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便将玉碗置于楚临秋的掌心,托着那双手令其平稳上移,而后看着这人低头皱眉,将里头漆黑如墨的药汁一饮而尽。
还未及从那令人反胃的苦药中回过神来,楚临秋便感觉自己的嘴里被人迅速塞进了一个甘甜的果脯,再抬头,便对上了萧岑暗藏戏谑的眸子。
“楚大人,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本侯,本侯可是要误会的。”
“侯爷。”
“嗯?”
“昨夜辛苦侯爷了。这份人情就算临秋欠的,日后若有用得到临秋的地方......”
“打住打住!”萧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楚大人,你哪天没有欠本侯人情?怎的这次忽然如此生分?若真要计较......楚大人,你打算怎么还?肝脑涂地?以身相......你似乎也许了。算了,你若是想还,就争气些,别再病怏怏的了。”
这一刻,萧岑眼中的心疼太过真切,几乎要化为实质,这让楚临秋不由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被人捧在手心的。
楚临秋一时有些愣住了。
“楚大人?楚大人?回魂了!时候差不多了,快起来换身衣服。”话虽如此说,但萧岑心中还有些许忧虑。即便他们已采取各种措施替楚临秋降温,但这人到底虚弱,眼下看着还是一副风吹便倒的模样,也不知能否撑到进宫……说不准马车行至中途,这人便昏厥过去了。
萧岑本想图个省事,直接将楚临秋打横抱进马车,但转念一想,这人有他自己的坚持,万一又生起气来,谁能招架得住?于是,他便对此只字不提,仅凭一己之力就把人半扶半抱地弄上了马车。
楚临秋浑身乏力却仍要逞强,反倒出了一身的汗,在被扶着侧躺在萧岑腿上之后,热度便已降了十之七八。
“进宫之后,圣人……必然问起……昨日之事……侯爷无须多言,只、只……咳咳……”
“得了得了。”萧岑急忙抚了抚他的胸口,又给他喂了一杯热茶,才算勉强使他止住了咳。
“楚大人与其操心这个,不如多想想进宫之后,要怎样才不至于在圣人面前失态。少言多听的,该是你才对。”
楚临秋一听也觉得是这个理儿,遂不再多言,安心享受定南侯的服侍。
萧岑的手在自己的额上反复摩挲着,霎时便有一股凉意透过肌肤传入四肢百骸之中,令他忍不住想发出舒服的喟叹。
但他还未及出声,便已听得萧岑喃喃自语道,“九商啊九商,本侯还从未见过,似你这般磨人的。”
“……”
这定南侯府的马车才驶上中轴大街,宫里便早早派了人出来侯着了。然即便如此,当萧岑掀开帘子,见着严正那张老脸之时,还是不免感到有些意外。
“嚯!这阵仗。着实令本侯受宠若惊啊,果然还是九商有面儿。”
严正与其他人一帮人垂首立于马车边上,神色未变,只是微撩了撩眼皮,语调平平,“圣人早已等候多时,还请二位爷速随老奴往崇光殿觐见。”
“这……不瞒公公,”萧岑闻言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道,“九商昨夜劳累了一宿,今儿起身,便有些发热,恐行动迟缓,误了时辰。不如公公先走一步,替我二人在圣人跟前告声罪?”
“大人病了?”严正乍听此言,完美的表情终于闪现了一丝裂缝。萧岑虽语焉不详,但这其中的深意,却易让人领悟。
老总管干脆一甩拂尘,径自走到车窗下方,轻声唤道,“大人?大人?”
车厢内的楚临秋似乎当真精力不济,唤了许久之后才听得一声低哑的回应。
“大人,您没事吧?是否需要老奴替您传唤……”
“不必。咳咳……你回去吧,侯爷与本官……咳咳,随后就到。”
严正所不知的是,楚临秋现下的状况着实有些糟糕。没有了萧岑的扶持,他连坐都坐不住,只能斜倚在车厢内壁,微闭着眼,暗中调息。片刻后,他不知自何处取出个碧色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丸,看也不看,便抖着手往嘴里放。
此药竟有奇效。不多时,他就能自己扶着门框,踩着矮凳下了马车,虽然落地的时候往前踉跄了一步,但好歹是在萧岑的扶持下稳住了身形,并没有往下出溜。只是人还有些咳嗽,面色看着也有点不佳。
萧岑侧头狐疑地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楚临秋轻声说了句,“走吧。”这才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看似亲密地搂着楚临秋的腰,实则在暗中支撑着他的身体,以免他突然脱力软倒。但楚临秋这回却出乎意料的争气,除了走几步要停下来歇会外,竟没有其他明显不适的表现。
在望见檐角盘旋的金龙之时,楚临秋忽而握住萧岑的手腕,用只他一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第一次面圣,也是在这崇光殿。”
第六十六章 举荐
崇光殿一如往昔,庄严而静谧,没有一丝活气。天子就这么端坐在余烟袅袅中,手持如意,不断地敲击着身边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眯眼细细端详着台阶下的二人,嘴角忽而生硬地往上扬,露出一个堪称怪异的微笑,“听闻你病了。”
“偶染风寒,不足陛下挂念。”楚临秋撩起眼皮,懒懒看了一眼在天子身后垂首侍立的严正,说话间又溢出一串低咳。萧岑见状忙坐过去,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并给他喂了一杯热茶。
武安帝见此二人情深如此,举手投足之间竟如多年夫妻般熟稔融洽,不由眼中闪现出一丝精光。
“定南侯,朕把九商交给你了,你要替朕好好照顾他。”
“陛下放心。为臣当效仿鸿雁,将九商视作一世伴侣,他日也定会一直敬他,爱他,护他。”萧岑侧头,极具温柔缱绻地凝视着楚临秋苍白的侧脸,缓缓说出这番话。从天子的角度看去,正好可以捕获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痴迷。
他顿时了然一笑,将手中的如意递给严正,而后开口缓缓说道,“太子昨日确有不妥,朕已下诏,令其于东宫中禁足三日,好生反省反省。二卿以为如何?”
“......”萧岑当即就要起身据理力争,但被楚临秋在桌案底下按住了。楚临秋此时的力气出其的大,他大概是捏住了萧岑的脉门,竟让一个武艺高超的将军生生动弹不得。
“陛下罚得过重了。”
“哦?”
“你说什么?!”萧岑着实佩服楚临秋睁眼说瞎话却还能面不改色的本领,在他眼中,就太子殿下昨日所为,往重了说都可以是蓄意伤人了。他的右手虽伤得不重,但好歹实实在在地流过几滴血,更何况,楚临秋着实受到了惊吓,夜里才会受风发热。这笔账,怎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殿下亦是好意贺臣新婚,不想宫中教习擅作主张,弄巧成拙。若是因此令父子失和,君臣生隙,那臣纵万死,也难辞其咎。”楚临秋这话说得极有水平,不出片刻便令天子神色稍霁,但萧岑总觉得哪里不对。细思之下这才发现,他将协助太子编排昨日之舞的教习推出来当替罪羊了。
萧岑虽不信这教习完全无辜,但楚临秋这般理当如此的态度,还是令他心中生出了几分不适。
“哈哈哈,真不愧是朕的九商。”武安帝别有深意的目光始终在楚临秋身上梭巡,连受到波及的萧岑都觉得别扭,忍不住往边上挪了挪。但楚临秋除了额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外,神情却依旧泰然自若,丝毫不受影响。
“楚卿,朕会在其他方面补偿于你的。你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萧岑以为楚临秋为了在天子跟前卖乖,应当会说自己什么都不求,不想这回他又想岔了。
楚临秋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竟直接起身趋步到大殿正中跪了下去,缓缓说道,“臣的确想向陛下求得一个恩典。”
“九商你......”萧岑惊得也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他忧心的是楚临秋现如今虚弱的身体经不起他这般折腾。果不其然,在楚临秋跪下不久之后,萧岑便发现他的上身渐渐有些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向一旁倾倒。
“何事?”武安帝也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里,楚临秋除了上回赐婚,还从未如此郑重其事过。若非他现在胃口大了,仗着自己的宠爱真想提出什么无理要求。
这样思忖着,武安帝那双鹰隼般的眼,再度危险地眯了起来,看这阵仗,似乎打算随时将手边的东西掷下台阶。他隐约感觉,自从自己让楚临秋秘密去做那件事情之后,有些东西便逐渐脱离了掌控。
“审刑院如今群龙无首,诸事无法成行,因而臣想举荐一人……”
话音未落,天子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就散了,他抚须对着严正感慨道,“九商如今也会做这种事了。说吧,那人姓甚名谁,原先在何处任职?许你什么好处?”
最后一句当然是玩笑话,若非亲近之人,天子连提都不想提,直接让人乱棍打出去了。只因楚临秋是自己最趁手的工具,善替他分忧的“股肱之臣”,他当然不吝于许人一些甜头。可不料,楚临秋听了这话之后,竟真端端正正地磕了三次响头,直呼“该死”。
武安帝见状非但不怒,反而更为愉悦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甚至能穿过紧闭的宫门,传到经过的宫人耳朵里。听到这笑声的人,无一例外后背全起了一层白毛汗。
笑够了,天子这才十分闲适地斜倚在龙座上,用手敲击着额角问道,“你说吧。此人是谁?若他真有能力,朕自会考虑。”
“此人姓余名池,表字右堂,西川人士。”
“余池……余右堂……此人与余右年是什么关系?!”
“回禀陛下,此二人乃亲兄弟。”
“楚临秋!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正当天子即将大发雷霆之时,萧岑竟也突然快步走至楚临秋身边,与他并肩跪了下来。他借着广袖的遮掩,暗中将手伸到楚临秋身后下狠劲托了一把,这才让楚临秋免去了当众软倒在地的命运。
“陛下,”萧岑深吸一口气道,“九商身体不适,可否先让他起来再说?”
然而天子直接无视了他的话,转而随手抄起案上的一本奏折掷在地上,堪称温和地说,“打开看看。”
“这样的折子,朕每日都会收到好几封。有御史台弹劾余岁的,也有各地要求早日将此祸首定罪的。而你现在竟要举荐他的兄长为审刑院知事。楚临秋,告诉朕,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莫非就因为他在牢中助你布了一次局,你便真以为他是站在你这边的?”
“楚卿,朕信你不会这么想。”
武安帝难得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可楚临秋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事实上,他趴伏于地,早已神智昏昏,便连身边萧岑的低声呼唤也听不真切了。
第六十七章 难测
萧岑在一旁早已急得满头冒汗,他这会儿也顾不得御前失仪,竟兀自伸手搂住摇摇欲坠的楚临秋,抬袖替他擦汗。
因为有了依靠,楚临秋的意识竟然愈发薄弱起来,仿佛要放任自如,不再管这些糟心事。他觉得自己有那么很短的时间里是迷糊过去的,但随即,天子的声音就像一道惊雷,将他从游离的神志中拉了回来。
“楚卿,朕在等你解释。”
“陛下!他都已经……”萧岑简直快要疯了,他心想这些都是什么事,为什么自己新婚第二天还要面临这种情况?他隐隐感觉楚临秋与余先生之间存在着某种交易,迫使他不得不冒着承受雷霆之怒的风险说出刚才那番话。
但他并不知其中关键,因此细思起来难免有些摸不着头绪,只是恍惚想到,若余先生入狱,一开始便是楚临秋布的一个局,那么他先前的质问,就显得多么……可笑。
萧岑忍不住低头去看楚临秋那张青白的脸,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把手穿过楚临秋的腋下,叹了口气想将他提起来一点。
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动作,楚临秋竟自己推开他,随即晃晃悠悠地跪直了身体。
“臣举荐……余右堂,其因有三。其一,此人乃西川一带声名在外的......讼师,有断案之能;其二,余氏兄弟二人不和日久,这余池更是恨不得生啖幼弟之肉;其......三,下臣着人探查得知,那份名单是出自......之手。”勉强说完最后一个字,楚临秋便又软倒在了萧岑的怀中。
虽然他说得断断续续,但天子还是听懂了他其中暗藏之意。上位之人随意屈起一指,不停地敲击身旁的扶手,良久后方缓缓吐出一句话,“一箭三雕之计。”
“楚卿啊楚卿,你果真是个奇才。”
“朕准了。”
......
楚临秋几乎是被萧岑半扶半抱弄出殿门的,站在雕花回廊处,被明晃晃的阳光一照,他那张脸几乎要成了透明的颜色。萧岑见他眼睛半开半阖,神情已然恍惚,唤之不应,心道不好,当即也顾不得身处宫门内,直接寻了个无人的角落,便下狠劲抄起他的膝弯,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大步离开了。
楚临秋当真半分气力也没有了,他的一只手臂随着萧岑的动作而不停摆动,头颈似乎也无力支撑,拼命向后弯折。萧岑抽空低头瞧了一眼,有些担心他会这样直接闭过气去。
“侯爷!侯爷!”
“......”恍惚间,萧岑竟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道呼唤的声音,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太过疲累从而出现了幻觉。不想,在又转过一道回廊之时,竟有一小门郎突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小门郎喘着粗气说道,“严公命奴抬辇过来,送二位贵人出宫。”
萧岑闻言如蒙大赦,他急忙在其他人的帮忙下将楚临秋扶了上。随后自己也坐在这人身边死搂着他,以防他太过虚弱滑落下去。由于太过心焦,萧岑甚至没能看清那个小门郎的真实样貌,直到步辇被人抬起之时,他才听到一道轻如鸿羽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侯爷可知那位为何对大人发病无动于衷?因为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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