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疑惑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在另两人的扶持下晃晃悠悠趴伏在地跪请圣人安。
不过他尚未开口提及正事,便已被人粗暴地打断,“楚大人身娇肉贵,还是快请上座吧。否则若不慎在这知政堂里出了什么差错,传出去倒说陛下苛待了臣子。”
“严卿所言有理。楚卿你不必跪了,坐下说罢。对于定南侯遇险一事,诸卿有何见解?不妨各抒己见。对了,朕把二位萧卿也叫来了。”
“......”直到被人伺候着在木椅上坐稳,并饮了口热茶后,楚临秋眼前不时扭曲发花的景象方正常了许多,他这才看清平日里只有重臣可入的议政殿,如今竟是多了数位“闲人”。其中就含括了萧岑的生父,安乐侯萧仪,及他那位时常四处“寻花问柳”的叔叔,怀远侯萧迩。
萧氏一门四侯爷,还手握漠北兵权,如此势大招摇,搁哪位帝皇心里不是一根刺呢?
“怀远侯,你先来说说,在此境况下,朕该不该增派援军?增多少?万一......此为南戎蛮子的声东击西之计,又该如何应对?”
“全凭陛下定夺。”
“哦?”武安帝撩起眼皮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见其面无表情,不免新奇道,“爱侄遇险,卿好似半点都不伤怀?安乐侯也是。”
当然,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暗中观察楚临秋,以为会从中瞧出几丝端倪。可谁知楚临秋竟像没听到似的垂首专注盯着自己的朝服下摆,连眼波都没有动一分。
莫非是被那封“和离书”伤了个彻底,终于明白谁才是真正为他好?但愿你不要再让朕失望了。
武安帝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罢了,瞧诸卿的意思是不想各伸己见了。那便直接表决罢。”
表决的时候楚临秋仍旧一言不发稳坐如山,仿佛现下发生的事与己无关,甚至还旁若无人地开始阖目养神,直到严正亲自将文书及毫锥递到他跟前。
“不必问了,本官之意十分明显。”说罢,楚临秋便接过细锋在文书内写了个大大的“增”字。
他这么一起头,殿内的“楚党”们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纷纷紧跟着开口说道,“禀告圣德天子,下臣附议!”
“下臣亦然!!!”
严公公问一圈又回到圣人身边来,发现这些重臣中同意增兵的远远超过半数,甚至连原宋阁老那一派的都有几人临时反悔。
天子看到这个结果自然是面色阴沉,半晌静默不语,他鹰隼般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楚临秋身上,似乎想要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而楚临秋只淡淡说了一番话,便轻易化解他心中疑虑,“陛下,古语云,‘人急烧香,狗急蓦墙’,那三万漠北军见朝廷凉薄至此,对他们曾经的统帅见死不救......咳咳,与蛮子联合起来,南北夹击直攻陶都,大岐江山社稷,可就真的危......咳咳咳......咳咳......”
“......”武安帝闻言骤然坐直了身体,并抬手紧紧攥住身侧扶手,面色又黑沉了不少。纵然他对漠北军千防万防,也未曾想过有这种可能性。只因在他的意识里同样信奉“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道理,况那是萧氏的兵,是柱国大将军一手带出来......他们若是反了,定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
可万一呢?命都要没了,难道还畏惧什么虚名被污吗?
自己一直以来,原来真是逼得过紧、过明显了吗?萧岑若不幸命丧廪南,那漠北军必然会对朝廷怀揣不满,实属心腹大患!除又除不得!
不不不,朕不该这么想,眼下当务之急是......武安帝的视线从楚临秋身上移开,不自觉地飘向珠帘后头。片刻后,他似乎嗅到了一阵清香,顿时神智清明,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楚卿言之有理。若非朕此前曾下令不准漠北军出境,都想直接遣他们去相助定南侯了。情深至此,真是令人感慨颇多啊!那依卿之见,谁适合当这个援军统帅?”
楚临秋突然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了怀远侯一眼,开口随意说了几个人名,其中有萧老将军的旧部,亦有年少有为的朝中新贵,更有两边不靠但身经百战的老将,刻意给天子营造出一种“荐人唯才”的错觉。
第六章 悔意
“既然楚卿都为朕考虑得如此周全,那便全权负责此事吧。”武安帝终于松口肯增派援军,可楚临秋并无一丝可放松的情绪,只因他有种预感,觉得接下来的路必定会更布满荆棘。
看来自己在这京中,要快速找寻一个真正可靠的盟友才是,哪怕只是暂时的利益相交。
由于心弦紧紧绷了两三个时辰,且转瞬间脑中便已闪过数种念头,楚临秋此刻回过神来便觉得有些脱力,不仅手抬不起来,就连整个人都隐隐有往下坠的趋势。
最后还是严正见他好似有些不对劲,便急忙命徒弟一路小跑过去把人搀起来跪送天子出殿。可谁知楚临秋的身子刚抬起来一点,就又重重地跌了回去,两位小公公怎么扶也扶不住,还险些也被带倒了。
“大人!!!”
动静之大,连正要转过珠帘的天子及五皇子都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这是怎么回事?!严正,你去看看!”
“老、老师......”齐允臻见状足尖缓缓向外,神情也犹豫不知该不该迈出这一步,他的四指无意识地贴紧腿侧不时摩挲着,显得有些畏缩。
武安帝看到儿子那个样子,心头就没来由浮现出一股厌恶之气,他突然抬手在其肩上狠推了一把,命令道,“你也去!”
楚临秋是一时起得太急气血不足,眼前黑了一瞬罢了,待他清醒过来见被这么多人围着,还觉得有些大惊小怪。尤其是见到齐允臻那双熟悉却陌生的眼眸直勾勾盯着自己时,不免就更觉可笑了。
“五皇子殿下莫急,臣没事。”
“先、先生没事便好,我......”齐允臻对楚临秋有一种本能的畏惧,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此时听他突然与自己说话,更是慌里慌张,不知作何回应,末了,就在那股巨大的压力下,鬼使神差地说出,“不如......就由本殿亲送先生出宫吧......”
紧接着,仿佛是为了不给他反悔的机会,楚临秋立马虚弱回应道,“那就麻烦殿下了。”
于是,在大岐天子令人琢磨不透的目光注视下,一群青衫宫仆就这么合力将路都走不太稳的枢密使大人给扶抱出了殿门。
及至出了东门,被弄进车厢的楚临秋哪怕疲累得一双眼都睁不太开了,也要掀开帘子往齐允臻怀里塞了个香包,让他把头凑过来弱声道,“殿下,臣不能入宫的这段日子,功课千万别落下。尤其是《仪礼》,记得每日晨昏默诵。这个香包......你需随身带着,内里药草有静心凝神之功效。咳咳......走罢。”
话音刚落,他放下帘子吩咐回枢院理事,只留下一脸迷茫无措的五皇子,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冰凉不带一丝温度的香包。
“大人,您不是向来对五皇子瞧不上眼吗?怎么今日......”
“......”楚临秋原本正倚在车壁闭目养神缓解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闻言不得不将眼帘掀起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日后再说这种话,信不信......本官把你丢下去喂狗?”
“信信信!是小的糊涂了!”叔平无意与之目光相交当即神色一整谄媚道,“小的这不是......太过忧心爷的身子,一时口不择言了嘛!”
“......”楚临秋本不欲与他多说,但到底酝酿了下还是开口解释道,“五殿下贵为千金之子,不可怠慢。陛下将其交予本官管教,想是希望他知书达理,精通六艺,既然如此,本官......就更该一丝不苟,方不负君恩。”
“原来是这样。可大人数年来为社稷鞠躬尽瘁,顾不上身子,如今也是时候该为自己打算了。”叔平的心思其实不难猜,他就只希望自家主子下一刻能吩咐直接回府,而不是改道去什么劳什子的枢密院。
可楚临秋一意孤行,身为家仆的他甚至连多说两句的机会都没有,就刚才那番话,都能算是自己逾距了,若主子执意追究起来,只怕几条命都不够抵的。
其实楚临秋又何尝不想将诸多烦心事儿一并抛却,只安心窝在府上调养身体?可眼下天下大势波谲云诡,朝中朋党林立,唯一能抵御外虏的萧岑却又下落不明......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巨石般压在心头,直令他喘不过气来。
远山,我真累啊,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楚临秋以手撑壁,将疲软无比的上身往里靠了靠,如是想到。
......
几乎同时,与属下一道浑身脏污仰躺在隐蔽山谷中的萧岑,左胸却没来由地闷痛了下。他误以为方才摔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被石壁磕到了,赶紧慌里慌张起身查看,却不料在无意中竟触及了一个同样坚硬的东西。
那是块朴实无华的黄铜护心镜,其镜面经过连月来恶战的“折磨”,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光滑,有好几处甚至都微微凹了进去。
由此可见,这段时日他真是经历了太多凶险,几与勾魂使者擦肩而过。冥冥之中也正是楚临秋赠予的这面护心镜使得自己免于命丧黄泉。
这还真是......一团乱麻,理不清也绞不断。
“元帅?元帅,你怎么样?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萧岑被旁人这么轻轻一推,方才回过神来,他五指无意识蜷缩起来攥紧那块黄铜,苦笑着开口,“不会有人来了。”
“元帅,您......”
“抓紧时间睡一觉吧,几日没阖眼了。等他们找过来,说不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万分疲惫说完这句话后,萧岑便翻了个身,兀自放下眼帘。而此时他的心里,实是翻江倒海并不如面上所展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虽说暗恨楚临秋的见死不救与欺瞒,但他仍旧后悔在出战前夕,写下了那封“和离书”。
第七章 逢生
楚临秋心思极重,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见到那般冰冷的字句,还不知要作何感想。说不准以他那狠绝的个性,能当即在黄纸上挥毫落下自己的大名,从此恩断情绝。
这样也好,于彼此也少了几分拖累。可不知为何,萧岑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心头那块巨石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时至今日,他还牢牢记着那封和离书上的最后两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如何释结?如何不相憎?不过空谈尔。
九商......楚九商......你究竟施了什么法术,才能让我的心抽疼至此?为什么都走到这个地步了,还是忍不住要为你开脱?
等巨石另一侧的鼾声有规律响起之后,萧岑才敢缓慢挪动双手双脚,将身子紧紧蜷缩起来,就像个襁褓中的婴孩。
这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他拼尽全力睁着自己的眼抬头望天,却始终阻止不了温热的泪水滑落至泥地,留下一道道印记。
“元帅!元帅大事不妙!大事不妙了!!!北面山头发现南戎军的身影,好像就要从那边下来了!怎么办?”
“个有娘生没爹养的杂碎!看老爷我不灭了他!”传信斥候话音未落,有个满面血污,铠甲残破不堪的将军就霍然起身,倒提长枪作势要走,被周围人急忙扳住肩膀扯了回去。
“元帅尚未开口,你着急个什么劲?况就凭你单枪匹马,能解如今之困局?南戎外边可是有数十万大军等着!!!”
“那你说怎么办?”
“......”
“你说怎么办?!说啊!!!你看看我们到现在剩下几个人?能顶什么事?!回不去了......元帅,朝廷再不派援军过来救我们,我们就真的回不去了......”
“就算朝廷真派了援军,山高路远,也要多等几日,能就得了现在吗?”萧岑默默听了几句部属的争执,终于按捺不住坐了起来,他并未刻意掩饰,因此面上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也就这样大喇喇暴露在众人面前。
“元帅你......”翰臣大惊之下竟一把抓住萧岑的胳膊,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可萧岑却径自将头撇了过去,“让弟兄们散开,先各自寻个地方躲过这一阵再说。”
“放心罢,我萧岑对天起誓,必然会让你们全须全尾地走出这片山谷。即使要死,那也必定是我萧岑......抢在你们前头。”
“元帅!!!”
“元帅......您、您也请放心,从今往后,我等也必生死相随!!!”
“是啊!元帅!我孙河这条命就是你的了!”趁此绝望之际,萧岑这番发自肺腑的话,不仅令众人重新燃起对生的渴求,还让他们下定决心将全副身心尽数交付,可谓一举两得。
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又无力地耷拉下来,声音嘶哑低喝道,“走!!!”
于是众人便四散奔逃,各自寻了一处隐秘的丛林山洞躲藏起来,想要静观其变。萧岑见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后,也领着翰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山谷深处走去。
可也不知是此前失血过多气力不济,还是刚刚暗自神伤一场尚未缓和过来......总之他甫踏出两步,脚下就突然崴了一下,正狠狠撞在身边一棵树上,发出不小的声响,自然把正在专注搜寻的南戎勇士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来。
他们操着一口稀奇古怪的外来语正快速朝他们的藏身之处移动。
萧岑把翰臣挡在后头,自己则悄然自背上摸出一支断箭攥在手心,屏息静气待人一步步走近后,再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断他们的喉咙。
顷刻间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萧岑脸上、肩上、胸膛 ,他都毫不在乎,只跟木桩子似的久立不动,眼底闪现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元帅?”
“我没事。”萧岑很快就回过神来,与翰臣一道将那三具死尸拖进及腰的草丛中掩好,随后拍拍手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此时此刻,他又不免回忆起自己误中埋伏楚临秋拍马相救时的场景,顿觉眼眶微热,又要落下泪来。奇怪的是,这些事情分明只发生在数月前,在他心里却仿佛已过隔世。
“走罢。”
“元、元帅快看!!!这、这是不是天佑我们?有救了......元帅,我们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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