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往来数十封信笺中,还夹杂着楚临秋或许是神思不属时提笔写下的,“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杜凭生有那么几个瞬间,想将事情原委对萧岑一一吐露,可每每想起“哥哥”之托,便不得不把到嘴的话悉数咽下。
“哥哥亲启:安好勿念。昨日新平之战,大将军勇猛过人,竟生擒......”
“唉。”杜尚书只堪堪写了几个字,便将信笺揉成一团掷于脚边,片刻后想了想却又拾起来放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哥哥你既然放不下,为何又要设这么大的局?若不是当初你一念之差,现如今又何至于互相埋怨?你知不知“嫂嫂”他已经......
“大人!大人您在里面吗?大将军想找您!我们拦......”话音未落,萧岑带着一身寒凉就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目光森然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在做什么?”
“写信。”杜凭生临场能力尚可,他低头瞥了一眼铺陈在桌上的暗黄信笺,顿时扯开嘴角又露出招牌笑容,“写信啊。大将军首番大捷当是有不少事要处理,怎么有空来下官这儿?对了,关于粮草的事,下官已经写了折子......”
“你在给谁写信?”萧岑近前一步,若有所思看着桌上还未烧干净的小半张纸片。
“是下官的心上人。”杜凭生念及那人之时,还会低头双唇微抿,露出羞赧的神情,一副春心弛动的样子,看得萧岑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如此静默半晌后,他又倏然抬头,丝毫不避萧岑眼神开口说道,“大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多数时候你之所见、所闻、所思,都不一定是真的,也可能是有人......罢了,到头来竟也无甚可说的,只盼大将军现在不解心结,来日莫要追悔莫及才是。”
毕竟,有人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杜凭生这番不知所谓的话,便是彻底激怒了萧岑,只见他突然发狂肆意翻乱桌上的信笺、文书,低头找寻起来。
“这是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你与他不间断飞鸽传书,却独独绕过我?还说不把我萧岑当做傻子?!”
“嫂嫂!嫂嫂你冷静一下!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杜凭生一时着急竟然是连藏在心里的称呼都喊了出来,他几步走上前去按住萧岑的肩膀安抚道,“兄、兄长他其实并非不想与你通信,实是自知理亏,那个......担心嫂嫂你不肯搭理他啊。嫂嫂你想,他那般骄傲倔强的人,又怎会抹得开面子自降台阶?少不得要你多担待担待。”
“一派胡言!”萧岑突然打断面前之人的侃侃而谈,并拿手指着他道,“好一个抹不开面子!萧某看他没了拖累倒是高兴得很。”
“嫂嫂,话可不能这么说......哥哥他,真是有苦衷的。”
“一句'苦衷',便能轻易置整片廪南地区数十万百姓及将士的性命于不顾吗?我萧某人或许能救一城的人,却救不了成百上千县内留守的老弱妇孺。这几日你可有出去走走?有个小女孩胸口中箭,被生生钉死在土墙之上!!!而造成这一切的缘由......就是你的好哥哥对军情视而不见。连月来本帅几乎日日写战报递折子,却始终等不来任何回音,更见不到所谓的粮草及援军。”
“杜尚书,这战可还有打下去的必要?请指教。朝廷若要自掘坟墓,也没必要拉这许多人陪葬吧?你且看看田连阡陌,如今四处是残肢断臂,血满石窟啊。”
“嫂嫂,其实哥哥他......”
“得了,杜尚书,别再叫我嫂嫂了。”萧岑整个人已被巨大的绝望所笼罩,再也听不进任何人之言。至此,他便只当自己过去是做了个“粉饰太平”的美梦。
也到了,该醒过来的时候了。
大将军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抬手一扬割下自己半截袍子,将那布帛囫囵塞进杜凭生的怀里,“古有割袍断义,我想断情也是一样。你既还要传书至京城,倒不如将此物什也一并寄与他看罢。”
“嫂、大将军不可!!!”杜凭生低头看了还沾染些许残血的灰色布块一眼,顿时大惊失色,他往前疾走几步想拦住萧岑,却只来得及看到那人近似于落荒而逃的背影。
......
卷三:良人曾归否 第一章 醉卧
无论这个严冬对前儿英勇杀敌的将士们来说,有多么难熬,奉朔十七年的元日,终于还是在某些人的期盼中如约到来。
这天降下了初雪,酉时未至,右臂挎着编篮的妇人们便呼朋引伴齐刷刷跪于陌上,叩首祈祷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熟。
他们并未受到一分战事的影响,“敬拜天神”之后很快就跑回了各自的家中忙活起来,想必夜深时分的开春宴亦是父母子女难得齐聚一堂的机会。
可如今已是从一品大员位高权重的楚临秋,却在这街上欢腾锣鼓喧天的时刻,选择大门紧闭,便连宫里三招四请的大宴都托病不去参加。
纵观满朝文武,或许也只有枢密使大人能获此特殊待遇。如今相位空悬,若不是御史台那些人拼死拦着,怕是皇帝大手一挥,也让楚临秋代行宰相职权了。
天子美其名曰“补偿”,但楚临秋闻之在心中冷笑一番,转身又若无其事地千恩万谢,在众人面前扮演一个完美无缺的傀儡,对于尚在南边出生入死的萧岑,似乎当真不闻不问。
也只有在四寂无人的时候,他才敢独坐高台,仰头望月,右手边还放着几张信笺及一块残破的布帛。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离他差不多三步远的地方,竟还堆积着几个大肚空坛,杏花酿残存的香气仍在半空中飘荡。
“大人找到了!!!宁伯快来......呀!不得了啦!大人竟然在饮酒!!!”
“祖宗......我的祖宗......你真是要了宁伯的命啊!!!”老管家年逾六旬,哪儿还能经得住这接二连三的惊吓?此时眼见自家主子不仅在亭子里长时饱受刺骨寒风的折磨,还擅自挖出埋在树下的这几坛佳酿对影独饮起来,顿时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幸而被另两个家仆紧紧抓住双臂提溜起来,这才一脚深一脚浅地踏雪进了望月亭,正好夺过楚临秋还要往嘴边送的坛子。
“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啊?不要命啦?!”
“宁伯,不、不要再叫我少爷了......我如今是、是......”
“不管您是什么,都是老头子的少爷!”宁伯难得强势地打断主子的话,还推开众仆踉跄着上前扶住楚临天下的肩膀,试图把人从地上弄起来,一面做一面还唠叨着,“这养了许久好容易能下床,怎么就又糟蹋上了呢?少爷啊,您可不能这么不听云先生的话,否则他可就真的一走了之了......”
“宁伯,今年的雪来得可真够早的。”
“啊?不早了,古语有云......少爷!!!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人扶起来啊!!!”
楚临秋今日特意挑了件朱红常服穿上,未着大氅竟敢半靠在亭柱上,肩上还沾染了少许雪花,若忽略那过分青白的脸色外,整个人就美得如同一幅丹青。
此时的他将头撇向一边眼眸微阖,神情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副三魂去了七魄的模样,任谁唤都没有反应,只夺过家仆收拾起来的酒坛子将其紧紧搂在怀中。
“少爷?少爷!算老奴求你了!地上凉......快些起来吧!!!叔平,你去另一边!咱们一块儿把少爷搀起来!”
可谁知两只手甫一靠近他的胳膊,便被楚临秋挥了开去,那人扔了酒坛子,转而去摸石桌上的陶壶,将长嘴对准自己倒了下去。
幸亏又被叔平眼疾手快夺了下来。可绕是如此,楚临秋还是被性烈的冷酒给呛了一下,当即就趴伏在地上一声高过一声地咳嗽了起来。
“少爷!!!”宁伯赶紧把人扶起来安顿在怀里,并伸出四指轻抚左胸为其顺气,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无意中瞥见被风吹到脚边的信笺上竟书道,“一别两宽,各自欢喜”,顿时将前因后果都串联起来了。
原来这历经艰难险阻避开所有拦截寄回来的,除了那半块从萧岑战袍上割下来的布块外,竟还有一封简短的“和离书”。
寥寥数字,已将他过往的情愫,及连月来的心境包含其中。
利落极了,毫不拖泥带水。
萧岑其人,永远如同漠北上空不停盘旋的苍鹰,爱要爱得浓烈,不顾一切,断......也得断得干净。
“少爷......爷没有事,咱不伤心,啊?侯爷他......不过是对您有些误会,待老奴与他解释清楚了就......”
“宁伯,我没伤心,意料、意料之中......就是总算能......松了一口气。”
“好好好!没伤心。少爷听话,随宁伯回去歇息吧?”老人家表面应和着,心里却在想:若真不伤心,你便不会趁这么多人不备偷跑至此,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了,还在这嘴硬。
唉,这次扛回去以后,怕是又得大病一场了。只是他没料到,楚临秋在众人好不容易扶回木椅上坐着不久后,便突然折腰喷出一口黑血,任凭宁伯怎么捂都捂不住。他只好让叔平在面前蹲下,又令众仆七手八脚地把人弄到其背上固定好。
可楚临秋此时却软得如同一滩烂泥,根本搂不住直要往地上倒。迫于无奈,宁伯只得让两人托着他的背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并顺手抄起地上一堆东西放入怀中。
“少爷啊,您别合眼!宁伯在这儿呢,不会有事的,啊?少爷?哎呀你这小猴儿到底会不会背?稳着点!别把人颠下来了!少爷啊......”宁伯的眼眶都红了,浑浊的泪也断了线似的顺着双颊簌簌而下。
“宁伯!现在要怎么办?血根本止不住啊!云先生、云先生又不在房里!”
“什么?这么晚了他竟还......”宁伯坐在床边一边抓着楚临秋的手,一面拿着帕子心疼地替他拭去唇角残留的血渍。可不料,整块方帕都染红了也未能阻止不时溢出的浓血。
第二章 盛怒
楚临秋此时对别人的触碰也已没了任何反应,他一动不动地歪靠在床柱上,双目紧闭口唇发绀。虽说之前喝了不少酒,可双颊非但没有浮上绯红,反而隐隐透出青黑的痕迹。
绕是众人再不通医术,也知道大事不妙,尤其是宁伯,更急得团团转,就差要以死谢罪了。
“都是老丈不好......都是我......少爷说要早点睡,我不疑有他,没想到......少爷要是有个什么好歹......”
“宁伯!大人好像有点不对劲!我们要不要迫他把残血和酒液吐出来?还有云先生留下来的药丸......”
“对对对!药......药......”在这紧要关头,还是一道清脆动人的声音迫使宁伯冷静下来,老人家勉强定了定神,五指贴近腿侧无力虚握了下,便开口颤声道,“冷香你去找药,叔平出去寻云先生。冷画......你速把铜盆端进屋,季平,你同我一道把大人扶起来!”
“是!大人?大人?”
事急从权,季平得了吩咐之后便逾距盘腿坐在床上,伸手扳住楚临秋的肩头把人扶到自己身侧靠好,而后便由宁伯从后轻扣脊背迫使他将余下的残血悉数吐在盆里,再给他喂了一杯热茶漱口。
“少爷?少爷?好些了吗?吐出来是不是就松快许多了?没事的......有宁伯在,你别怕,你别怕......云先生一会儿就回来了。”
“还不够......宁伯你往边上稍让写些!我来!!!”话音刚落,季平又低声嘀咕了句“少爷,对不住”,紧接着就扬起一掌重重打在楚临秋的背上。
楚临秋受此冲击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被宁伯及时捞了回来,与此同时他张嘴又往铜盆中吐了一大口混合着血丝的酒液,面色登时看上去好多了。
“大人?大人?宁伯!大人好像醒了!”
“大人!药呢?让你们去找找到了没有?”
“药在这儿呢!再在这儿呢!”方才那个娇俏少女闻言从书桌后头窜出来,自淡蓝瓷瓶中倒出一粒紫黑的药丸塞进楚临秋的口中。
楚临秋在又被服侍着饮下两口热茶后,神智亦清明了许多,已经能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迷迷蒙蒙“看”着面前这群人,只是还不能开口说话。
他只觉得自己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一会儿烦闷欲吐,一会儿却又天旋地转的落不到实处,难受得很也疲累得很。既然这样还真不若就此死过去,也好过要经受非人的折磨。
而另一边,宁伯还在捶胸顿足地说着,“少爷,您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啊!!!”
楚临秋迷迷糊糊听着,不免扯起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也在心里质问起自己,“何苦呢?”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却是没有“后悔药”吃了,只得硬着头皮照前路走下去。
萧岑选择在此时与自己撇清关系,其实正安了皇帝的心,应该能把他最后一丝疑虑打去。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口却......
“呃!”
“大人?大人!大人怎么了?”
“快把大人扶回去!慢点来!宁伯,大人有些不对劲,是不是胸口疼?”
“是不对劲......唇色都变了,季平啊,你扶大人靠我身上,雁华,你去门外看一眼,叔平回了没?”
“是。”
“少爷啊,快些好起来罢,一府一朝的人,可都指望着你呢。还有远在南边的将士们,你真的舍得置之不理吗?还有侯爷......夫夫之间有任何误会,说开了就好了。你若是不肯踏出这一步,就让宁伯来吧。”
“......”楚临秋就这么听着老丈不间断的低语,心弦一松慢慢滑入意识的深渊,便连无意识抓着胸前衣襟的手也一下子滑落下来,磕在床邦发出一声闷响。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他自然一无所知,譬如云先生于鸡鸣十分才被叔平寻回了府,浑身脏污,眉目沉沉,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再譬如,圣人听闻自己的爱臣病势沉重,又一次卧床不起之后,不仅罢朝直接来了楚府看望,还赏赐了大大小小数十箱千金难求的药材,可谓隆宠过盛,无人能及。
要说枢密使大人这回真是一只脚险险踏入了幽冥地域,可把楚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吓坏了,就差一时冲动给杜凭生去信言明情况,但到底是忍住了。
75/103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