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里的三文鱼没烤出正确的味道,符衷只吃一口就尝出来了。他知道这几个家伙手艺不精,但他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吃掉了鱼肉,然后又亲自动手烤制起食物来。他熟练地往锅架上洒了一把胡椒粉,鸡肉穿在讲究的细松枝上连着皮一起烤,直到成了黄褐色后再涂上了厚厚的蜂蜜,还有炒焦的芝麻。
符衷给每人分了一串鸡肉,剔到盘子里配了些薄荷叶。裹着半固体状蜂蜜外壳的鸡肉里夹着脆骨,白芝麻烤得油香四溢。符衷挪了几个空盘子下去,擦了擦手,在位置上坐下说:“这儿没有兔子肉,如果有的话就给你们用蜂蜜烤兔子,味道比烤鸡肉还好。”
陈巍他们又开始说些不着调的话来了,符衷不跟他们侃。他没马上把盘子里的鸡肉吃掉,先摸出手机来查看季垚的对话框,但聊天界面始终静悄悄的。他想了想,把盘子里的鸡肉堆成漂亮的形状,用小刀现切了几块红艳艳的胡萝卜摆在薄荷叶旁边,再对着盘子拍了几张照发过去。
—首长,请您吃。
符衷发完后就笑起来,也不管季垚究竟看到了没有。他把屏幕摁灭,静静等着季垚回消息。锅底的嫩白鱼片正往外冒着油,符衷等鱼皮焦了就洒了一把葱花上去,目光总往手机屏幕上飘。
季垚此时趴在桌上睡着了,他原本就有些累,一想起无边无际的心事来就迷迷糊糊在饭桌上睡了过去,周围的噪音倒让他睡得更熟了。魏山华和其他的几个军官在笑谈某一桩婚事,时而又莫名其妙地说起了谢赫扎伊得清真寺和贝鲁特盆地,最后再说到了“回溯计划”。霍牧银上校同样参与了“回溯计划”任务组,他是第二执行指挥官。
魏山华正聊着贝加尔湖基地,忽然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低头看了看,是季垚的手机,此时正接连着发进来好几条信息。他看到消息框的备注是“符衷”,愣了一下,最后轻轻推了推季垚。季垚好容易才睡着,这会儿就被人叫醒,随即恼怒地抬起头来叫魏山华别去烦他。
“别睡了,也别急着凶我,你看看谁给你发来了消息?”魏山华把手机转给他看。
季垚紧蹙着长眉看到了锁屏上弹出来的消息框,他的瞌睡虫马上插着翅膀通通飞走了。季垚顿时清醒过来,抖擞起精神,一把抄起手机解开了锁。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调低亮度,免得手机屏幕被人看见。
那头的符衷揣着手机不停地按开关键,几次打开后都能看见对话框旁边的红点,消息仍是未读状态。鱼肉已经烤熟了,他把铁签取出来,剔下卷翘的鱼片分给三个笑闹个不停的伙伴。此时的他身上已染满了炭火味,还有热乎乎的各种香料混合的气味。白绸缎也不像白绸缎了,倒像是开了个调料铺子,花椒辣椒茴香全都能闻见味儿。
再打开屏幕时,未读消息变成已读了,符衷立刻放下手里尖尖长长的金属筷子,擦干净手指后把手机捧起来。
季垚很快回了消息:吃什么?
符衷答:吃烤鸡。外面那层金黄色的是蜂蜜,您喜欢蜂蜜吗?
—我还以为你要让我吃那几块萝卜。
符衷笑了起来,他看着盘子里那几块切成心形的红萝卜,忽然觉得若是把这些红心萝卜吃下去也不错。他只是这样想着,他要吃的不是红心萝卜,他要吃的是季垚那颗心,而且一定要把他吃得死死的。符衷摸了一下嘴唇,装作毫无杂念的样子回复道:萝卜是装饰用的。
季垚靠在椅背上翻来覆去地看着符衷拍过来的几张照片,抬眼睃了睃桌上的人,没人把目光放在自己这儿。季垚面不改色地看着手机,故意逗他:是你自己切的对吧?
这下符衷坐不住了,一股热流涌上了他的脑海,他立刻站起来走到玻璃墙旁边开了一扇小窗,就站在那条缝旁边吹着外面徐徐的微风。正闹得欢快的三人见符衷起身离席后便停止了高谈阔论,看着他快步走到窗边去靠着,外头的冷风一阵一阵往这热得发慌的隔间里扑来,吹得符衷头发乱摇。
“你怎么了,七哥?”老大问道。
“我没事,就是太热了,来吹会儿风。你们吃,别管我。”符衷摇了摇头,把吹乱的头发理好。
陈巍半信半疑地看了会儿符衷,他这会儿觉得符衷越来越神秘了。不过他们并未多想,三个人很快又挑起了另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房间里四处飘荡着食物的香气和他们快活的说话声。
符衷很快地打了一行字发过去:不是我切的,是本来装盘的时候就配置好的。
—说谎。
—好吧,确实是我自己切的。
季垚立刻就笑了,众人见他忽然笑起来,以为他有话要说,都将目光投向这边,等待着季垚发表自己的意见。季垚扫了他们一圈,抬手示意他们各管各的,然后以结账为由起身离开了桌席。
他去结了账,然后掩好衣领走到外面的露台上去吹风。离开暖和得令人烦闷的饭桌,清新的空气立刻朝他飞扑过来,将他撞了个满怀。季垚别好纽扣,走过去撑在花岗石栏杆上看手机。
*
吃完东西付了钱后已经是晚上九点了。陈巍喝多了杜松子酒,有点醉醺醺的,符衷只好和老大一人架着一边,扶着他走到了车辆保养中心去。保养过后的车子焕然一新,白色的车身在黑夜里更加引人注目了。符衷手脚麻利地将车开回了时间局,陪着陈巍上了楼,把他放在床上。陈巍咕咕哝哝地说了两句话,就自由自在地摊开着身体睡了过去。
“明天记得来送行,九儿。”符衷临走前踢了踢陈巍的小腿,然后拉上背包出门,提着一个纸袋匆匆忙忙地往七公寓跑去。
季垚在回家的路上问同行的魏山华:“山花,我有什么小名吗?”
“你不是就叫三土吗?”魏山华手里拿着一瓶朗姆酒,疑惑地扭过头看着季垚,“小名这东西不是家里人喊的吗?你问我做什么?”
“家里人个屁。你再想想,除了三土其他真没有了?”
魏山华毛茸茸的双眉又蹙紧了,他思考了一会儿后讶异地摊开手说:“鬼脸阎王算吗?这不算吧?”
“闭嘴。”季垚冷冷地说了一句,将两手抄进衣兜里,低头将下巴收进风衣衣领里。他不说话的时候显得郁郁寡欢,拧起眉毛思索的时候更令人觉得他难以亲近。
他穿过花园,沿着一条铺满彩色鹅卵石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七公寓楼下门厅里去。墙上的铜制浮雕他一眼都没去看,迈着大步径直往电梯间走去。电梯里是空的,魏山华和季垚坐了同一趟。转身刚要关门的时候,外面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人,季垚赶在魏山华前头眼疾手快地按开了正要关闭都电梯门。
符衷拉好在奔跑时歪斜了的防风外套,果然如魏山华描述的那样是带帽子的,而拉起来的衣领里则露出一条白晃晃的银边,准是白绸缎斜领衬衫了。黑色窄管裤没有一丝褶皱,他常穿的漆皮靴子也没有留下一道有损仪表的皱痕。季垚在对视一眼的工夫里就把符衷上上下下打探清楚了,谁不会喜欢一个衣着考究、礼貌谦逊的年轻人呢?
季垚不动声色往旁边让了让,符衷先给他们打了立正:“长官好。”
电梯上升的时候一片沉默,符衷站在稍后些的地方,怀里抱着一个用纸袋包起来的盒子,捂着它免得凉掉。符衷闻到了盒子里传来的甜蜜的芳香,他悄悄注视着季垚的侧影,想上前去与他亲近,却又碍于种种束缚不得不定在原地。魏山华对两人之间的那些乱糟糟的心思毫不知情,他心情愉悦地拎着朗姆酒瓶,站在季垚旁边轻轻地哼着一首歌。
魏山华在二十楼时走出了电梯,季垚耐心得等着电梯门重新关上。但还没等季垚回头去看后面的符衷,符衷已经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他身边了。
他们很快地对视了一眼,符衷朝他笑了笑,问道:“您是不是喝酒了?
季垚点点头:“喝了点龙舌兰酒,没喝多少。你从哪儿看出来我喝了酒?”
“您的脸红扑扑的,而外头温度又那么凉,准是喝了酒把身子捂热了。”符衷说,他看着季垚把风衣衣领压下去,然后敞开了些衣襟。
电梯门开了,符衷让季垚先出去,故意走得慢了些落在后面,毕竟衣服上的味道不好闻。季垚走入亮堂堂的门厅,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走那么慢干什么?”
“您说人多的时候离您远一点。”
季垚抿抿唇:“这里没人啊。”
符衷还是站得远远的:“这里是公共场合,万一有人从楼下走下来,这不就一下映入眼帘了吗?”
“你怕什么?”季垚笑着招他过去,“清清白白的身子为什么怕别人看?你站那么远说话我听不清,过来一点,到我面前来!去我家里陪我聊会儿天。”
季垚走到了自己门前,已经开始进行身份验证程序了。符衷挎着背包,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盒子,说:“我身上有烤肉的味道,怕您闻着不舒服。您等我回家去洗个澡再聊好不好?”
磁门打开了,季垚听了符衷的话后马上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回头扯过符衷的领子闻了闻,说:“你他妈事情怎么这么多?不就是烤肉时留下的烟味和调料味吗?有哪个人烧烤还不染烟火气的?我叫你进来就进来,请你还不乐意?就聊会儿天,咱们东西两门隔着不过几步路,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他把符衷拉得离自己很近,两人的身躯几乎贴在了一起。季垚斜着脖子凑上前去闻符衷的衣领,挺起的鼻尖擦过了符衷发热得厉害的脖子,像一滴凉水从上头滚了过去。符衷通体寒凉地颤了一下,躯体相近时的热意烘得他背后发汗,仿佛是站在火伞高张的盛夏里。
季垚的头发上打了发胶,于是符衷闻见了扑鼻而来的一阵馨香。幽幽的香气令他难以释怀,这种惹人迷醉的味道时常缠绕在他的梦里,让他有种自己和季垚在枕边厮磨的错觉。
“衣服上这块斑是怎么回事?”季垚发现了符衷白晃晃的衣领上留着一块淡黄色的油渍。
符衷委屈地说明了来龙去脉,他们的朋友们大概不会想到符衷这头受了罪,转头就去大军官面前告了一状。
季垚怜悯地看着他,拍了拍那块被弄污的地方:“下回去这种场合别穿白亮亮的衣服了,白白浪费了一件好衣服。这么好的料子寸缕难求,弄脏了真可惜。”
符衷刚想伸手去环住季垚的腰,然而长官先松开了他,瞪了他一眼后扭过身子跨入了家门。符衷搂他腰的想法只得延后,抱着盒子跟着他走了进去。季垚拉开风衣挂上玄关处的衣架,把手机丢在茶几上,坐进沙发里看着符衷自觉地换好鞋子走过来。
“这是专门给您带回来的蜂蜜烤鸡肉。”符衷把盒子递给他看,“您叫我带回来的。都是我自己烤的,现在还热着呢。”
季垚的眼尾打了几个褶子,笑着对他指了一下:“放在餐桌上吧。你过来,站在我面前来,我有话想问问你。”
“长官,您有什么话要说?”
“你上次抱我是什么意思?”季垚从玻璃盒里抽了一支烟出来,点燃打火机在上头碰了碰。
符衷身子一抖,首先低头认错:“对不起,长官,是我唐突了,您怎么罚我都行!”
“你抖什么?我没有骂你,也没有说你做得不对。”季垚叠起腿来,身子前倾,把手支在膝上,“你别总是怕我,我其实不凶。咱们就心平气和地聊一聊,私下聚会不行,聊天还不行吗?”
“我当时只是想休息,想借您的肩膀靠一靠。栏杆太硬,您的肩膀比较舒服。”
“男人抱男人正常吗?你抱得那么紧,紧得我喘不过气来,腰都要被你勒断了!”季垚抬着眼睛看他,把烟尾含在嘴里,用两根手指夹住。
符衷哑口无言。他喜欢了季垚很多年,他知道季垚是个男人,而他喜欢的恰好就是这个男人。他认识了这么多人,但季垚对他来说相当独特的那一个,甚至在他心里的地位可以与独树一帜的诗人相比了。季垚长相出色、光彩照人,还有股野性和剽悍劲儿;身上芳香四溢,不论何时永远保持着精力充沛的状态。这一切无不吸引着符衷为他心猿意马、跃跃欲试。
季垚见他不说话,心里明镜似的。他没发火,推心置腹地问过去:“你是同性恋吗?”
符衷反问道:“那您呢?”
季垚仍旧支着手肘,凝望着符衷笑了一下,掂着细烟卷晃了晃:“你说呢?”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符衷耸耸肩,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季垚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鼻梁挺立在面部中央,衬衫的袖口在灯下闪着灼人的银光。两人离得很近,但中间隔着长长一阵沉默。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前倾的坐姿,在烟雾中眯着眼睛看符衷。
遒劲、雅致而充满力量感的手指夹着细细的香烟,稍微动一动就能符衷的心瓣颤动许久。季垚很久没抽烟了,他闷闷地猛吸了一口,顿时弓起背咳嗽起来,抖落了不少白白的烟灰。
“长官,抽烟对身子不好。”
“我知道。”
他淡淡地回了一句,没去看符衷,把烟送到嘴边含了一下,说:“明天就要出国了,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闹钟调好,别迟到,准时在停机场集合。”
说完又咳嗽起来,他叠着腿,别过脸去看向另外的地方,阳台外橘黄色的灯光映在他眼睛里。季垚自顾自吞着云吐着雾,烟灰都抖落在地毯上。符衷上前一步握住了季垚要往嘴边送烟的手。
“你干什么?放开。”季垚冷静地命令他。
“少抽点烟吧,对肺不好,您要是心里焦虑可以干点别的事转移注意。”
“比如干什么事?”
“比如来找我聊天,或者随便其他什么事,揍我一顿也由你喜欢。出去跑操都比抽烟解闷来的好。”
他越是这么说,季垚就越要故意当着他的面咬住烟尾,眉梢挑着点挑衅的意思看他:“我想抽烟,你还能随时把我的烟夺走不成?”
符衷见他这副倔强的模样,极其彬彬有礼又丝毫不留情面地去旁边的玻璃烟盒抽了一根出来,学着季垚的样子咬在嘴里,却找不到打火机。打火机早被季垚藏到别的地方去了。
季垚嘴里那根烟停在符衷眼前,烟头的红光一闪一灭,像烧着了的炭火。他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住季垚的后脑,凑过去就着他的烟头点燃了。那一瞬间离得很近,两人的呼吸极其突然地碰撞在一起,柔软、昳丽的嘴唇就近在眼前了。符衷垂着眼睛,嘴里咬着细细的香烟。现在,季垚在他心里的重量沉得无可再沉,而一切外物都轻如鸿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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