼和菜粥全都做好了,顾循之也来到了丹房。
他平时一般起得很早,只是昨天确实累了,一觉就睡到了天大亮。他睁开眼睛闻见饭菜的香味,运转不灵的脑子想了一会儿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师兄做了早饭?
这感觉真好,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其实师兄做饭的手艺很生疏,做出来的饭食并不怎么好吃,但顾循之从来都吃得很香。他慢腾腾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完全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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