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一日,东宫传来消息,宁清想该是上次与太子所说之事有了着落,果然,太子给了他几份让人偷偷誊写的文卷,脸色比得上寒冬腊月里的深潭。
他好奇究竟是什么让太子如此,一边看起文卷来,头面第一份上头写着祥丰五年科举官员册。
朱御道:“我让人查当年的官员,这些东西原不是什么秘密,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些文册居然都在礼部的秘卷文书中,守文卷库的官员只认礼部尚书的腰牌才肯开秘卷库,没有腰牌想看秘卷,简直是痴人说梦。”
一份官员册竟然守的这么严实,看来其中确有古怪。
朱御又道:“既然明着来不行,便只能来阴的。潜进文卷库倒不难,难的是秘卷专门有一间房存放,且安了三道大门,每道门上下共有四把大锁,文卷库外还有礼部的侍卫巡守,这些日子,为了这些文卷,孤手下的暗卫探访了帝都内所有知名的开锁先生,没少费工夫。”
宁清听完也深觉不易,感叹道:“还真是费劲,这官员册上究竟有什么,值得这么戒备。”
他将文卷翻至最后一页,见到了令人日思夜想的主考官的名字,那年大考,共派了三名主考官。宁清看到那些名字时眼睛一顿,有些诧异。
资涯,丁崇安,宁珂承。
资涯便是礼部尚书,这么说起来便通了,若当年的科举有问题,他身为礼部尚书自当逃不了干系,再联系他将官员册放入秘卷库的蹊跷举动,不说是主谋,至少是知情的,或者是为他人掩饰。能让资涯和刘平两个六部尚书为他善后保密,此人必定是滔天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一来,宁清便把目光转移到丁崇安身上。
说起这丁崇安,也算当之无愧的权宦宠臣,祥丰元年便考中了状元,不过四、五年,年仅二十五便官拜右相,大魏左、右相无上下之分,不过丁崇安比他爹年轻小十岁,便有此尊位,可见陛下的宠信。
宁清当然是相信他爹的,于是这怀疑就落到丁崇安身上,可旁人尤其是陛下会不会这么想就难说了。宁柯承是开国大臣,彼时已经当了五年左相,丁崇安只不过刚上位,脚跟还没站稳,要让他凭一己之力让资涯这个老臣悬着脑袋与他串通,并为他善后…凭什么?
这事上他爹丝毫不占优势,若哪天东窗事发,将此事捅到陛下跟前,只怕宁珂承最先下狱受审。
朱御怎能不明白他所想,安抚道:“宁相为人孤是再放心不过的,不过没有证据,不好凭空靠一张嘴替他开脱,不过你放心,孤已经让人继续追查下去。目前也有了些线索,你翻到后面看看。”
闻言,宁清翻到下面,纸上写了二十几个人命,其中有熟悉的,如詹桂友,刘平,杜源,也有些没见过的,但无一例外都有官职在身,只不过有的在朝中,有的外放。
“这是?”宁清不解问道。
朱御解释道:“我的暗卫查到,纸上这些官员以刘平为首,都是同门,刘平当年科考得了榜眼,便是丁崇安向父皇荐的,这些人都算是他的门生。”
及此,从前那些烟雾迷惑便豁然开朗了。
这二十几人中,有六七人都是祥丰五年的进士,除此之外后来渐渐加上的那些,官位都不大,可多是位卑权重的地方要职。其中杜源本可以留在帝都,却自请外放去了荥川,詹桂友去了昌州做武司使,还与徐漾等勾结一处,做着贩卖硝石的生意,刘平则留在帝都,坐到了户部尚书,主管的粮草还与荥川有关,这丝丝缕缕,真是好大一盘棋。
真是细思极恐,宁清不得不佩服丁崇安,深谋远虑,玩弄权谋至极,怕普天之下难有人能与之抗衡。
他能想明白这些,朱御这些日子怎会参不透,他道:“丁崇安此人深不可测,父皇还如此宠信他,若不尽早除掉,定后患无穷。”
宁清颔首,他想到一事:“若他是幕后之人,那朱漆虎纹戳便是出自他手,这是北狄的东西,再加上之前那些没了的硝石,他和北狄的交涉应该不浅。”
“我也是这么想的,已经让人去查了,如今周遭都不安稳,原先一向与之相安无事的东夷也整出幺蛾子,看来北狄王按耐不住了。这事一时半伙儿难有结果,你明日还要与魏尧去湟州,一切小心,我这要有什么消息定尽早告知与你。”
朱御又嘱咐了几句,宁清才离开东宫,带着沉重的心情,仿佛多年未消的郁结堵在心口。
回府后,魏尧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宁清便将这些事都告诉他,他听了也沉默良久,而后道:“人在暗处不好对,如今他浮出水面,好歹有了防范的方向。我让赵旻留在帝都协助太子调查,我们明日先去湟州将商船一事处理了,待回帝都后再慢慢磋磨。”
如今祥丰帝盯着,湟州是他眼下的心腹大患,趁早解决了此事才好全心全意对付丁崇安。
当夜收拾好行李,次日一早,众人整装出发。
湟州靠海,自帝都出发,水运只需四五日,可因湟州的事,目前海上的客船已经停了,只能走官道,需六七日车程,骑马还能再快上一日,不过魏尧如今与宁清出行多半都是一同乘车,尤其是中秋夜两人敞开天窗后,眼下如胶似漆的很。在外人眼前举止虽无不妥,可依旧让费添和林荣两个叫苦不迭,恨不得少长双眼睛,便不必看他们两人在眼前你侬我侬了。
对此,宁清很是不满:“我们在你们面前已经够发乎情止乎礼,就连手都不怎么碰,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林荣屈服自家公子的威逼利诱,不敢反驳,费添就无畏多了,直言道:“你们是不动手动脚,可你们那眼神,三不五时的让人看得发毛,仿佛下一秒就要赤身裸体肉搏一场,比起直来直往,欲说还休更吓人好么?我说兰誉兄,你们也别忍着了,晚上同处一室时多温存几次或者实在不行,我们中途停车找客栈歇脚,再不济,我们下车,容你们自便也成啊。”
林荣很想附和叫好,无奈他惜命,只能憋着,默默在心里摇旗呐喊。
宁清被他这露骨的话语说得有些脸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害了臊:“你这脑袋里都是些什么,我们就是单纯的目光神情交汇,就是你单纯想多了。”
费添一副显然不信的样子,悻悻道:“我看你们的目光不是单纯交汇,是恨不得替身交…”
“胡闹!”宁清忙制止他往下说,一只不住颤抖的手指指着他,“心思龌龊!”
另一当事人总算看够了大戏,轻拍宁清的肩膀,柔声道:“别气了。”
随即转向费添,那声音霎时从阳春三月跳到朔风万里:“你再不收敛,我就把你扔下去。”
田塍在车前听见,说道:“将军尽管扔,属下注意着,必定不让费公子绊了马。”
费添:“…”
魏尧的只言片语,让费添很受用,从始至终他都不曾怀疑魏尧做不出这种事,因此立即闭上嘴。
后来他与林荣琢磨出个法子,每次上了马车,就眼观口口观鼻,默念心经,两日下来越发心静如水,看着魏尧与费添都有了点渡世化人的慈悲。
到湟州时,城外已有人在迎接,领头的穿着官服,应该是湟州刺史。见魏尧他们下了车,他行礼道:“下官湟州刺史贺观,见过安国公。”
人群之中,宁清一眼就看到了贺观身旁的男人,身着白衣,长发半束,举止从容不迫,年纪应该不小,但脸上却看不太出来,眉宇间蕴藏种文人的清贵,看着不像池中物。
免礼起身后,贺观斜侧了身子,正巧介绍起身旁引起宁清注意的白衣男子:“容下官引荐,这位便是林家的家主林遂琼。”
第57章 拜佛
林遂琼弯腰作揖道:“草民见过诸位大人。”
魏尧微微颔首,问贺观:“此处人多眼杂,不如找个地方细谈案情。”
这倒出乎贺观的意料,这样的勋爵权宦长途跋涉来,虽说是为了查案,但照常理来说,当日必然要休整,由地方官安排一应食宿,免得担上招待不周的罪名,像这样直接利落的实在少见。
他正思忖要如何回话时,林遂琼自告奋勇:“前些日子救下的商船小工眼下正养在草民府中,方才出来时草民也吩咐了下人将茶果准备妥当,不如请诸位移步府中,有什么话正好问他。“
他安排的有条有理,让人无话可说,自然应允。
宁清微笑着恭维道:“林老爷心思缜密,难怪能打理这样大的家业。“
林遂琼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是同行的官员,谢道:“大人过奖了。“
林府端正宏伟,如同它的主人,含蓄内敛,没那些花里胡哨。
众人进了前厅,下人早就在厅内候着,他们一坐下,就有两人上前,一个端茶一个奉上,罢了没丝毫拖泥带水,立即回原处站好,看得出林遂琼在调|教下人上是花了心思的,他们府里的女史差役的规矩,丝毫不比帝都官宦家中的逊色。
魏尧喝了茶将茶盏放一边,先挑了话头:“林老爷方才说证人在你府上?”
“正是,他伤得不重,眼下已无大碍,在下这就让人带他来。”林遂琼将到嘴的茶盏放下回他话,又与小厮耳语几句,那小厮便出门去了,未几带回一个脸上有些擦伤,走路还不太稳的男子。
那人跪下向他们行了礼:“小人是林氏商帮的船工丰望,见过诸位大人。”
魏尧道:“起来吧,坐下回话。”
“谢大人。”小厮扶他坐下后便回到林遂琼身边。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将你当晚见到的如实回禀即可。”
魏尧就正对他坐着,自上而下有种难言的压迫,丰望没见过权贵大官,起初还有些紧张,不过当他想起那夜,紧张之情顿时消散,被无尽的痛苦笼罩。
“那天是中秋,我们这艘商船从帝都返回,恰好碰上了台风,不过那时已经接近港口了,船夫说没什么大碍。不知什么时候,后面来了艘大船,上头站了一片人,不过风雨交加,天色又暗,我们看不清,还以为是避风的商船便没在意。后来船近了,才发现是贼人,武器用的是虹月刀!之后的事,小人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些海贼上了船,将船上的人都杀了…”
说到最后,他的眼中全是惊恐,仿佛还未从当夜的噩梦中醒来。
宁清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用的是虹月刀?”
丰望先是一愣,像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理所当然道:“我们与东夷的生意往来不少,自然识得。”
宁清认同地颔首,不再说话。
接着魏尧又问了些话,一番下来,丰望一一回应,内容也都合情合理。这个案子说简单也简单,人证物证俱在,犯人虽不清但也有了大致方向,可问题就在于牵扯了东夷,这也正是这案子棘手的地方。目前就一个证人一艘破船,掘地三尺能查的都查了,剩下的对贺观一个刺史来说确实难以企及,因此显得无能为力,这也是朝廷派魏尧来的原因。
贺观找出先前整理的卷宗给魏尧过目,看着老长一卷有些吓人,其实打实的内容无非就是那些众人都清楚的事,看与不看都没区别。
晚间,魏尧谢绝了林遂琼的挽留,去了官府给找的客栈,用过饭后总算能放松放松,长途跋涉加上忙了半日,眼下几个人都有些疲惫。
费添虽没做什么,可跟着拘束了一日,着实累的不行,此时正边舒展筋骨边道:“这案子还有什么可查的啊,在湟州耽搁再久也无用,直接去东夷一趟不就成了?”
“哟呵,我们费公子开窍了,这都被你知道了?”宁清故作浮夸地惊道。
“这不是在你们两位身边待久了,耳濡目染学的嘛。”
宁清笑着颔首:“是,那你说说我们有多大的面,人东夷王凭什么搭理你?”
这下费添犯了难,不过他脑子灵光,很快想到:“东夷与大魏并无龃龉,向来有商货往来,若是朝廷开口,东夷王应该不至于拒绝吧,否则岂不是坐实了做贼心虚?”
这样的回答还算有理有据,宁清不再为难他,说道:“话虽如此,可东夷与南蛮交情匪浅,眼下时局不稳,这事得平和的来,若是此时让东夷王心生不满,就真成了雪上加霜。”
闻言,原本安安静静的魏尧开了口:“我写封信送去东夷,等那边给了回信以后再做打算,在这之前只能等。”
“干等?”费添不解道。
宁清道:“你要是闲得发慌不如去街上转悠几圈,回来也好和我们说道说道湟州的风土人情。”
说话期间,魏尧瞥了费添一眼,那眼神绝对在警告他休要继续喋喋不休,吓得他原要说的话都吞了回去,没敢久待,找个话头便溜了。
次日一早,费添与林荣搭伴用饭,若不是他们两人都算话多的,这顿饭不知得吃的多么冷清。至于其他人嘛,田塍给魏尧送信去了,如今在路上,剩下两个最近缱绻的紧,拜他们所赐,费添一个肚里没墨的,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用过饭后,楼上两位依旧没动静,费添索性拉着林荣出门去,市集上走了一圈便去了客栈小二推荐的陇竹寺,听说这庙的住持是个得道高僧,在湟州很受百姓信赖,因此香火旺盛,到地方一看,果然不同凡响。
不同于旁的寺庙多修建于深山老林以显清修,这座庙就建在城内,光是那占地和门面就远胜别的道观寺庙。来的人里,当地百姓自然占大半,但驾着马车或乘轿子从别的州府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也不少。
费添惊叹道:“这寺庙真是宏伟,来的人这么多,想必有些别样之处。”
说罢便拉着林荣进了寺庙大门。
正厅只用于礼佛,什么算命合八字等乱七八糟的琐碎则安置在不远的偏殿,因此佛堂尤其静谧,只能听见小僧敲木鱼的沉闷咚咚声,人进到这样的环境便会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奉上香火,潜心地摆上三拜,淡淡的檀香沁人心脾,让人心情也愉悦起来。
费添还不惦记姻缘之事,耐不住林荣心急,偏殿那人头攒动,费添不想去赶这热闹,便让林荣慢慢去挤,自己则顺着小石路往正殿后的花园走去打发时间。
这寺院修得精美,就连花园都不一般,种了许多他不曾见过的花草,色彩多是淡雅,没那些大红大紫的鲜艳颜色,因而在庄肃的寺院中不显突兀,反倒增添了些风雅。
走了几步,他才觉得有些不对,花园里多是女眷,此时见到突然冒出的费添有些谨慎提防,尤其是有些年岁长些的妇女将小姑娘挡在身后,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弄得费添哭笑不得,又窘迫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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