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你就当真这么狠心?不......呃,杜某的意思是,好歹夫夫一场,你......不多待会?他昨夜当真是叫唤了你一夜,及至破晓才好不容易消停些。”
“是啊大将军,我们大人嘴上不说,其实他心里是在乎您的。您上回一句缘由也不提便着信鸽携了封和离书回来,翌日、翌日大人就病了......”庄校尉一面说着,一面不时暗中打量萧岑的神色,见其眉头紧锁几欲发作,也就聪明地点到为止。
若不是自家大人严令禁止多谈此事,他直想将这段时日所发生的一切对萧岑全盘托出。
萧岑最终还是狠狠心起身离开了,他自进了这屋起,整个人便恍如被蒙上了一块厚厚的黑布,透不过气来。明明知晓这人有太多秘密瞒着自己,且又对廪南四万余将士做出不可原谅的事情,却仍情不自禁想要更靠近些,甚至还......还亲手给他喂了这碗苦药。
楚九商,你究竟、你究竟想做什么?既然已决意要断个干净,为何偏要巴巴往萧某跟前凑?你、你怎么就不能洒脱点,从萧某的心上离开?
祖父,您在天有灵,且入一入阿檀的梦罢......告诉阿檀,应该怎么做。
......
“元帅!元帅!出大事了......刘副将?您怎在此处?也来寻元帅?既然到了怎么又不进去?”
“......哦,没事,只是见元帅心情不佳,不便上前打扰罢了。陈将军有何要事禀告?不如就由刘某代为转交罢?”
这将军来时,只见翰臣正手扶门框双唇微抿,静静地凝视着屋内场景,一副心情十分复杂的模样,不免有些疑虑,便探头往里张望。
可不料竟被其抢先一步夺过手中密信,塞进怀里。
“这......这可事关南戎......”
“嗯,是派出去的斥候归来了罢?那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
“怎么?陈将军这是信不过刘某?再怎么说,亲疏有别,刘某会害自个追随多年的主子吗?”翰臣不着痕迹地挪了两步,恰好能挡住屋内萧岑的身影。
“当然不是。”陈将军本人闻言,面上也有些不好看,他心知自己今日算是见不到主帅了,便也不多作纠缠,在叮嘱翰臣一定要将密信亲自递到萧岑手上之后,就不放心地离开了。
人走后翰臣又在廊上站了好一阵子,直到天边又飘起了细如牛毛的雨丝,他这才下定决心踏过门槛朝榻边那道斜卧颓丧的身影走去。
屋内的情景颇为凌乱,四周皆为倒伏散乱的瓷瓶、文书,仿佛正遭了一场大劫。而此间的主人,萧岑则是一身玄甲未褪,随意坐于台阶上仰头望天,为防万一手边竟还摆着一杆红缨一柄横刀。
他在饮酒。
翰臣甫一靠近便嗅到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杏花酿,他顿时脸色大变劈手夺过,“将军,别喝了。很快又要有几场硬战要打了。”
“还能有什么战?”
“将军......”翰臣趁其不注意伸出二指压了压胸口。
“诏书已下,‘使臣’亦深入敌营......一切皆成定局。这战,不用打了,打道回府吧。”萧岑突然扬手将酒坛子掷到门边,抬眸斜了翰臣一眼,面上神情似哭非哭,见之令人心酸。
“将军,楚大人一行要如何处置?”
“处置?翰臣慎言。”听到那戳心的三字之时,萧岑急忙以指抵唇冲着部属摇了摇头,“咱们拿什么处置他们?非但不能处置,还得奉为上宾。”
“来!翰臣,陪着本帅喝几坛子!难得今日有此闲情!你我也似乎许久没有似这般抵足而坐了......”
“将军,一别漠北多时,您变了。”翰臣索性也暂且抛下所有顾忌,盘腿而坐,并一掌拍开离他最近的坛封,将其中佳酿一饮而尽,随即大喝了声,“好酒!!!”
“花不迷人人自迷,酒不醉人人自醉。呵呵。”想起天子曾经的言语,萧岑脑中便再次自动勾勒出楚临秋那张令人爱不得恨不得的脸,或喜或怒,或悲或嗔......于眼前不停盘旋,挥之不去。
莫非我这是又要醉了?萧岑以手扶额,无力地晃了晃头,如是想到。
此时,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他,并未发现翰臣偷偷又将一坛子酒摆过来,往里头撒了点青灰粉末,“将军,属下早前劝您早做打算......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打算?”
“姓楚的奉旨前来议和,必然不会这么简单完事。您究竟想过没有?一旦朝廷真与南戎重订盟约,那天子的下一步打算便是彻底斩除您的羽翼,再随便寻个由头......”
第十六章 诡计
翰臣才刚起了个话头便没有接下去了,但萧岑还是自他的表情中一眼瞧出了未竟之意。
更何况,他的目光也有意无意地落在悬挂于房中柱前的一柄牛角弓上。
“那位陛下之所以舍得把姓楚的派过来,又在此紧要关头逆天而行,无非是清楚这能轻易挑起您的怒火。一旦您沉不住气率先做出抗旨不遵甚至谋逆之事,他便能凭此处置而用以堵......天下悠悠众口啊。”
“既是如此,退路难寻,反又反不得,那你劝本帅早做什么打算?”
“将军!!!”翰臣突然大喝一声打断萧岑话语,并随手将身边瓷坛掷出关上了门,“如果朝廷真将咱们逼上绝路,怎么就不能反了?这事无非是赌谁占理罢了,只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漠北军被逼无奈......”
“行了!你、你这是疯了?”萧岑略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鬓边穴位,抬手制止了他,“这种话说过就算了,日后莫再提起。”
“将军!朝廷根本不把我等的死活放在心上,更肆意践踏将士们的心血!山谷中东躲西藏的日日夜夜,您全都忘了吗?弟兄们包括您,又有多少次险些命丧黄泉?而这一切,都是拜大岐的‘圣明’君主和那姓楚的所赐!您就真的......一点都不想着......报复吗?还有老将军......”
“闭嘴!!!翰臣,你既然总拿祖父出来说事,那么我且问一句,何为‘忠’?”萧岑在张嘴吐出这句话之后,忽觉一阵晕眩朝自己袭来,便无力靠过去斜倚在榻上,倦倦地阖上了双目。
“忠?忠君?!将军您怎么会突然问这个?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但.....那个‘陛下’有什么值得......”
“你错了。”萧岑勉强竖起一指对着翰臣的方向摇了摇,又搁下,眼下他觉得自己的头重得很,几乎快要抬不起来了,不仅如此,便连神智也开始游离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对翰臣解释道,“所谓‘忠’......可不止是臣对君、将对君、士对君,亦是君对民、臣对民、将对民,臣民对......山河。你懂吗?祖父在世时曾逼我发誓,终其一生都不可做出有愧于山河、有愧于百姓之事。”
“这才是真正的‘忠’......”许是确实迷糊神智不清了,萧岑紧接着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到了最后竟也不知是说与旁人多一点,还是说与自己多一点。
“我不会......我不想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是因我萧岑而起。那、那也将背负千古骂名。更何况......”
“将军?大将军?将军醒醒?”翰臣小心推搡过后,便又跪在一旁等了许久,见萧岑确实无有反应,也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神色立即变得晦涩难懂起来。
“将军,希望不久后......你尚能忆起今日之语,不改初心。”
“......”
如此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起身扳过萧岑的肩膀把其扶到榻上躺下,再将地上散乱的空坛收拾干净,而那封藏在怀中的密信,却始终没有取出。
萧岑这一觉不知何故睡得很沉,谁也唤不醒,因此当他霍然睁眼之时,竟是过了一天一夜,同时也惊闻南戎趁这段时间匆忙退兵,连人带营撤得干干净净,连一片鸿羽都没留下。
这不正常!既是议和,怎能不订盟约?南戎如此做法必是还有后招。那么他......公然不把大岐天子放在眼里,这回该是无可转圜了吧?
“元帅,这如果是朝廷与南戎联合起来搞的诡计呢?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啊。”
“荒唐。”萧岑双眸微厉横了那人一眼,还顺手将桌上的铜牛镇纸扔了出去,他宿醉未醒如今本就头痛欲裂,此时又听到这般不过心的言论,顿觉额边之穴一跳一跳的,仿佛有人拿锤子不停敲打一般。
“一国之主竟私通敌戎,这还真是闻所未闻。除非他想要将这万里河山拱手让人。”
“可是元帅......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您想想,那位因了一己私利,什么做不出来?天下、山川、百姓在他眼里不过蝼蚁,为填其欲壑尔。更何况,朝廷还有奸人蛊惑圣心。”
“哼!朝廷?朝廷早已是他楚党的天下了!其势比之前儿宋狗,那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元帅,照属下看来,这姓楚的当初帮您帮漠北军洗刷冤屈,以此来扳倒宋氏一脉,也未见安什么好心!”
“可不?宋格致一倒,他在朝中就再无劲敌了。”
“......”萧岑端坐于虎皮椅上,尽力将腰背挺直,双手无意识紧握成拳,眸光微闪地看他们吵吵嚷嚷,似在压抑着什么。他已在拼命控制自己不把思绪往某个方向飘,但脑中能乱哄哄地不时想起那个至今仍躺在床上昏晕不醒的人。
奸人、私利、蝼蚁、欲壑......这些字眼则更像是一支支尖利无比的羽箭,每每都要寻着个绝佳的机会要往自己身上扎。
“元帅,将军们亦是出自好意,您不必负担过重。”翰臣贴心地执手边小壶为他倒了一杯茶,意在使人平心静气。
可谁成想萧岑喝了那茶之后,不仅思绪未能理清,反而是更添烦躁了。
“你们都出去,把门带上,让本帅好好想想。”
“元帅......”
有人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翰臣眼疾手快地抱肩拖到一旁,“元帅,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属下们,就先行告退了。”
对此,萧岑并未有任何表示,只疲惫地挥挥手,便让他们离去了。而待一切重归寂静后,他左思右想竟是鬼使神差地抓起红缨枪,穿过回廊往楚临秋躺着的厢房而去。
可及至看到那扇虚掩着的木门,却又犹疑不决地停住了脚步。
第十七章 顾虑
许是想着进城前已安排好了一切,楚临秋这回放纵自己昏晕不省人事的时间要比往常长些。直到第三日破晓时分,他才真正退热清醒过来,可身体却疲乏得很,离不得人在跟前伺候。
也不知这儿管事的是否得了萧岑的令,竟只在屋里摆了一个小小的碳炉,根本不取暖,而至于汤婆子等用具更是连影也见不着。
亏得他们马车里还有几个,否则楚临秋怕是一醒来,就要受罪了。他病中体虚畏寒得很,去岁酷暑尚且裹得一身裘衣出门,更何况如今四月倒春寒?
此番作为气得庄校尉几次三番想冲出门去寻人算账,但均被强拦了下来,“来了来了!碳炉子来了!这回是本官的疏忽,庄兄弟且消消气!”
“哥哥感觉怎样了?可还晕得慌?”杜凭生神色自如地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楚临秋的前额,双唇嗡动近乎无声地问了句,“南戎退兵,你要怎么办?”
楚临秋原本正裹着厚被子倚靠在床柱上阖目养神,闻言眼皮子微动了动,却并未回应,只是偏头低咳了两声,更显孱弱不堪。
杜凭生见状心中不免增添了几分酸涩,他急忙把屋子里的人都支出去,而后竟在原地来回踱起了步,“哥哥!你就从未想过离开吗?!去一个山高水远的地方,与你的将军,重新开始。”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可你如此公然欺上瞒下,他更不会放过你!你的将军......根本就不知道陶都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侯在那儿!他满心满眼只有将士们和‘无辜百姓’!何曾考虑过你的处境?但凡他能匀一分脑子用来好好想想,我当初也不至亲眼见着他写下那封和离书!呃......哥哥我......”杜凭生的眸色在这一瞬闪了两下,有些微的不正常,“萧、萧远山他在陶都时对你千好万好,如今不过是打了几日的战便如此翻脸不认人了!可见......”
“是我对不住他。”楚临秋还是那般冷静自持,连语调都没有波动一下,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情。
或许就只有他自己知道,深藏在锦被中的手,如今是个怎么样的光景?
“哥哥,你究竟在顾虑什么?京城屋宅的那些人?抑或玄武卫旧部?走罢!!!算兄弟求你了。我知道凭你的本事若不想让人找寻到,只是须臾的功夫。”
“你呢?”
“什、什么?”杜凭生彻底愣住了,他停下脚步霍然转身,这才发现楚临秋不知何时竟已掀开了眼帘,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便连双唇都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我一走了之,京城要死多少人才够?这笔账,咳咳......你好好算过没有?”
“......”
“这其中就包括你、诚思。凭生你是聪明人,断无可能不想到这层。为何劝我离开?”
“......”
“楚临秋若真如世人所说,是个彻底无心的佞幸之辈,早在三年前就该走人了,何必偷生至此?凭生,我不是。”正因为如此,才会不由自主地为萧岑那样的人所吸引,也才会......在做出这许多事以后闭口不言,任由本该最亲密的人误解自己。
“哥哥?”杜凭生缓猛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滴清泪自楚临秋发红的眼尾缓缓淌出,就这么顺着有些消瘦的脸颊滑落下来。
他哭了。
印象中如松如柏替所有人挡在前头,即使病重亦不轻易露出颓态的大“权臣”楚九商,竟是毫无预兆地哭了。
这着实出乎杜尚书所料,以至于他一时间有些六神无主,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了。
“哥哥,你别......”他慌乱之下赶紧自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楚临秋,片刻后又觉不妥,便亲坐回床边替那人掖了掖被角,突然开口斟酌着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终会有结束的时候。”
81/103 首页 上一页 79 80 81 82 83 8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