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的座随便挑,孙覆洲和沈垣就坐到了最后一排,邱云和他们中间隔着一条过道。
和他们一起陆续上来的大多是中年男人和女人,穿着朴素,互相之间都用口音很重的方言交流。
沈垣留意听了几句,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的招呼,并没什么意义。
孙覆洲这边已经学完了一个视频,便收起了手机,将靠背调低:“我睡一觉,到了叫我。”
沈垣给他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孙覆洲有些愉悦地勾了勾唇。
他学习手语的契机,其实是因为发现沈垣这厮熬夜刷手语视频,严重影响了性福生活……不对,孙覆洲觉得他跟个小可怜似的,不声不响就学了起来,他怎么着也得跟人一块学才行。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用得上——医生都说了,他的耳朵养养就能好。
等孙覆洲靠着闭目养神以后,沈垣就拿出自己的手机,里面有一整套手语教学视频等着他,这两天刷视频的时间不多,也就这会儿闲了下来。
乘客都上得差不多了,检票员开始一个个收票。
过道那边的邱云也抱着臂休息起来,沈垣带着耳机刷视频。
从樰城到长眉县的路程大概两个小时,这个县城说好听点是县,实际上也就是个比村好一点的小镇子,很偏很小的一个地方,当地有些果园果林,所以乡镇里的一些果农会开放农家乐获取一部分收入。
客车开得很颠簸,起初孙覆洲只是闭着眼,颠一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过颠着颠着困意就真上来了,力气逐渐卸掉,迷迷糊糊中,觉得车开了很久。
梦里什么都有。
他这次答应吴长海下乡其实也只是给自己一个缓冲,毕竟刑警这份工作当初是他选的,哪怕一开始是因为跟他那个掉进权眼里的爹抗争的关系,但他的确曾热爱过这个职业。
除暴安良,匡扶正义。
只是后来时间一长,他也就把热爱变成了工作需要,逐渐乏味了。
一个人的成长不是一蹴而就的,但它一定会出现。
所以他想趁这段时间想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在这个位置上,或者说自己有没有承担起这个身份的责任的能力。
虽然前不久他才对沈垣说,自己不要做警察了,但其实他清楚,沈垣希望看到的是作为警察的自己,就像他希望沈垣能正正当当地活着一样。
他们爱对方本身,所以更希望自己值得被爱。
孙覆洲借着做梦胡思乱想了很多,醒来时就觉得自己脸下温温热热的,有些硬,但垫着很舒服。
见孙覆洲醒了,沈垣总算能把自己半边被压麻了的身子活动活动。
孙覆洲舔了舔嘴唇,看他活动筋骨:“不好意思啊。”
沈垣学以致用地做了个没事的手语。
孙覆洲笑了笑:“行啊你,学得挺快。”
沈垣笑着又做了个手势。
——我爱你。
学习手语的第一节 课就会讲这个词。
孙覆洲低下眼帘,很快,没什么表情地偏过头,眼看窗外的景色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小乡镇,心里却因为那个手势而直打鼓。
大巴车已经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虽然车内没坐满人,但空气一直不流通也有些憋得慌。
沈垣和孙覆洲还好,旁边的邱云已经脸白得像刷了层粉。
车子停靠在县城的小客运站,三个人最后下车,刚落地,邱云就捂着肚子在电线杆下面吐了个昏天黑地。
邱云的行李都被孙覆洲接手了,沈垣把她的水壶递过去:“给,你的水。”
邱云本身身体素质挺好的,也没有晕车的毛病,大概还是因为没休息好,导致人虚了。
她用水漱了漱口,又看着两人并肩而立的画面,总觉得要沈垣在她眼里的形象正面了一点。
“谢了。”邱云很快把自己调整过来,往四周打量了一圈,“这里好偏啊,我们怎么过去?”
孙覆洲在查地图,但很明显,在这个地方,地图能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路上的车也不多,看样子还全是私家车,所以打车就更不现实了。
更何况王家坉是个山村,从这县城里到山上,他是一点撤都没有。
三个人中唯一的希望就放在沈垣的身上了,沈垣不负众望地走到不远处和他们一起下车的几个男人身边,其中有个眼熟的,正是在候车厅坐在他们身后的那位。
沈垣一上去就用方言和他们打招呼,话里话外都像是熟人一样:“叔,问一下,你们是去王家坉的吧?能带我们一程不?”
那位带着腌菜的叔看着这帅小伙一脸不相信:“咦,你是我们村滴?没见过啊。”
沈垣解释说:“我爹是,就东头姓沈的那屋,屋里头养了一头猪的。”
腌菜叔又把他细细看了一遍,然后一拍脑门:“哦——姓沈,我想起来了,我和你爹以前一块在樰城煤矿打工来着,你是他儿子啊?”
沈垣啊了一声:“对,回来住一段时间,我俩朋友搞农产品的,正好跟我一块。”
腌菜叔听着他的话,黑黄的脸皮慢慢舒展开,随后一下子笑出了几道深深的褶子:“好说好说——哎呀,都长这么大了,你爹刚上工地那会儿你才一丁点,要不是你爹后来……”
说着说着他就噤了声。
沈垣知道他要说什么。
要不是后来他爹染毒,夫妻俩双双死在工地外面,沈家的小孩跟他的爷爷相依为命了两年,爷孙俩就离开了村子,至今生死不明。
听人说就死在县城不远处省道旁边的荒地里。
腌菜叔暗地早就把这几个人打量了一遍,模样打扮都有模有样,于是忍不住心想,村里人猜测了这么多年,却没想到人家却活得比谁都好。
真是各人有各命。
第75章 卷伍•种子(二)
经过交流之后,他们知道了这位腌菜叔姓王,本名叫王胜——其实王家坉里大部分人都姓王,百八十年前同一个祖宗,沈垣家是隔壁村搬来的。
话说沈垣的那个土砖房子,这么多年也没拆也没卖,如今回去住,好像也是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王胜跟其他同村的两个男人,用几个眼神就互通了心思——看起来他在城里过得好好的,突然往鸟不拉屎的村里跑什么跑?
不过疑问归疑问,王胜还是答应带他们进村了。
从长眉县到王家坉中间隔着一座大山,县里没的士,他们在车站门口搭了一辆敞篷电动小三轮,一路突突到了山脚下,然后剩下的山路就要靠他们步行了。
王胜和同村的男人走在前面,用带着口音的蹩脚普通话叮嘱他们:“……你们跟在我们后面,山路滑得很,摔一跤可就不得了哎。”
所谓的山路,就是被踏结实的土路,有些地方人为铺了方石,但大多数都原始得不能再原始。
到了这个时候,孙覆洲才明白什么叫“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
幸好,他们并不需要坐索道。
他们走的这条山路并不窄,也算好走,但毕竟是上坡,费体力是一回事,孙覆洲就惦记着沈垣的腿不好,肯定是爬不了山的。
于是他一声不响地就在沈垣身前蹲下,两只手反着冲他晃了晃,催促道:“上来。”
这一举动让不明所以地王胜和同乡村民惊愕了一瞬。
直到他们看到沈垣手中的手杖,才发现这人腿瘸了,这才有了数。
这边,沈垣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孙覆洲也懒得劝,直接劈手夺下他的手杖,将他小腿一抓。沈垣一个重心不稳,原地晃了两下就趴到了他的背上。
孙覆洲的背很宽很厚虽然隔着衣服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但他知道布料下的躯体其实一直是暖和的。
“磨磨蹭蹭。”孙覆洲托着他的大腿往上送了送,“就你这腿,半路折在山上怎么办?”
沈垣空出的手刚好绕在旁边提着两人不算重的行李袋,听到他的嘲讽,只是扯了扯嘴角,懒洋洋地在他背上趴住不动了。
“喂,你们……等等我啊!”
提着大包小包的邱云在后面叫苦连天——早知道她就不带那么多东西了,左手右手都拿满后,步子就迈不开了。
直到沈垣好心回头替她分担下了一个运动水瓶,邱云这才得以上路。
一行人前前后后走在郁郁葱葱的林子中,遥不可及的树顶上,时不时会有鸟群被脚步声惊动,然后呼啦啦地扑棱着翅膀从这里迁移到另一片树冠里。
王胜几人的脚程很快,对山路也十分熟悉,要不是偶尔为了照顾他们而停一停,估计这会儿早就没影儿了。
他们看着孙覆洲吭哧吭哧地背着沈垣,都不明所以地干笑了一声。
虽然沈垣身上摸着没什么肉,但一米八五的身高摆在那,连肉带骨的分量肯定轻不了,孙覆洲背着他,前半程体力还勉强可行,后半程就全靠坚定的感情支撑了。
把沈垣放在村口的平地上时,孙覆洲差点没跪下去。
本来两个小时的山路,他们走走停停多花了一倍的时间。
“以后……别说老子……不爱你……”孙覆洲靠在村口的草垛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总算知道……什么是父爱如山……”
真的大一座山翻过来,沉甸甸的都是爱啊。
沈垣重新拿回自己的手杖,听了这话,还没攥热乎,直接一竿子劈在他大腿上。
孙覆洲实在累得没力气嚎了,皱着一张俊脸一下一下地摸着痛处……算了,自己找的人……
王胜几个把他们领到村口之后就打个招呼各自回家了,下午正是村民在外干活的时候,他们却还都拿着大包小包,应该是在城里买了什么回去正要紧。
然而这边几个人爬山路累死累活,实在无暇注意他们,也只有沈垣还能一副从容地样子在村口乱晃。
村口有小童在遛狗斗鸡,看见几个生人造访都纷纷驻足观望,也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打量,然后交头接耳。
沈垣知道要上山,特意穿了一身轻便的运动服,将身形拉的修长挺拔,提东西时随手挽了袖子,此时胳膊上半截花枝招展的纹身正露在外面招摇过市,这让他们的存在感在这个小山村里噌噌地往上长。
恨不得一个个眼睛长他们身上来。
虽然那些多嘴的妇女们的议论声一点都没传进耳朵,但孙覆洲对那些视线的灵敏度还是一样敏感。
坐是坐不住了。
孙覆洲手脚并用地从草垛上爬起来,拿脚尖踹了踹那位一直在他面前秀存在感的那位:“别吊儿郎当地瞎转悠……袖子给我放下。”
沈垣回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手上却乖乖照做了,听话地跟什么似的。
另一边休息好了的邱云在俩人身上来回打量,忍不住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小声问:“哎,沈垣,你跟我们孙队,谁上谁下?”
沈垣留给她一个高深莫测地背影:“……你猜。”
邱云不满地暗自腹诽:……猜什么猜,高大伟岸的孙副能被你压?
另一边,带着任务而来的孙覆洲第一时间就给吴局汇报了自己的动向。
——【报告吴局,我和邱云已经到村里了,要找村干部接头吗?】
——【王家坉的村支书是市里下派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你们找到合适的机会私下找他就行。】
合适的机会……私下……
孙覆洲若有所思地收起手机,心里盘算着从哪找这位村支书,关键是还得私下……
村口这个位置是个视野很高的坡,能将这个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落的全貌看得一清二楚。
而村委会的建筑就在村口边上,在门口瞧不见里面的人——说实话,如果不是这栋矮房门口挂了个比较明显的牌子,他还真看不出这是村委会,整个门脸儿一股认不出的简陋。
不过既然吴局都说了私下,那他肯定不能就这么大剌剌地走进去……
孙覆洲正犯愁呢,忽然发现沈垣正在往某个方向走去。
“你去哪啊?”
沈垣停下脚步,他并没有走多远,只是换了个角度,在这里他能正好看见远处某个角落的一个低矮土砖房。
他拿着手杖指了指那栋房子。
当然,这边的孙覆洲和邱云却是看不见的。
沈垣没多做解释,直接冲两人招了招手:“跟上吧。”
孙覆洲倒是没犹豫,犹豫的是邱云。眼看着孙覆洲已经拿着行李袋走过去了,邱云还在原地慢吞吞地磨蹭。
这次不等沈垣出声,孙覆洲就已经背对着她开口了:“不来的话,你就只能露宿在这了。”
邱云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这一路孙覆洲当然知道自己的下属跟沈垣不对付,只是感慨居然有一天他也会有这种夹在中间的关系。
……男人真难。
•
三个长相出挑气质出众的城里人,乍一行走在这小山村里,不免会引来一些注目——这在村口他们就已经感受到了,现在也都已经习惯——直到路边出现了一个脏兮兮的男人。
说是男人也不尽然,那人骨骼瘦小,顶破天一米七,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灰扑扑的,半长的头发像稻草似的乱成一团,实在分辨不出具体年龄,只能猜测年纪不大。
从打扮来看就像个小乞丐。
小乞丐蹲在房檐下,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像是粘在几人身上了,直勾勾、黏糊糊地目光让人浑身不适。
甚至他们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他还在盯着。
邱云受不了背后有人盯着的怪异感觉,走一步回一下头,发现他居然一直盯着,终于忍不住停下,远远地喊了一声:“喂,你老是看着我们干嘛?”
她刚说完,小乞丐就“嘿嘿”地笑了一声,然后抬手捂住了眼睛,但身子还是朝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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