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冷漠里蕴含着一种可怖的忧伤,一下子击中了符衷的心灵,勾着他深埋在心底里的那些思念和悲泣,让他几乎要失声痛哭起来。他的悲伤和季垚不一样,符衷的悲伤来自于季垚离开的时日,来自于无涯无际的思念过后所产生的惘然若失之情。一想起在那遥远的地方连年战乱,而季垚就从那里回来,他就心如刀割。
两人有好一阵都在默然中度过,季垚扶着钢琴站起身,离开了符衷身边。他们谁都没有离开谁。符衷抛却那些忧思,换上温和的神色冲季垚笑了一笑,说:“我来弹琴吧。”
“我的耳边回荡着你温柔的声音,我还在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符衷借着这个机会袒露胸襟,“许多年代过去了,狂暴的激情驱散了往日的梦想。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还有你那天仙似的面影。”
他抬起眼睛悄悄看了看季垚,发现对方也在出神地望着自己。季垚没做出什么表情,他好像还沉浸在方才无以追寻的忧郁中。
符衷继续说了下去:“如今灵魂已开始觉醒:于是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季垚一直到他弹完曲子时还在出神地想象着一些神秘的天国里才会发生的事,想象着戴牛角的斗士、想象着金色衣服的克洛诺斯、想象着白日的幽灵。直到符衷叫了他两声,他才从深深的幻想中抽身出来。季垚忙避开了符衷殷切的视线,刻意地岔开话题:“弹得真好,还是和大学的时候一样,我羡慕都羡慕不来。”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符衷说,“您不必妄自菲薄。比起弹钢琴,如何做个好士兵、好将领才是更难的,而您在这块领域做得很好,是我想要学习的对象。”
“旁的且不论,你这张巧嘴说出来的话倒是直戳人心。”
“这没什么,我只是谨遵医嘱,帮助您在清醒的时候疏导焦虑罢了。”符衷笑道,他合上了钢琴盖,将架子上的曲谱拿了下来。
季垚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没再多言,却打心底里觉得被符衷这么一说,他的焦虑感确实消散不少。符衷仿佛是一剂良药,让季垚不禁惊讶于世上竟然还有这般富有天资的神奇人物。
他们从琴房里走了出去,季垚搀扶着符衷,小步往他居住的地方走去。符衷住在β区,琴房离β区有点儿距离。季垚送他到了月台上,这时候月台里刚好有很多人在等候,而转运车还有好半天才会来。符衷提议说去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共进晚餐,季垚看在他腿受伤的份上就答应了,这让符衷暗自高兴了许久,直到他吃完了饭回到月台上时还觉得头脑晕乎。
“你说陈巍要把资料发到我的邮箱里?”季垚坐在转运车上时问符衷,转运车正平稳而快速地沿着轨道驶向β区,季垚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光带和层层叠叠的楼房。
符衷点点头,拉住扶手:“他说他费了大力气才弄到了一张古怪的照片,这张照片上有很多文章可以做。我让他将所有资料打包好给你发过去,这样一次性就能看明白了。”
季垚笑了起来:“你倒是很聪明地没让他直接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您每天都很忙,忙得都见不到人影。‘回溯计划’已经够您伤脑筋了,哪还有时间去理会这些计划之外的事情呢?”符衷说着停顿了一下,“您晚上没有安排吗?”
“有啊。”季垚不假思索地回答,“阅读陈巍发来的邮件,并与远在北京的他们通话讨论不就是吗?”
他们同时愣住了,然后才会心地笑了起来。符衷欢天喜地地望着那些迎面扑来的事物,他只觉得这些事物都在与他的心情遥相呼应,是那么美好、欢乐!转运车慢慢在目的地的月台前停了下来,季垚先站起身,扶着符衷小心翼翼地从打开的车门走下来,一边担忧地问道:“你下午是自己一个人乘车去琴房的吗?”
符衷没有否认:“是的。”
“老天,你知不知道自己受伤了?还很严重。”季垚责怪他,手上却把他搀得更紧了,“你要是在路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的回溯梦可就断送在这里了!”
“不会,我小心着呢,专挑人少、路平的地方走。没人伤得到我,除非我自己非要往刀尖上撞!”符衷辩解似的说道,“我也不能总赖着你扶我对不对?但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季垚的耳朵霎时变得滚烫起来,符衷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火苗在炙烤着他的肌肤,符衷总在不经意的地方把他弄得手足无措。季垚瞪起眼睛来呵斥回去:“住嘴,符上尉!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不要总是做这些无谓的幻想,也别总是把我拉进你对未来的规划里!你完全不懂我。”
他嘴上义正严辞地教训着,心里却虚得很,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是其中一个总是做些无谓幻想的人。他幻想过的东西还少吗?那么多的幻想中,又有几个不是跟符衷有关的呢?
符衷默默地看着季垚,他眼中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失落和同情。他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一句:“我明明是那么迫切热望着想要懂你。”
沿着长长的廊道走到符衷的屋门前,输入指纹和密码后磁门弹开了。季垚轻手轻脚地扶着他进屋,还未踏入一步便闻到了房间里传来阵阵松木的清香。符衷的房间里铺着松木地板,铺有米白色的比和风还柔软的羊毛地毯。季垚贪心地闻了闻空气,一簇簇干花和鲜花正在厅室间争奇斗艳,散发出缕缕幽香 。
“你买了好多花。”季垚环视了屋子后说。
符衷指给他看:“那是香水月季,粉红色的高高的那一瓶是唐菖蒲。还有些墨西哥鼠尾草和龙胆,捆成一束插在大肚子花盆里。桔梗的花不太起眼,就当配景了。这些都是从离这儿不远的一座花店里买来的,全世界、各个季节开放的花都有,简直是个小种子库。”
季垚欣赏着那些花儿,他喜欢看花,更喜欢看符衷和花站在一起。他把符衷送进卧房里,出去洗干净了手回来后看见符衷正坐在床沿给伤口上药。季垚把药水瓶夺了过去,抬起他的伤腿架在自己膝盖上,眯着眼睛仔细帮他换起药来。符衷见状后眼睛里亮晶晶的,撑着被褥低头问他:“您不急着回去吗?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好。”
“我还不了解你?你下手没轻没重,等会儿越弄越糟糕。”季垚轻轻帮他吹了吹伤口,一丝凉意透入符衷的皮肤里,“你大学里不也曾这样给我涂过药的吗?我来报恩了。”
符衷知道季垚说的是哪件事,他惊喜地发现原来四年过去了,谁都没有忘记彼此。时间拼命地往前奔跑,不给他们回头的余地,但心事从没老去。符衷藏不住笑了,忍不住说道:“那次是您打球时伤到了膝盖,把我吓坏了。我给您涂药水的时候您一直喊疼,叫我轻点儿。”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在多年后突然提起来,旧情意有了新形式,比当时更加深入人心了。季垚一边听着他回忆曩昔,一边万分小心地给他把药水涂抹均匀:“你想想我为什么喊疼?还不是怪你手劲儿太大,不管不顾地就往伤口上碰!哪有你这样粗鲁地照顾人!”
他抬起眼睛和符衷对视一瞬,说符衷粗鲁是有失妥当的,世上找不出比符衷还温柔的人了。季垚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了,在一方斗室里,他们面面相对着,平静地谈论着不平静的往昔。
符衷看到季垚脸上的擦伤,有些地方破了皮,还没消下去。他刚伸手去摸,季垚下意识往旁边避了一下。符衷蜷起手指,说:“别怕,您脸上有伤,我只是想帮您涂点药。”
季垚没再躲避了。符衷的指腹在他脸上摩挲了一会儿,再将苦里带香的药水涂了上去。季垚浑身绷得紧紧的,半点不敢动弹,紧张地盯着符衷看个不停,不知道他肚子里究竟装着什么鬼主意。符衷凑近了些,与他鼻尖擦着鼻尖,偶尔状若无意的视线交会便让季垚浑身燥热得厉害,有什么地方蠢蠢欲动起来。
他很美,符衷思忖道,我想亲亲他。
*
涂完药后季垚留了心眼,没有马上离开。符衷把电脑借给了他,季垚登上自己的系统后打开邮箱,在众多新邮件中找到了陈巍发来的那一份。他坐在椅子里打开资料文件浏览了一遍,摸着自己的下巴沉思了半晌。季垚把符衷叫了过去,调出一张图片放到投影池里去放大了给他看,问:“陈巍跟你说的是这张照片吗?”
符衷被照片上的奇异的画面攫住了目光。他看到了一大片金红交错的亮光,在这辉煌磅礴的恍若日出的光线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黑影,而那黑影仿佛是个活物,正睁开了眼睛注视着画面以外的人。符衷忽然明白陈巍看到这张照片的心情了,也明白陈巍口中的“吓人”、“古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符衷虽然早有准备,但当他看到照片的第一眼还是难以自抑地觉得不寒而栗。
“我不确定,但听他的描述似乎正是这一张。”符衷回答,他的目光像是生了根一般凝固在了照片上,“资料里还有其他的吗?”
季垚摇摇头,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按压着鼻梁。他沉默了一阵后摊开手指了指照片,说:“你觉得那拍摄的是什么东西?”
投影池里悬浮着这么一张图片,被框在图片里的烁烁金光好似突破纸面在闪闪发光,正冲着他们迎面逼来。符衷眨了眨眼睛,觉得有些胸闷,忙别开了视线:“大概是一个巨物的阴影。”
“我们何不与陈巍他们取得联系,然后好好问询一番呢?”季垚说。
符衷将陈巍的通话接入,那时候陈巍正在桌前吃着他刚买来的热乎乎的开封菜。何峦难得在家一回,正抱着电脑半躺在沙发上浏览网页,陈巍抱着装有鸡块的盒子过去找他。
“快点儿坐起来,有个大军官要找我们谈话,打起精神来!”陈巍一边急急忙忙地招呼着,一边把盒子塞给了何峦,“你先吃几口,长官那边我来对付。”
何峦坐起身靠在枕垫上,把耳机挂到头顶,在调换通话频道前先塞了一个滚烫的鸡块在嘴里。陈巍把茶几上一堆零食袋扫开,抽出一沓厚厚的文件袋来,从里面取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和几份装订好的册子。他接通了季垚的频道,先喊了声“长官好”,然后开始胡说八道:“何峦正在赶回家的路上,稍后就到。”
他这么一说,何峦就心安理得地吃起了鸡块。
季垚不问何峦究竟是不是在赶回去的路上,直入主题:“陈巍,接下来的问题请你如实回答。照片是从哪儿来的?”
“从何峦父亲的旧军装上找到的。就如同我在邮件里描述的和附带的示意图那样,它被一种奇特的丝线缝在衣服的内衬里,很隐秘。那丝线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小角色,疑点重重呢!”
“照片上有没有涂抹什么保护性物质?”季垚让符衷去找来纸笔记下谈话的重要内容。
陈巍遗憾地摇摇头:“没有保护物质,除了外面那一层看似坚不可摧的丝线屏障外。如果仪器没有坏掉的话,那这张照片就相当普通了。”
季垚看了符衷一眼,见他正规规矩矩地按照要求记录对话内容。季垚抿紧嘴唇,思索后另起话题:“先不管这些。依我看,这张照片有点过于模糊了,我们甚至看不清里面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的真面目。告诉我,你们有没有尝试过复原照片画面?我们得直到它究竟拍摄了什么、在哪拍的。”
何峦吃完了鸡块,去洗干净了手,接入通话中:“很抱歉,长官,我们还没有进行过复原,想听您的意见行事。”
“谁在说话?”
“维修部专员何峦,长官。”
“你竟然这么快就赶回来了。”季垚点点头,“我的意见是你们应该去找个专业人士进行画面复原工作。”
何峦盘起腿坐在沙发上,陈巍歪歪斜斜地靠在他身边翻阅那些检验报告单。何峦把装有照片的透明证物袋拿过来,前后翻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停在照片背后的角落里:“我们目前还没有确定这张照片究竟是在哪里拍摄的,但我们初步猜测它至少拍摄于十年前。”
季垚低下头去。符衷记完最后一笔后也停下了手。何峦的话把季垚心中所想的全都说出来了,一些不敢直言的可怕猜想就那样通过他人之口直直地暴露在了空气中。投影池中的照片翻了个面,白里透黄、裂痕遍布的照片背面展现在视野里,而在它的右下角有三个笔锋犀利的小字——十年后。
频道两边都长久地沉默着,他们都知道沉默的来源。季垚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和后脑,难过又忧郁地蹙起眉。符衷一眼看出了他的忧郁,而这种情绪是那么切身实地地感染着自己。符衷伸出手去按住季垚放在膝上的手,轻轻覆盖着他的手背,想给予他鼓励和安慰。季垚没有受惊般的躲开,他平静地望着两人的手掌紧紧相贴,鬼使神差地去钩住了符衷的小拇指。
“我明白你的意思,何专员。”季垚没给符衷一点儿反应的机会,也没理会他错愕的眼神,自顾自对何峦说起了话,“十年前你父亲在哪儿?”
“西藏吧,如果他没有被秘密调动或者执行其他不可告人的任务。”何峦摸着鼻梁仔细回想着。
“嗯。我父亲也是十年前消失的。不过我不敢肯定照片上的‘十年后’究竟是一个具体数字还是笼统数字,我们得好好思考一番,也许会花上好多年才能想通呢。”
何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您说得对。”
陈巍放下一本检验册,这些册子是检验科的研究员对照片、衣服和丝线做过彻查后打印出来给他们的。他翻了个身趴在何峦肩头,挂着手臂看他一言一语地和季垚对话着。陈巍想起了还没吃完的开封菜,偷偷光着脚跑去把还没啃完的鸡翅拿来解决掉了,一边比划着手势告诉何峦这个鸡翅有多么美味。
何峦被他弄得心里乱糟糟的,鸡肉香气引得他垂涎欲滴却又不得不止步不前。陈巍还在嘿嘿地笑着,何峦去把他的头搂过来按在胸口,再用腿钩住他的膝盖免得他扭动身体。陈巍挣扎了几下未果,他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人,便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在何峦胸前,闭上嘴默不作声地吃起东西来。
两边再谈了十几分钟,季垚先断开了通话。何峦取下挂在脑袋上的耳机丢到一边去,腾出手来收拾被他禁锢在身前的坏小子。陈巍新拿了一根中翅要送进嘴里,何峦握住他的手腕,自己低头去咬住了鸡翅,撕下一大块白嫩鲜香的肉来。陈巍见美食落入他人之口,嚎叫了一声,两人因为一根鸡翅的归属在沙发上大打出手,滚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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