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冗长的叙述里,顾惜文猛地听到了江澜的名字。
就如同行走于漫长的黑夜,忽然瞥到一缕光,他的眼睛骤然明亮了起来。
他微小的表情转化全然落在顾长书眼里,他先是一怔,随即畅快的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还做着江澜早晚有一天会来救你的美梦?我劝你不要想了,我的哥哥,他再也不会来了。”
再也……不会来了?
听他这话,顾惜文的呼吸猛地一窒。
一直苦苦压抑的情绪终于按捺不住,山呼海啸般地爆发出来,他狠声问道,“你把江澜怎么样了?”
他突如其来的狠厉和焦灼,似乎狠狠刺痛了顾长书。
浓重的悲伤自他眼中蔓延开来,很快又被阴翳的笑容取代,“我一个不入流的私生子,能对他一个豪门少爷做什么?我不过是把你们同居时的照片发到了他们家族每一位成员的邮箱里罢了。现在恐怕江家已经乱成一团了吧?如果那个小少爷没被打死的话,现在已经被打包送出国了吧。”
顾长书的话让顾惜文肝胆欲裂。
他不敢想江澜此刻正经历着什么。是否千夫所指、众叛亲离。
他也不敢相信,他的弟弟竟变成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他大张着嘴,鼻翼翕和,仿佛这样才能呼吸,如同一条被搁浅在岸边濒死的鱼。
可顾长书却一脸坦诚地看着摇摇欲坠的他。
他直白到卑鄙地用眼神阐明自己的心意。
“我就是要把你逼到孤岛,你无处可去,才会永远留在我的世界。”
160
顾长书并没有完全限制他的自由,锁链设计得很长,足够他在房间中自由行动。
房间里有他能想到的一切娱乐设施,游戏机、不能联网的电脑、家庭影院自不用说,甚至还有最新款的数位板,让他可以在这里继续完成插画工作,可以说能为他想到的,都已经为他想到了。
他憎恶那条锁链,时常挣动,顾长书害怕他受伤,便贴心地在金属环周围缠上了海绵。如果不是他记忆力够好,大概会忘记顾长书才是导致这一切因果的人,如果他患上斯德哥尔摩,大概还会对他的温柔感激涕零。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头一次感受到,原来多余的温柔,就比残羹冷炙还不如。
顾长书照常上班、下班,每天中午都会从公司赶回来为他准备午饭。
每天的午餐都按照他的喜好,三菜一汤毫不含糊。如果实在来不及,也会到公司附近的私房菜馆打包合乎口味的菜肴给他。
如果忽略他手上的链条不计,他们过的倒真像是一对爱侣应该过的日子。
就像他与江澜,如果他们之间从未走过那些弯路,大概就应该过着这样的生活。
顾惜文总是苦中作乐,他想,或许这次囚禁也并非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人总是对未知的生活抱有幻想,就像江蔚向他说明一切以后,他总是卑鄙地设想,如果他与江蔚之间没有横生枝节,他的人生是不是会完满许多。
他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看不清自己的心。
可是在被链条锁住的这几天里,他除了看窗外偶尔掠过海面的飞鸟。
就是想江澜。
他终于搞明白了,他心里已经再也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161
别墅的空间宽敞,并不只一张床,可是每天晚上,顾长书都会抱着枕头来到他的房间门口,很有分寸地询问他今晚可不可以一起睡。
这分寸感总让顾惜文嗤之以鼻,难道你把我锁在这里,就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可他却什么也不说,应该说自那天起,他就不怎么与顾长书说话了。
顾长书通常把他的缄默当成默许,小心翼翼地爬到床上来,又小心翼翼地躺到他的身后,再小心翼翼地把他搂进怀里。
这幅情景总是会让顾惜文想到顾长书六七岁时候的场景。
那个时候顾长书还刚来顾家,眼神总是怯生生,如同一只被人从丛林带到城市的小鹿。
他看着这样的小男孩,总是心疼的,还油然产生了几分作为哥哥的责任感和新鲜感。
那时的顾长书最害怕打雷,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顾长书抱着自己的小枕头,穿着睡衣,赤着脚,怯懦地问他,“哥哥,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他那时就想,我要一辈子保护这个比我弱小的人。
哪怕有一天要我付出生命。
可惜世间的事,往往事与愿违。
顾惜文正行走于重如浓雾的往事之中,可顾长书却得寸进尺,把手臂垫在他的脖颈下,膝盖也挤进他的双腿之间。海边的月色格外明亮,莹润的月光把顾长书那一截手臂衬得分外苍白,他甚至能看到他皮肤下苍蓝色的血管,其间有鲜血小河似的流淌。
这其间一半的血液,与他的来自同一个地方。
可他已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长书慢慢地把头凑过来,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湿润的鼻尖蹭着他的耳背。
他听到顾长书说,“哥,你能不能别不要我。”
声音带着浓重的水汽,听起来像是祈求。
在这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了顾长书的孤独。
他仿佛置身于浩瀚的宇宙,可左右都是孤岛荒石。
偏偏他又不需要别人光临他的世界,他只想要顾惜文陪他。
顾惜文什么都没有说,他闭了闭眼睛,只觉得眼角潮湿一片。
162
从那天起,顾惜文慢慢地开始不怎么吃东西。
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
顾长书一开始还满怀耐心,变着法地做美味佳肴给他。
但看着顾惜文眼中的光越来越暗淡,他也终于快要承受不住。
这天,顾长书刚一回到家,就兴冲冲地坐到顾惜文的床边,献宝似的把手中的纸袋在顾惜文面前扬了扬,他的声音里透着近来少见的喜悦,“哥,这两天公司附近来了位推车卖糖炒栗子的老伯,人气可高了,每天都有小女孩排着队买,你不是最喜欢吃糖炒栗子了吗?我给你剥一个,好不好。”
还不等顾惜文回应,顾长书已经从纸袋里捡了个栗子,也不顾烫手,仔仔细细地剥了起来。
一颗栗子剥的圆润完整,那是他少年时候就练就的本事。
顾惜文十七八岁的时候最爱吃糖炒栗子,可是又嫌剥皮既脏又麻烦,所以每回都不敢多吃。
顾长书知道以后,便剥了给他,有时候剥的多了,就装在一个保鲜袋里,让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吃。
那是他们纯洁的,一尘不染的过去。
顾惜文还在回忆,一颗完整的栗仁儿已经被递到嘴边来。
顾惜文淡漠地看了,又毫无波动地转过头去,不去看顾长书因为期待而闪光的脸。
他这两天有些脱水,向来莹润的嘴唇开始龟裂,面颊也显出了菜色。顾长书本来就已经被他搅得心慌意乱,此时他的拒绝,就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只稻草。
他的情绪爆发得像火山喷发一样突然。
他手狠狠一扬,放在床边的纸袋被他的动作带倒,一个个又大又饱满的栗子接连滚落,咕噜噜地铺了一地。
他眼神凶狠,仿佛嗜血的兽,可他闪烁的瞳孔又违背本人意愿地泄露了他的不堪一击。
“哥,你这么不吃不喝,就是为了要让我心疼吗?等到我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放你出去?”他深呼吸了两下,试图平复上下起伏的胸膛,“如果我说中了,那我劝你尽快打消这种念头。如果你不肯喝水,我就算灌也会给你灌下去,如果你不肯吃饭,那我就给你打营养针;我有一千种方法吊着你的命。”
顾惜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敢相信,这样冷酷决绝的话语,是从顾长书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转过头,看着顾长书,像是想看清他的脸上究竟有没有画皮。
顾长书不闪不躲,无比镇定地直视着他,“而且,哥,我劝你,最好不要拿你自己的身体威胁我。你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顾家的那些米虫吧?你知道的,做到我这个位置,随便哪个决策失误,就可能让顾家走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你不想顾家那些老东西年纪一大把,还到死都在还债吧?”
闻听此言,顾惜文心中巨震。
他瞪着顾长书,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曾经,顾长书最害怕惹他生气。
而现在,顾长书却心安理得地迎接他的怒火。
“哥,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很可怕吧?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为了留在你身边,拼命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受够和你兄友弟恭;受够为了我最憎恶的人当牛做马。”
“我不再强求了。如果你没有办法爱我的话,那就恨我吧。”
反正恨比爱更长久。
反正他一路左灯右行,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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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本来只想写一个结局,是早就决定了的
但是因为写弟弟的时候太难受了
所以想要在完结的时候,也给弟弟一个不错的结局
所以就是双结局啦!
163
顾惜文从床上坐了起来,木然地向门外走去。
顾长书的双眼几乎锁定在他的身上,他动一下,便跟着动一下,还不等顾惜文走到门口,便仓皇地问道,“哥,你要去哪里?”
顾惜文冷笑了一声,“去洗澡,不行吗?我这副样子还能去哪里?”
他声音冷得要命,把顾长书冻得几乎要打寒颤。
自他成为顾惜文的弟弟以来,顾惜文就从未以这样冷淡的口吻对他说过话。
可他无法为自己申辩什么,这是他应得的。从他孤注一掷把顾惜文绑到自己身边起,就做好了承担顾惜文冷言冷语的准备。
顾惜文径直走到了浴室,因为锁链的存在,他无法完全将浴室的门闭合。可他也不太在乎这个,脱光了衣服便走到淋浴下,拧开了花洒。
这两天,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别说洗澡,就连脸都没怎么洗过,面容邋遢得就连自己都无法忍受,真难为顾长书,还能用满目痴迷的目光看他。
的确,他之所以会不吃不喝,就是在赌顾长书会对他不忍,会因此放他离开。
可他完全低估了顾长书的偏执。
既然这条路行不通,那他只能换其他方式自救。
可他现在还想不出什么可行的方法。
温热的水流倾泻而下,浇在他的脊背上,又蔓延至周身的肌理,稍微驱散了一些累积下来的混沌和疲乏。他闭着眼任温水冲刷了一会儿,便在手心挤了洗发乳。
刚把洗发乳揉到头发上,就在水声之中听到了一长串轻缓的脚步声。
还不及他反应过来,温热的胸膛已经隔着濡湿的布料贴上了他的后背。
是顾长书!
这个认识让他浑身都僵直了起来,如同被无边无际的水藻缠缚。
慌乱之下,他想要睁开眼睛,可泡沫却混杂着热水流进了眼睛,蛰得他生疼。
顾长书顺势从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腕,说话时的气流不住喷洒在他的脖颈,“哥,你怎么了?迷眼睛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仍是以往温柔到动人的声线,可此刻时落在顾惜文的耳朵里,却只让他觉得齿寒。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可他却可以凭空描摹出此刻顾长书嘴角边阴恻恻的冷笑。
他的身子重重一抖。
寒意仿佛从脚底生出来,极快地侵占了他的四肢百骸。
顾长书像是看不出来他的恐惧,又靠近了一些,把他往怀里揽了些许,语带殷勤地问道,“哥,我帮你擦背好吗?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他和顾长书并非没有坦诚相见的时候,八九岁时一起洗澡,边洗边打水仗,总要玩到水凉才肯出来;十七八岁时互相搓背,之后还要贱兮兮地比比大小。
可是从未有过哪次,像今天一样让顾惜文作呕。
他发疯似的挣扎起来,挥舞起来的手臂扫到架子上,上面的瓶罐尽数落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顾惜文却浑然不觉,只嘶声吼道,“滚出去,你他妈的滚出去——“
顾长书像是被吓到了,倏地缩回了手臂。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动,时间仿佛凝滞了起来。
最后还是顾长书打破了沉默,他垂下头来,吻了吻顾惜文沾着晶莹水珠的肩膀,他睫毛低垂着,如同忏悔,可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他比谁都知道,他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最终将坠入十八层地狱。
可是他没有一分钟后悔。
164
顾惜文忘了自己被关在这里多久,房间里只有挂钟,没有日历,起初,他还苦苦计算着日期,可到了最后,日期于他来说,只是最无用的符号罢了。
他仿佛能够一眼看到自己人生的结局,就是被锁在这一寸天地里,直到死去。
最开始,他为了与顾长书较劲儿,不愿与他说话。
可是时间一久,他想要说话,却变得无话可说。
他开始沉默、迟钝,兴趣缺缺,就如同迟暮的老人。
他知道,他的脑细胞正在被杀死,直到有一天,他会放弃抵抗、屈从命运,接受这里的一切。
他决不允许自己这样。
因为外面还有人在等他。
他想尽一切方法离开——
其实离开这栋别墅并不难,只要用凳子之类的东西砸碎玻璃就可以。
最要紧的是怎么解开手腕上的锁链。
顾惜文试图用刀子或剪子撬动它,可不管怎样尝试,锁链都纹丝不动。
他拼命地想脱逃的方法。
拼命地想、拼命地想……
不知何时,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
如果……解不开锁链的话,是不是,只要砍掉这只手就可以了?
他画画的右手,江澜牵过许多次的手。
如果活生生的把手砍掉,肯定会很疼吧?
也许、也许他会变成一个废人,也许以后都不能再画画了。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和一辈子丧失自由相比,失去一只手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如同受到蛊惑,他的耳边有一个声音,一直对他说,“就这么做吧、就这么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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