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致虚又向荆不胜讨教了与碧涧露芽一类绿茶配套的茶具,得以从她手中折价购买了一套定窑白瓷,同他之前在苏州给奉知常买的大邑白瓷相比,似乎除了造型之外也无甚不同。不过懂茶的人,想必自然能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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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对王赣势力的警惕,车队绕过汴京,进入山东西路,在宋州城外的驿站落脚。
那套定窑白瓷当晚就出现在奉知常的房间里,盛着盈盈绿波,香气温热沉厚。
护卫唐宇推门进去的第一眼就惊叹了。上次是插花,这次是热茶,车队服务这么周到吗?那必须好评如潮啊。
他家主子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端着杯子看了两看,沾了沾唇边,也不知道喜不喜欢,只是等唐宇铺好床退出房间时,桌上的茶杯已经见底了。
到了驿站,插花又换上新的,此时唐宇已需要一人照顾三束鲜花,一个魁梧壮汉成天抱着挡脸的花束进进出出,感觉整个车队都要另眼相看了呢……
然而奉知常一点也没有要扔掉鲜花的意思,来多少就收多少,反正也是唐宇在照看,他只要负责每天早晚各检查一遍有无损伤,视情况给予褒奖或气势恐吓即可……
第二天连车厢里也添了副小茶几,几案上白瓷茶香四溢。
说实话唐宇挺喜闻乐见的,毕竟跟着奉知常这种不爱交际、性格沉闷的主子,每日赶路车帘一放就仿佛与世隔绝,任车队里同伴嬉笑打骂,我自岿然不动、四大皆空、安然坐化,呸。
现如今牢狱般沉闷的车厢里鲜花一堆,茶香盈室,顿时变得亲切可爱,令人心情舒畅。
虽然脸上看不出,但唐宇知道,主子心里一定是舒畅的。
奉知常端起茶杯,正要凑到唇边,却突然手一抖唰然跺回几上。
“???”唐宇余光看见还未放下的车帘外,那个喜欢骚扰主子的愣头青正骑马经过。
下一刻车帘遮落,挡住了那愣头青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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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知常用餐、散步、回房歇息的时间,谢致虚计算得清清楚楚。
然而今晚他耽搁了些时辰——当然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稍微有点好奇为什么奉知常的屋里会有花香,结果绕进里间一看,俨然有春回大地百花争妍、姹紫嫣红乱花迷眼之震撼!
一路上他断断续续采的野花竟然全被奉知常留了下来,好端端将养在花瓶里。
就为了这一眼,等他回过神准备揣着喜悦的心情离开现场时,正巧撞见了回房的奉知常。
唐宇推着轮椅,两拨人迎面对上。
看着相顾无言的两人,唐宇心说,要不我还是回避一下?他算是看出来了,主子和那愣头愣脑的小子师出同门,并不如真正的陌生人那般无话可说,这两人说不定还有自己无所知的默契,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二哥……”谢致虚嚅嗫道。他其实并不太紧张,知道奉知常早已了然屋里突然多出的东西都是自己布置的,这么久也没怪罪他不告而入。
二哥心里会不会是有些高兴的呢?
然而他抬眼,发现奉知常视若无睹地推着轮椅与自己擦肩而过,只是一抬手,唐宇就会意,端起桌上的茶托,将谢致虚推出房门。
“哎我……”
唐宇一张脸板正端肃,将茶托重重交到谢致虚手里,怼着鼻子啪地关上房门。
“……”
谢致虚杵在过道里,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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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错在找错了对象?”吕惠从左边冒出来。
“错在你不撞南墙不回头。”武理从右边冒出来。
茶杯吓得从托盘上跳起来,谢致虚手脚并用眼疾手快才安全接住。
“兄弟,听哥一句劝,有些男人是不值得你留恋的。”吕惠拍拍他左肩。
“人要学会珍惜眼前,值得你付出真心的师兄就在身边,不要总贪恋无法征服的高峰。”武理揽住他右肩。
吕惠道:“这位三师兄说话倒是通透,听上去你仿佛果真知道谢小兄弟正在经历什么。满口大话指点江山,其实不过作壁上观冷嘲热讽。”
武理也道:“这位吕师兄很像我从前认识的某人,自以为见多识广眼光老辣,好为人师,实则自己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狡猾非常满口谎言。”
谢致虚:“…………”你俩什么仇什么怨?
他转身从两人中间钻出去,吕惠一个箭步跟上来:“喂谢情圣。”
“你想干嘛!”武理护犊子一般,挡在谢致虚身旁,被吕惠抓着肩膀一使力轻而易举推开。
“我和小谢有正经事要说,一边儿去——上次你跟我说想学学内力周转的心法,我同我师妹讲过,她愿意教教你。”
谢致虚立刻停下脚步:“舒尹之?”
吕惠道:“对啊,别看她是我们皇人岭的小师妹,实际上武力可以排进前十,我基本上是被她吊打的。她习的是棍法,你要学内功,跟她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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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武理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你要学内功?”
“是啊。”
“可你们谢家不是丹田阻塞的体质吗?”
谢致虚回答:“但上次被侯待昭打了一掌,感觉被打通了。”
武理一脸“…………”,将信将疑:“这也行?”
谢致虚没有说话。当然不全是因为侯待昭。是他娘的那计绣花针,一旦开了头,缝隙就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越扩越大,最后破裂。
就像他被震碎成几段包进布兜里不见天日的家传宝剑。
“那你,”武理犹豫地开口,“那你也可以找越关山,或者荆不胜,怎么偏要找皇人岭那对师兄妹?”
谢致虚斜眼看他:“师兄,我怎么觉得你对吕兄他们有什么意见?”
武理:“唔……”
谢致虚道:“只是正好提起,他正好应下,要不然你也可以帮我问问越兄,再帮我回绝吕兄?”
武理礼貌而客气地说:“就这样吧,挺好的。”
第87章
唐宇觉得他家主子最近状态有点不对劲。
唔,大概是从路途中再也没有突然出现的鲜花热茶开始。原本整日往房间里一钻,谁也不多看一眼,现在却时不时会目光在队伍里巡睃,像要找什么人。
唐宇也不敢多嘴,因他主子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一点小动作没人会发现。
他在找谁呢?唐宇也偷偷跟着看。队伍里每个人都显得很正常,镖师们正常地抱团喝酒,骁云卫的小子们正常地上蹿下跳再被越关山和荆不胜拎回来教训,主子的小师弟和皇人岭两师兄妹聊天,说着话就和那女的头凑到一块儿。
啪——
唐宇放下车帘回头一看,他主子掖进腰带里挂着从不离身的沉香囊被丢弃在车板上。
“……”唐宇小心翼翼把香囊捡起来。
奉知常咬牙切齿,瞪了他一眼。
唐宇又战战兢兢放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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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基剑我也是闻名已久,没想到有一天会教一个谢家人正常的内力周转办法,”舒尹之摸着下巴说,“你的丹田阻障已经打通了吗?事实上内功修习天赋的高低,共有两种判别标准,一是丹田通径,这决定了你能一次性输出的内功总量。二是腹内阴阳差,这决定了内力周转的最快速度。这两项经常将很多意欲习武的人拒绝在门槛,而能做到样样出彩的人,都有成为宗师的天赋。”
谢致虚点点头,这种基础知识他是知道的,比如三师兄武理,就是因为丹田通经奇小无法修炼内功,才与武学无缘。
又比如四师兄,正是两项极端出彩的典型,内力雄浑可飞天入地炮轰敌手。不过有优必有劣,也因此体型过于庞大,走到哪里都能引来无数关注,为行方便,武理将他放飞在云层之后遥遥跟着车队行进,到了落脚的地方,再使唤越关山飞上去将人带下来睡觉……
“你摸摸他丹田位置,自己估计一下不就知道了嘛。”吕惠不怀好意地对舒尹之说。
舒尹之竟然还点头:“有理。”说着就伸出手。
谢致虚本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但看他二人一脸正直的模样,习武讲究那么多,师父还怎么带徒弟,好像……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就让舒尹之在他肚子上摸了两把。
吕惠往某处瞄了一眼,贼兮兮地偷笑。
“没有问题,”舒尹之下了结论,“跟着姐,保证你内功练到能倒拔垂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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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苏州奉知常的宅子里,被舒尹之追着打,谢致虚就看出来了,这姑娘脾气挺暴,但现在成了临时师徒,能心平气和地相处,才发现这个暴不是暴躁的暴,而是性格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你以前是使剑的,但跟着我,就要用棍。”
“为什么?”谢致虚提问,并以为舒尹之会说诸如“剑走偏锋,以利器伤人,棍无边刃,以力气伤人”之类的道理。
没想到她说:“因为姐只会用棍,不会耍剑。”
舒尹之叉腰,一双凤目不怒自威:“怎么,不乐意?不乐意我可就没工夫奉陪了。”
“乐意乐意,师父请指教。”谢致虚卑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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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赶路途中得闲就少,加上谢致虚危机意识极强,一有空就找到舒尹之请教,练到半夜三更状如行尸走肉回房倒头就睡,第二天清晨还要准时爬起床赶路,竟然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忘记往奉知常跟前凑。
并且他甚至一直没有想起来这件事。
跟着舒尹之练了一段时间,谢致虚进步飞快,等到车队抵达冀州城外,准备稍作休整直入皇人岭所在的清源镇,谢致虚已能够自如运转内力,全身肌肉随之膨胀,虽然藏在衣服底下,但终于看上去不再像个弱质白面小生。
舒尹之插在后腰的虎头棍也抽了出来,持在手中:“徒弟,咱俩比划比划。要能胜了我,今天准你出师。”
那根虎头棍,谢致虚已经知道是皇人岭打造的在册兵器,和被他弄丢的血算盘是一个级别的神兵利器,真正的名字叫做当头棒,皇人岭为它量身定做的绝技是“当头一棒”,据说能砸得人灵魂出窍、七门生烟。
“等等等等等等!”谢致虚不敢托大,摸遍浑身上下也找不出一件兵器,原地装了两圈,灵光一现,回房取来清净天剑鞘,当作棍棒做了个起手式:“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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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尹之瞧着身材娇小,却出奇大力,也不讲究什么技巧,抡着棍子虎虎一通舞,农家后院顿时起了一阵妖风。
初始那几下砸得谢致虚握剑鞘的虎口发麻,他还是使剑的思维,钻营技巧,以出其不意的角度与偏锋对敌。
不过从前他防守时只能依靠体力,如今内力源源不断从丹府送入四肢,心跳与血流加速,体温升高,脚跟在土地上蹬出一道裂痕,一个回旋反手斫在当头棒握手的位置。气势之强,两股气劲对轰成障面。
舒尹之经验丰富,谢致虚砸来的瞬间她的手已移位。剑鞘与当头棒正面撞击,咔擦断成两截。
谢致虚:“…………”谢家祖传的不是什么宝剑我知道,就不要总是提醒我了好不好!
舒尹之遗憾摇头:“讲真,我还以为你会用邛山竹杖来着。”
谢致虚解释道:“我们邛山有个规矩,竹杖只给没有自保之力的弟子使用,柳柳一个三师兄一个,别人都没有了。”
玄铁棒身滑过一抹内敛的光华,还没来得及动作,被谢致虚找到一个刁钻的空隙,飞速以断鞘扰乱了攻击节奏。
出于剑薄易折的缘故,剑法里取胜的招式少有正面对砍,使剑的人擅长以点破面。轮到谢致虚进攻,舒尹之没有见过他的路数,一时被过□□疾的进攻击昏了头,东边刚拆当,西边又来了。
“说好的比内力,你不要投机取巧!”舒尹之恼怒道,手上立刻被巨力震了一下,断鞘斜切在当头棒的虎头之上,没有回力重来的过程,第二波强震立刻袭来,舒尹之猝不及防后退一步,惊讶道:“谢氏基剑?”
五个回合后,舒尹之后退的脚跟碰到砖块,砰地背抵墙面,当头棒勉力招架,半支断鞘卡在自己喉头一寸的位置。
两人都满头大汗,喘息交错。
内力自如运转的刺激下,谢致虚心脏狂跳,一瞬间竟然回到从前做少爷时的轻浮模样,冲舒尹之吹了声口哨以示胜利。
舒尹之恼羞成怒,一计撩阴脚被谢致虚眼疾手快躲开:“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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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院成排的住房间,一扇窗户悄然合拢。
唐宇陪他家主子全程观战,看完后发表意见:“以前没看出来,还挺厉害。”
结果主子极其轻蔑地、不屑地、冷酷地笑了下,手指一挑房间角落里堆满的鲜花——扔了。
唐宇:“???”这又是怎么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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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致虚捡起断裂两半的剑鞘,欲哭无泪:“剑没了就算了,连鞘也断了。”
舒尹之啧了一声:“赔你一把就是啰。”
皇人岭赔的剑,那真是赚了。谢致虚还没说什么,两人同时听见农院前门传来打斗的声音。
“嚣张个屁,有钱了不起啊!”
“就是了不起,有钱你把这院子买下来啊,说了没地方给你们住赶紧滚蛋!”
“他娘的你叫谁滚蛋?!”
“嘴巴放干净点说的就是你们!”
小小一间一进院里,骁云卫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几个少年正和什么人跳脚对骂,镖师们一副管不住皮孩子的模样,束手无策地站在后面。
“出什么事了?”谢致虚挤进院里问。
一个镖师回答:“过路的一队人要住宿,这么小个农家院,住房已经被我们占完了,他们又不肯走,想拿钱砸几间出来,雁门他们不同意,就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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