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言自语”也让所有人听见了。
钱二郎见他们一来把火堆弄灭,二来让季玦受风,三来又眼高于顶酸人,本就憋着火气,又故意提高了音量道:“这么有才又俊俏的小郎君可不多见呢……诶,总有不长眼的在人家面前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啊……”
“这么穷酸鬼的小郎君也不多见呢。”
季玦刚抱着柴进来,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季玦看了看自己的青衣袖口,又看了看王怡满身绮绣,看了看自己旁边的钱二郎,又看了看王怡身边的红巾翠袖、温玉软香,在心里默默点头。
钱二郎五感之强,让他迅速捕捉到了季玦这一眼。他意识到自己被拿来和那个婀娜多姿的婢女比较了一番后,又狠狠瞪了季玦一眼。
王怡看季玦面色淡定,毫无羞惭愤懑之意,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口不择言道:“瞧你这病秧子,会试连考三天,你可别死在号舍里,平白给贡院添晦气。”
他含着金汤匙出世,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觉没受过这等羞辱,连文质彬彬的假皮也披不住了――虽然他原本的假皮也不怎么合格。
季玦和钱二郎对视一眼。
却又听那王怡悠悠道:“瓦舍勾栏,秦淮画舫,倒可能有足下一席之地呢。”
毕竟是这么有才又俊、俏的小郎君嘛。
钱二郎想不通,这人寻衅在前,自己也就说了几句,还把他肺管子戳烂了不成?
钱二郎又看季玦脸色,发现季玦竟出奇地平静。
季玦确实很平静,他只是也有些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读圣贤书,都有功名了,想必读书也不会差,为人之道,怎么就又蠢又毒,令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怕污了七窍呢?
他前世生在云山,长在云山,未出过云山一步,见的最多的是求医的众生。虽说不是各个饱读诗书、斯文有礼,却也人人正心诚意。
他今生生于叶城,长于叶城,叶城贫瘠,却也民风淳朴,周围百姓各个热情可爱,虽有些人性上的小毛病,却也无伤大雅。
像王公子这等刁民,他是未曾见过的。
听钱二郎说,他以前做工的赵员外家的公子,好像也是这种德行。
季玦一时有些好奇,有钱人家的儿郎,竟都是这个样子么?
可陛下不是啊,陛下虽然虚伪了点,却也是顶顶好的好儿郎。治世国策、礼乐射御、书画棋数,哪一项不是炉火纯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怕是最有钱的人家出来的儿郎……陛下礼数周全,说话像春风一般,也没有无端咒人去死,污人去妓馆画舫啊?
季玦想到陛下,又觉得他这份好奇,应该是毫无道理的。
他不急不缓地把柴火放下,轻轻抬眼,正眼看了看王怡。
第5章
钱二郎的脸上满是戏谑。
季玦掸了掸衣袖,像是拂走了一粒尘埃。
他明明没有说话,看王怡的那一眼也没有任何鄙夷愤怒的情绪,只是修眉微微挑了一下,王怡却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仿若别人是白璧,自己是青蝇似的。
王怡出离愤怒了,他哆嗦着手指,指向季玦,声音猛然拔高了几度:“你这个――!”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钱二郎用一根柴火堵住了他的嘴。
眼疾手快,准头恰到好处。
“您太聒噪了。”钱二郎说。
王怡把柴火弄出来,恨恨地盯着钱二郎。
他的保镖和仆役终于上前。
山神庙里的气氛突然凝滞而又紧张。
“呦,想打架啊?”钱二郎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甚至从箱笼里找出来钱大娘塞进去的柿饼,给季玦递了一个。
王怡以眼神示意,那几个保镖仆役便一拥而上――膀大腰圆,下盘极稳,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
钱二郎吃着柿饼不动。
季玦似乎轻轻扬了扬袖子,动作很快,很微小,几乎无迹可寻。
山神庙里突然平地起风,帐幔乱舞,大门訇然中开。
之前燃起的火焰却没有丝毫的跳跃,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钱二郎却突然站起来了。
他吃完了柿饼,心情变得很明媚。
于是他笑脸对人,轻轻抬起他的脚。
只轻轻一脚,其中一个保镖甚至连哀嚎都来不及,被踢出门外,滚了几圈儿。
王怡第一次感到了心慌,他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公子,我们幼时一起玩的时候,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季玦想了一下,迟疑道:“……小皮球?”
“对对对!就是这个!”钱二郎兴奋道。
他一脚一个,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一边踢一边道:“小皮球,下脚踢,二八二九三十一……”
季玦一时无言。
王怡也无言,不过他是沉浸在了巨大的懵懂与不可置信中。
钱二郎那么一踢,留在庙里的,就只剩下他与他的美貌婢女了。
王怡下意识地站在了美貌婢女的身后。
钱二郎皱了皱眉,停住了。
他顿了顿,转移方向,去欺负之前仆役堆在地上的大包小包,继续玩他小皮球的游戏。
季玦看着呆住的婢女,淡淡道:“还不快走?”
王怡率先反应过来,拎着袍角夺门而出。
那婢女看主子滚了,跺了跺脚,又提着裙角追上去。
世界终于清净了。
“便宜他了。”钱二郎嘟囔着。
“你还想怎么样。”季玦拿帕子捂住嘴,捂出一帕子的血。
这方圆几里无人,王怡那主仆几个恐怕今晚要喝西北风去。
钱二郎撇撇嘴,总觉得筋骨还是没有活动开,不是很解气。
他快步跑过去,再次把大门关上。
“你开什么门啊。”钱二郎道。
“你看到了?”
“这门能自己打开,岂不是奇事一桩?咱俩从小到大的交情,虽不常见面,你有几斤几两我不清楚?”
“你有几斤几两,我也是清楚的。”
“什么?”
“你收不住力。我若是不开门,木门坏了岂不是罪过?”季玦乏了,声音便越发小了。
钱二郎无可辩驳,只是道:“你日后少做此事,我怕你一命呜呼,瞧这白帕子,全都给染红了。”
“看着严重,不妨事的,只是五弊三缺罢了。”
就算千般保养万般忌讳,这身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昧了天道,便要赔命。
“你这么风光霁月的人,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做了什么污糟事,托生得这般羸弱……”钱二郎想象不来。
“哪里是什么污糟事啊,是件好事……”
钱二郎还要再问,却听季玦呼吸绵长,竟是睡着了。
他也闭了嘴,默默睡下,一夜好眠。
又是半月有余,年节终于到了,朝政暂歇,百官休沐,京城一片喜气洋洋。
金银与元宝却愤愤不平。
“聘书送了,请期也请了,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也是好日子,就怕……没那个福气!”金银越想越气。
“你少说几句,省得给殿下招祸!”元宝是江瑗府里的总管,听见金银口无遮拦,更是添了一分火气。
“怎么,这里就我们两个,我说都说不得了!?难不成你要传出去?”
元宝摇摇头。
“真是天杀的,他一个继后的儿子,骑在我们殿下头上了?”
元宝也想跟着骂,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拉住金银的衣角,示意金银慎言。
金银方才骂了一句,好歹散了火气,也不继续骂了,拿着针线篓子坐在塌上,继续干她的活计去了。
只不过她一边分丝线,还一边碎碎念道:“你说说,你说说,这像话吗?”
元宝觉得不像话,朝堂上的一些大臣们也觉得不像话。
大家都觉得不像话。
五殿下还未加冠议亲,怎么六殿下加了冠不说,正月十五还要迎新妇进门了?
礼法规矩,竟是半点也不顾。
张家的女儿嫁过去,便说明张家站了队。
皇后娘娘确实是好手段,幼子十四,便又给幼子拉了世家助力。
去岁五殿下十五,虚岁已十七,本该相看起适龄的官家娘子,然后加冠成人,皇后竟是半点心也没操。
圣上也是又聋又瞎,兼之不闻不问,竟似从来没有这个儿子。
五殿下搬离皇宫,还是因为年岁已长,自请离去。
没有冠礼,这开府也名不正言不顺,平白让看笑话的戳脊梁骨。
如今五殿下领着闲职,在礼部坐冷板凳,整个人无所事事,眼看着要废了。
老臣们摇头晃脑叹叹气,想想先皇后在时的风光,唏嘘几声,感叹一句子凭母贵,也就自做自的事了。
元宝把这事在江瑗面前小心翼翼地提了两句时,江瑗倒笑了。
“赵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当今皇后便为赵氏女儿。
江瑗曾经在意的太多,现今却只觉飘零在异乡,魂魄没个归处。
至于婚配,至于冠礼,甚至于丹陛尽头的那把椅子,他都是浑不在意的。
江朝的帝位,跟他大楚皇帝有什么关系?
第6章
季玦与钱二郎入凤州,决定休整几天,于是,理所当然的,大江天元十五年的除夕,二人于异乡度过。
这一年,立春日与除夕日同为一天,是大好的“年内春”。
季玦换上青衣迎春,把春幡系在客栈的梅枝上。大堂内梅花旧曲里夹杂着游子走商行酒令的声音,间或一两声笑闹。
突然之间,大堂里的声音嘈杂起来,像是热汤沸起,又很快归于平静。
钱二郎鬓上插着春幡,疾步走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脚步声。他站在季玦身旁,低声道:“江南的车队。”
――正是那日与季玦二人隔江而行,让钱二郎看呆了的车队。
“大江冰封千里,他们何以从江南到了江北来?”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好家伙,调了五艘官家的破冰船,凤州知府亲自去码头迎的。”
“什么跟脚?”
“知府亲迎,连正主的面都没见到;说是凤州有别苑下榻,人家理都不理,车队往客栈来了。”
季玦回忆了一番江南官员的行程,没有对的上的。既然不是高位大员,那便是另一群人了。
“哪家的?”他问。
“车上没有家徽,分辨不出。”
季玦看了钱二郎一眼。
钱二郎笑道:“他们既然住在这里了,那不出一个时辰,我便会知晓的。”
季玦递给了钱二郎一杯柏叶酒,自己也饮了一杯。
钱二郎一饮而尽,咂摸着嘴道:“离了叶城,在客栈里过年,连柏叶酒都没有那个滋味了。”
季玦又倒了一杯。
钱二郎赶忙去拦,道:“莫要贪杯,你身体受不住。”
季玦突然一笑,又仰头喝了一杯,不说话。
钱二郎看呆了眼,然后猛然反应过来:“我来之前,你喝了多少?”
季玦双颊泛起一抹淡淡的酒红,低声道:“微醺。”
然后他折了朵梅花插在鬓边,惊走了枝上的雀鸟。
他拿起笔,用小草写着桃符。
钱二郎低头一看,只见那桃符上的字不同于季玦十几年来端庄肃然的风格,而是飘飘欲仙,似乎马上就要破纸而出,凌万顷而飞升了。
“醉了,果真是醉了……”钱二郎摇摇头,“作死哦,还敢这么喝。”
“挂上去!”季玦声音高了一些。
钱二郎拉着季玦回房,顺手把桃符挂在了门上。
江瑗咬着春饼,突然扶起额头。
“殿下,您怎么了?可是春祭时被六殿下气着了?”元宝急急道。
“我气他干什么,我只是突然……略有眩晕?”
元宝正准备差人请太医,却听江瑗继续道:“我好像有点……醉了?”
“您今日只喝了几盏互贺的黄柑腊酒,按您的酒量,是万万醉不了的,莫不是那酒里……今日向您递酒的也就那几位殿下……”
元宝越想越急,却见江瑗撑着头倒在了桌子上。元宝登时大骇,匆匆把金银叫进来守着,自己驾着快马去太医署揪人。
季玦已经安寝,钱二郎坐在桌边整理舆图,听到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他上前开门,便见一青衣公子站在门边,看着门口的桃符。
钱二郎先注意到了他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带着些许薄茧,是一双握笔的手,也是一双练剑的手。
“敢问您是……”钱二郎目光微凝。
“江南锦州唐安,”那公子揖了一礼,继续道,“安贸然来访,甚是惭愧,只是见这桃符之字,入木三分,凤泊鸾飘,兼之清冷凌然,见猎心喜之余,不由想谒见此间主人。”
钱二郎赶忙还礼,又道:“您可真是赶巧了,实在是对不住,我家公子小酌了几杯,如今已经歇息了。”
唐安不以为意地笑笑,丰神潇洒,眉眼间满是风流俊逸。
“那我明日再来拜访。”
钱二郎点点头,目视唐安离开。
他回屋关上门继续理他的舆图,心想自己又少了一桩差事。
这下不用他去打探,也知道车队的主人是谁了。
五朝世家唐家的嫡长公子,自然受的起这般排面。
此人在江南身负盛名,十岁裁诗走马而成,丁内艰一年,算算日子,似乎确实是今年的科举。少任侠,科举也就随便考考――就算没有科举,唐家子弟也不会受任何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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