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派严公公赶来亲眼所得见,云先生守在床边施针灌药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勉强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起初,楚临秋根本药石不进,连竹管都不中用,只要勉强喂进去的必定又会顺着嘴角滑下来,最后全便宜了身下的锦被及薄毯。
众人实在没得法子,只好忍痛把人下颌卸下灌了药之后再安回去。可怜楚临秋清醒时那么好强体面的一个人,竟能落到如此下场,任谁见了不心酸落泪呢?
严公公回宫后就少不得长吁短叹,做什么差事都不得劲,有回甚至还被皇帝逮到当值的时候出神久唤不应,又险些打碎了清和殿内一对价值连城的青釉雕花葫芦瓶。
惹得天子大怒不已,当即抄起榻边的玉杯掷了过去,“严正!怎么?出宫一趟把你魂都落那了?这么牵肠挂肚的话,不若朕把你遣去九商跟前伺候着,不要再回来了。”
“陛下息怒!老奴该死......老奴有罪!!!老奴只是寻思,若臻娘娘泉下有知,指不定要多心疼......”
“你闭嘴!!!”这回是结结实实一脚踢在严正心窝上,而老总管也是丝毫不敢躲避,就这么生生受了,只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你们一个个都拿臻儿说事,以为这样朕就会服软?早在他回京时便已说过,只要他斩断与萧氏的悖逆之情,回到朕身边似从前那般恪尽职守,朕可对前事既往不咎。”
第三章 针疗
严公公好歹在御前伺候了几十年,当然明白“点到为止”的道理,见自己已轻易勾起圣人的心事,便识趣不再多言,而是捂着伤处悄然退去。
见身畔伺候的人一个不落消失以后,敬元帝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接着自墙后隔空出抽出一捆保养得当的卷轴,细细展开,蹙眉凝视,而后缓缓露出了一丝怀念的微笑。
这副画卷中的女子给人的感觉,与臻华宫殿前供奉着的大不相同。她眸光微厉眼尾上挑,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自不必说其身着戎人的骑射服,脚蹬青缎祥云靴,俏生生地端坐于马上,肩上甚至还罩了件火红色的狐裘,别提多威风了。
打扮得如此雌雄莫辨,以至于无论是从长相、气质、动作来看,竟是与楚临秋一般无二,尤其是那双能勾魂摄魄的凤眼。也难怪天子在独自与爱臣对坐之时,总会有几刻失神了。
“相士说你这双眼总往上挑,带着三分邪气七分自傲,将来必定多情留不住,如今看来,竟只应了后半段。你母子二人都一个德性,非得撞了南墙才肯回头,也不想想十六年前若非朕执意带他回宫,他现在就得去做樵夫!做耕夫!他有什么资格忤逆朕?!”
“不过现在醒悟,也为时未晚。臻儿,你放心,只要他是真心悔过,朕还视他如亲子,让他一应用度都是最好的,甚至......他在朝中排除异己安插亲信,只要不做得太过分,朕也都权当没看见了。”
“臻儿,即使这样,你也还是不肯入梦来看看朕吗?”敬元帝伸手一寸寸抚摸着女子精致的眉眼,不禁泪流满面,片刻后他却又收敛了神情,喃喃自语道,“也罢也罢。你若是出现啊,朕过会儿,怕是更狠不下心了。”
......
虽说被诸多突如其来的状况扰乱了心绪,可这年节到底不能不过。于是乎,挨家挨户均亮起了笼灯拉上了彩绸,夜里街上熙熙攘攘的,一派祥和热闹的景象。
相比之下,位于西萃坊最中心位置的楚府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只因他们的主人晕迷到现在已有整整五日,并没有一丝将要醒来的迹象。
云先生那天为了让他把体内残酒吐出来,着实费了一番气力,直到现在早晚还是得把人扒光了扔进木桶中药浴。
“呃......”
“先生您可轻点下手罢!我家大人可禁不起......”
“现在知道痛了?”云微略显不悦地斜了叔平一眼,便右手微抬,将一根比先前粗许多的银针毫不怜惜刺进楚临秋后心周边的穴位,惹得趴在桶沿上的人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便连额上都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折腾自个身体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怎样?扶好!别让人滑下去了!”
随着楚临秋背上的针越来越多,他两边眼珠开始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动来动去,似乎终于要从梦魇中清醒过来。与此同时,他的面色也好看了许多,至少不再似之前那样灰白一片。
“睡了这么久,也该起来了。否则,你的‘夫人’......可真就追不回来咯。醒罢!”
谁也没看清云先生施了什么‘妖术’,只是见到话音刚落,歪头枕在臂上的楚临秋挣扎的弧度似乎大了些,那两排长而浓密的眼睫更是不时轻颤,仿佛将要突破桎梏,振翅高飞。
过了好一阵子之后,紧闭了几个日夜的双眼总算还是睁了开来。
楚临秋初醒尚有些迷蒙,看什么都是虚虚幻幻的毫不真切,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像被碾过一般酸痛无比,尤其是前胸后背,每次稍微一动便能掀起一阵钻心入骨的疼痛。
他还要再睁大眼瞧清这周围的环境,就只听得耳边突然炸开道如雷似鼓的声音,“别动!扎着针呢!”
“......”楚临秋这才看清离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张大脸,原来属于云先生,顿时有些心虚地眨眨眼,嘴角还费力地扯开来,做了个略显讨好的淡笑,“先生,我怎么......在这里?”
“你说呢?”云先生登时冷笑一声将手高高抬起似要拍下,但最终还是轻轻地按在他的肩头,阴阳怪气道,“若不是老夫日行十二针,并把你扔到这里接受我名贵药草的净化,你枢密使大人只怕早下去同阴司使者品茗对弈了。”
“我知道了。”楚临秋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倦倦阖上双目弱声道,“这次......又辛苦先生了......”
“大人要真念着老夫的好,就不会变着花样折腾自己身子了?我云某人真是、真是要被你气死了!!!咳咳咳......”云微到底气不过,便连招呼也不打,就将离后心最近的一根银针猛然抽出,疼得楚临秋登时牙关咬紧,眼前阵阵发黑险些又厥过去。
待缓和过来后,新一轮的“折磨”却又开始了。云微似乎真的气得狠了,并不打算放过楚临秋,他充分利用那排整整齐齐的针及那桶逐渐变为青黑色的药水,将其体内之毒再逼出一点。
而在这过程中,却容易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楚临秋晕迷的时候尚且能疼得面色青白浑身颤抖,需四五个壮汉齐齐制住方能安稳,就更别说如今神智正清明了。
因此还用不了一刻钟时间,他的上身就彻底软了下去再度失了意识,若不是季平眼疾手快捞了一把,恐怕整个人都要摔进木桶里了。
“大人!大人!!!先生,接下来该如何......”
“闭嘴!”云先生神色不变,只将自己的长须捋顺抛过颈,而后便接着手头的事情做。
众仆于是又心焦似火地围在桶侧,眼巴巴看着“神医”将自家主子背上的银针一一取出置于托盘之上,并拿过干净的帕子反复擦拭自己的手,最后才便淡声吩咐道,“拿毯子裹了你家大人,抬到榻上罢。老夫需得细细检查一番。”
......
第四章 失踪
当暂管军务的新任同知,将又一轮自廪南来的战报呈到楚临秋跟前之时,这人才刚清醒没多久,此时正被家婢的扶持着勉力靠坐在床头喝一碗苦药。
由于此番大病实在折损太过,直到现在他的精神头也没有一分好转的迹象,仍旧恹恹地半阖了眼,仿佛随时都能睡去一般。
这宁伯啊,都还站在床边苦口婆心地劝人喝了药再躺下歇息一会,又见几个头顶黄巾的壮汉不顾劝阻直闯进来,登时惊直了一众家仆的眼。
“做什么的?“最后,还是叔平当先反应过来,立即上前横臂大喝道,“枢密使大人的寝室岂是说闯就闯的?!你们是哪儿的人?”
“大人!大人恕罪!是、是管大人派小的前来给您递信的!可您府上守门老丈说您正在休养,谢绝访客。若非十万火急,小的也断然做不出似‘硬闯’这般的蠢事来啊!!!”
“得了,闲话少说。又怎么了?”楚临秋瞧着这人甚为眼生,不欲与之多说,遂直接命冷香将他手中叠得齐整的信笺取过来给自己观看。
可谁知他现在非但手抖得连一张薄薄的纸片都捏不住,便是眼前的景象亦是花白一片难认得很。迫于无奈他只得将其又递给少女,哑声道,“你看。”之后便将头抵在床柱上阖目养身神。
这冷香听命把那封字迹潦草的信扫了一眼后,神情恍惚又递给宁伯。
老人家满腹疑惑低头一看,不消片刻便扶着床帮跪下叩首道,“大人!!!信上说.......侯爷中了阴贼埋伏,与五千精兵至今下落不明啊!!!大人.......五千啊!!!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若不幸全军覆没,那廪南就真没有能抵抗戎狄的儿郎们了!!!大人!侯爷、侯爷要怎么办......”
“......”楚临秋闻言霍然睁眼,目光如箭直直射向趴伏在地上仍不时颤抖的传信人,他神情平静并无半分波动,恍若一潭古井,然掩在被下的手却悄然紧握成拳。
“大人!”那擅闯之人终是鼓起勇气抬头与其对视,“军情紧迫,朝廷再不增派援军,就真的来不及了。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萧大将军乃当世英雄,亦为......”
“闭嘴!本官如何做,还容不得你多言。况增兵一事,始终要请圣人定夺,本官虽......咳咳,虽掌管枢院事务,亦无权直接下令。尔等此举,岂非将楚某推至不忠擅专的境地?!咳咳......咳咳咳......”
“大人!!!不得了了......速、速请......”
“无碍。”楚临秋若无其事地拭去嘴角溢出的血线,将沾染上“红梅”的白帕放置一旁,而后就开口断断续续说道,“既然......事关南境将士及百姓的性命,那本官就少不得要......进宫一趟,与陛下商议。冷香、冷画,替我更衣......”
可话虽如此说,楚临秋在强行起身的瞬间,却骤然倒了下去,不仅如此,他整个人更是软得坐都坐不住。若不是宁伯不顾“主仆有别”坐床上将他一把搂进怀里,他恐怕就要直接跌到地上去了。
“大人......我的大人啊!!!这可怎么好......根本、根本就不能进宫啊!!!亦不能安心休养......侯爷、侯爷呢?侯爷要怎么办?好端端的人,为什么就失去踪迹了?老天爷,您怎么就......”
“宁伯。”楚临秋闻言突然抓住他的腕子,喘息不定警告道,“侯爷已与我和离,从今往后不再是......楚府另一半主人。因此,您老人家日后......休在我跟前提及他。”
“什么?!大人这!您分明......”
“本官之所以进宫,是为社稷江山,黎明苍生,与他萧岑......并无半分干系!!!听清楚了吗?”
“......”
“听清楚了吗?!咳咳咳......”
楚临秋脾气一上来,就容易收不住,以至于时常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厥过去。这令一众家仆都吓坏了,遂齐刷刷地跪了一地,颤声道,“大人息怒!小的(婢子)听、听清楚了......”
唯有宁伯一面拍抚着他的前胸后背替他顺气,一面固执地闭口不言,直到楚临秋突然发狠自己挣扎坐起来,双目发红瞪着老者,哑声道,“冷香,更衣。莫让本官说第二遍。”
“是......是......”小女子吓得瑟缩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便赶紧从地上爬起一溜烟跑了,“大、大人稍侯,婢子这就去准备......”
虽说进宫一事刻不容缓,但楚临秋还得先往枢院一趟,将所有战报轮番看了,方能理清事情原委,好想出一套托辞正能说动帝王,使其同意出兵。
可是只是他如今坐都坐不稳,怎能劳心劳神、做这些费时又费力的事呢?若当真放任他去了,恐怕回府后又将要大病一场。
然而主子下的令他们这些做仆的又能说什么?到头来还不是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大人一步三摇地被人扶进马车,转瞬便消失在视线中。
前线边境本就兵马不足,只靠那万余人严防死守,而在这主要关头主帅竟然失踪,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几乎意味着最后一道防线将要被南戎攻克。
一旦失了整片廪南地区,那么他们就很有可能挥师北上,使京城受危。
因此,楚临秋并不担心无法说动天子,他只在乎一件事,那便是自己分明就有暗中派人引导萧岑依照前法进行自救,并令府兵偷偷乔装混入南戎勇士中使之内讧,士气大减。可为何两方竟都毫无动静?
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变故是自己无法得知的?
第五章 增兵
自廪南快马加鞭传至京城的数十封战报中,有近一半皆为萧岑亲自手书,字字泣血,句句动情,就差直接站在天子跟前质问,“为何不派援军?为何不增粮草?又为何......要视人命如草芥?”
也难怪天子每每展开阅后,都会发一通不小的脾气,吓得周遭人等噤若寒蝉。
楚临秋想,也不知萧岑写那些伤亡数目时,是怎样的心境?是否带着对自己强烈的不解与恨意?那半截断袍与字迹潦草的和离书,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有几封战报上甚至隐约可见,与别处大不相同的点点泪渍。由此得知,他独守边关的这段日子,要比先前在漠北的时候,更加难熬。
毕竟,身边完全没有个可用、可信之人。虽说杜凭生也同在一处,但萧岑恐怕早就......将他划入当先要防范的对象名单之中吧。
对不住,你且忍耐一下,很快......就要结束了。只是,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毅力能撑到那时候呢?
虽说萧岑失踪下落不明,但其实楚临秋并不真如宁伯他们设想的那样担心其安危。因为他此前除了那两波人外,还另派了第三波人暗中守护,并时刻传信回来。现在他并未接到确切讯息,就意味着萧岑只是遇险,暂无性命之虞。
眼下最难逾越的关卡还得是在大岐帝王那儿。当楚临秋被容公公引到议政殿大门口之时,就见天子眉心紧蹙稳坐高台,右手已拿了一封折子在看。而他那个便宜学生——五皇子齐允臻不知为何竟也能出现在这里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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