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乌干达。最开始是在埃塞俄比亚,然后战火一路向南,烧到了乌干达。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乌干达度过的,那儿是赤道,草原、雨林......自不必多说。”季垚慢条斯理地一边回忆一边说,有时候他要停顿好一会儿才会继续接下去。好像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久远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细节了。
符衷没有打断他,他们沉默时就一起沉默,符衷耐心地等待着季垚说下去。季垚扣着手,怔忡不安地顶着大拇指:“唐霁和我一起远赴非洲参战,我们在一个中队里服役。转眼四年过去了,在最后一战的时候,我万万没想到唐霁会在我飞机上动手脚。飞机爆炸后坠落在刚果河里,那是战场中心,大火,到处都是火,整条河都烧了起来......”
季垚直摇头,没有继续讲下去,而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符衷刚想开口安慰些什么,季垚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拿起水杯放在嘴边大口地吞咽着。符衷注意到他嘴唇发颤,等他喝完水后,他的双眼已经完全被泪水浸红了。季垚放下杯子,捂住脸遮住自己的眼泪。但符衷并不因他的眼泪就小瞧他,生死一念的事情,再勇敢的士兵也会后怕不已!
“不说了,我们不说了。”符衷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朝季垚走去,双臂松松地拢住他,轻轻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符衷摸到了季垚发鬓,发现那儿已经被他抹开的泪水打湿了。
“我至今还没想明白,我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季垚哽咽着说,他放下手,强装镇定地用手指揩去泪珠,“我想不明白。死去的战友们在每个夜晚都会回来,来到我的梦里。”
他说着说着就直摇头,战争给他留下的创伤太重了,而那创伤不是用创可贴就能补上的。季垚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双手,斜过身子靠在符衷胸上,被他抱着、安抚着,忽然觉得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只能独自承受这些忧郁,而现在他有了可以倚靠的人,而这样似乎变得更好了。他需要在清醒的时候疏导焦虑,有符衷在旁边,他的焦虑就流失得快些。
*
西城第九公路从四环外穿过,西城的发达有目共睹,灯火彻夜长明。逢年过节,总有装扮成福神的队伍从主干道上经过,打头的是一辆扎满绸缎、插有鲜花的花车,福神则站在花车上抛洒纸扎的锦鲤,还有新鲜的花瓣。福神来的时候往往万人空巷,远远近近的居民都穿上最好的衣服,携家带口地坐上车赶来观望,而北京城一连几天都会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
装甲车队护送一辆救护车行驶在第九公路上,片刻后他们越过一块界碑,就从城郊进了市区。车灯的光霎时照亮了涂有黄漆的界碑,碑上一边写着“西城西”,一边写着“燕城”。
城郊尚未开发,孤陋的板房零零散散地伫立在一望无际、荒芜寒凉的原野里,大而不当,简陋寒碜。大片的菜园和打麦场杂树横生、野蒿没膝,风声呼啸,吹开了板房破败的栅栏,因此得以窥见此屋的堂奥。田埂上丛生的荒草相继倒伏,车灯恶狠狠得刺入浓重的黑暗里,远方横卧的山峦则酷似藏匿的猛兽。一条公路从被人遗忘的土地上横亘而过,尽头处连接着璀璨的都市。
“一号护卫队,这里是四号护卫队,后方情况一切正常。通讯系统正常,导航系统正常。请直升机‘猎神’继续监控五公里内区域,通过UHF与我们联系。”
“‘猎神’收到,目前空中暂无危险,请继续前进。”
“一号护卫队收到,前方情况一切正常,距离李惠利医院还有十五公里。”
“收到,注意排查城中人流,警惕高楼区,那些地方可能藏有狙击手。”
救护车被保护在车队中间,里面的简易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手脚均被束缚带扣住,正昏迷不醒。唐霁胸前插着软管,里面充满了保护性气体。一条三十厘米长的伤口正对心脏,深深割裂了半个胸膛。医生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旁边,前面司机扫了眼后视镜,只看到唐霁的头顶。车内无人出声,气氛沉闷,他们正朝着城市逼近,前方的关卡已为他们打开了通道。
车队驶入林立的高楼中,悍马车里坐着全副武装的警卫。他们戴着面罩和夜视仪,狼似的眼镜盯着四面八方的动静,每个人的手指都搭着步枪的扳机。高楼倾泻而下的灯光在把他们的眼睛照得亮晃晃的,好似锡铁。街边的行人驻足目送他们远去,城中很少见到有这种阵仗的武装车队出现,不少人来到在路边聚集成群,纷纷举着相机拍摄。
唐霁的心脏连着心跳测试仪,正平稳地搏击着。他身上的囚服血迹斑斑,露出来的皮肤上全是虬结的刀疤。他嘴唇很薄,下巴坚毅,淡色的眉毛镶嵌在他的眼眶上方。即使他正在昏迷,但他目光却好似一把利剑,能刺破阖闭的眼皮,死死盯住身旁的医生。医生越想越怕,他的手有些抖,当他震慑于自己幻想的凶煞时,却不知自己的后脑勺已经被准镜瞄中了。
骤然间横空出现了一声枪响,一颗子弹穿透救护车的玻璃,射中了医生的脑袋。一滩血转眼就泼洒到了车外去,从白色的车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这颗打穿医生头颅的子弹非同凡响,它一击命中之后并未就此罢休,扭过弹头按照狙击手设定好的弹道偏转,瞬息之间打穿了座椅皮垫。前面坐着的两位医生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炸出了血浆和脑液,这些黏糊糊的液体溅到了司机脸上,吓得他顿时爆发出惊声尖叫来。
“警报!警报!有人偷袭,狙击手,五点钟方向!”卫队长在对讲机中吼道,他话音刚落,一枚从街边射来的火箭弹正中打头的一辆悍马。霎时,喧嚣的城中硝烟滚滚,原先聚集的人群四散奔逃,四周响起了混乱的大喊大叫声。
第一辆车被炸得粉碎,车队不得不紧急停下,横在了路面中间。后面随之而来的车刹不住,纷纷撞在了前车上,横七竖八地在公路上停稳。警卫从车上跳下来,迅速找到各自的站位,或蹲或倚,枪口对准刚才枪声响起的地方。警方狙击手架起了巴雷特,在对讲机中报告他已就位。
“二号、三号、四号车,走第二路线,护送犯人继续前进!快点儿!‘猎神一号’,搜寻狙击手所在地,发现后允许开火、允许击毙!准备空中近距离火力支持!疏散群众!”
狙击手的准镜中出现了一幢正在施工的大楼,此时只有水泥框架,覆盖有绿网的脚手架将楼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大楼中没有灯,高耸的塔吊此时也没有工作,这些庞然大物傻里傻气地伸着臂膀。狙击手戴上透视目镜,显示屏上正跳出整幢大楼的结构模型,但星河没发现里面何处藏匿有可疑人物。
救护车中原本昏迷的唐霁听到枪声响起之后猛然睁开了眼镜,他的眼睛闪着幽绿色,细细的瞳孔凶光乍泄。唐霁醒来后拼命扳动身子,以“可以套牢狂暴的狮子”而著称的束缚带被他几下挣脱干净。
司机刚慌张地抬起头就看到后视镜中一个男人豹子一般扑过来,还有刀锋噌然作响的声音。眨眼刀芒自眼前一闪而过,冰冷的锋刃下一秒就抵住了司机喉头。唐霁毫不留情地揪住司机脑后的头皮,强迫他抬起脖子,将脆弱的脖子整个暴露在匕首下方。这柄匕首通体发亮,好像是玉做的,令人胆寒。唐霁冷静地透过风窗环视四周,命令道:“往西边开!撞开那些人!”
“外面还有三辆悍马车!”司机吓得冷汗直流,手总也握不牢方向盘。唐霁不闻不问,挥刀而起在他右边胸上狠狠一刮,一条巨大的伤口撕裂司机小半个身体,皮肤下的血液喷溅而出。
“开车!”唐霁厉声吼道。司机脑中什么都顾不上去想了,只得轰下油门。救护车像一头发狂的公牛般陡然转过方向往随行的骑警撞去,凶猛之势差点让车子侧翻了过去。
与此同时,藏身于大楼顶层的狙击手击毙了目标,便把枪支卸掉,装进黑色的皮箱中。他扣好皮箱,起身往东边的楼梯走去,从风衣下边取出一盘钢制绳索勾在了钢架上,随后纵身从洞开的窗户口往下跃去。几秒钟后,狙击手留下的箱子轰然爆炸了,震天撼地的响声让整幢大楼剧烈颤抖,几乎全城的人都看到了大团的金色火焰自楼顶冲天而起。
“救护车!救护车!有人劫持了救护车!”
“一号护卫队,控制救护车,别让它闯进闹市区,保护平民!”
“收到,一号、二号车正在朝救护车驶去,距离两百米。是否对其开火?”
“暂不开火,逼停它!”
忽地,正在交警和特警协助下从地下通道疏散的人群中响起了一连串急促的枪声,原先站在路边目送车队、低声交谈的人这时都从衣服下边抽出乌兹来朝警卫队开枪。火力刹那改变了方向,被假扮成平民的持枪分子吸引了过去。两边都在朝着对方开火,烟雾弹爆开后,一辆七座车从路口冲出来,在浓厚的烟幕笼罩风驰电掣地往另一个街区驶去了。
唐霁劫持了司机,救护车一边拖着刺耳的警报声一边在公路上横冲直撞。待它冲过一号车的警戒线时,前面挡风玻璃上已弹孔密布,防弹玻璃没有碎裂,但已经被打成了蛛网。车身密密麻麻爬满了弹痕,而后边的一只轮胎已经爆炸了。车子歪歪斜斜地在公路上飞驰,时而冲上人行道,撞翻了行人之后毫不客气地就从那人身上碾了过去。
“左边!”唐霁指挥着司机改变方向,匕首的刀锋切入了司机的咽喉一公分,卡在伤口上,为的是防止血液迸射,能让他活得更久一些。司机吓得肝胆俱裂,胸前的伤口无遮无拦地往外涌出血液,粘稠的鲜血已经泡透了他的衣服和身下的坐垫。司机大量失血,眼球泛起可怕的灰色,苍白的面色让他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救护车撞断了马路中间的栏杆,冲进对向来的车流中。唐霁猛地探出身去折断了一只后视镜,回手使出千钧力道将其往后掷去,小小的后视镜直接砸碎了后面警车的挡风防弹玻璃,进而劈碎了开车的警卫脑袋。闪着警灯的车子呼啸着歪向一边,挡住了后面追来的一号悍马。
押送犯人的卫队长向监狱发出了求援信号,他本人也被打断了一只胳臂。群众已疏散完毕,几分钟前前还热热闹闹的城市眨眼工夫就变为了战场,滚烫的子弹壳乒乒乓乓落在马路上。
救护车在城市各个街区中逃亡,不断有人从旁帮助他们击退后面的警车。唐霁紧紧盯住前方,他在意的不是后面穷追不舍的狱警,而是前方的某个目的地。
刚转过一个街角,唐霁就发现对面开来一辆警车,正在用通话频道大声警告他们停下。唐霁咬紧后牙,刀刃再次深入司机喉咙。他矮下肩膀,肌肉紧绷绷的,将脊背拉成了一张长长的弓。他整个人犹如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给对方以致命一击。
“不许减速,冲过去。”
救护车像一颗飞驰的炸弹往警车砸过去,见警告无效、局势已无法控制,警车给武装悍马让出了一条路。悍马车车顶上站着机枪手,长长的枪管已对准了救护车的风窗。与此同时,悍马的挡板下面滑出了一排漆黑的炮管。机枪手双手握住枪把,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将子弹倾泻到了救护车上,六枚炮弹紧跟其后从炮管中发射出来,朝着救护车猛扑而去。
唐霁一刀切掉了司机的脑袋。这时,炮弹击中了救护车,庞然的气浪把车身钢板震上了天。浓厚的烟尘滚滚而起,一时间竟淹没了警车刺目的大灯。在炮弹击中救护车的同时,唐霁敏捷地转身往侧面飞扑,撞开车门一跃而出。卷地风来的尘埃裹住他飞跃的身体,汽车爆炸后产生的碎片四溅开去,高温炙烤着唐霁的后背,钢材在这高热下瞬间化为了一滩铁水。
就在他飞出去的那一瞬,一个黑色的人影从烟尘中冲出,手上拖着另一个人形物体。黑影捞住唐霁的背,几乎是在出手的同时就把另一只手中的死人尸体丢入一滩铁水和破烂的钢板中。
顾州接到卫队长的求助信号后立刻调了人前去支援,这回武装直升机也出动了。他乘坐悍马车到达现场时枪战正进行到白热化,越来越多的武装车辆聚拢在战场周围,高楼的玻璃被子弹打碎,商店的巨型招牌被神出鬼没的火箭弹击垮,像颗流星般笔直朝着下方的路面坠去。落地之后,广告屏将地面砸出了一个巨坑,飞溅的沙石将救援车队硬生生逼停在巨坑边缘。
车辆还未停稳时顾州就开门下了车,他穿着黑色的作战服,配有防弹衣、子弹带和圆盘炸弹。顾州将面罩拉上去,戴好透视镜,端着步枪回头朝第一支援队比出行动手势,进入战斗圈中。
见到燕城监狱派出的支援到达现场,劫人的一方深知力量悬殊,打起了退堂鼓。此时远处再次传来一声枪响,这是撤退的信号,随后敌方直升机与顾州的派来的武装直升机开始空中对抗。地面的持枪分子则在空中猛烈的火力掩护之下,乘坐前来对接的汽车快速撤离交战区。几分钟后,敌方有一架直升机在逃离时被榴弹击毁,坠落后撞塌了一座写字楼。
战斗以劫匪率先撤离结束,顾州指挥人员清理战场。卫队长受了重伤,喊人用担架抬回去了。顾州抱着步枪在战场中心巡视,低头检查那些落在地上的弹壳。他注意到了靴子边上的一颗子弹,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把子弹捡起来放在光下对着看。他慢慢转动弹壳,弹壳上雕有繁复精致颇具辨识度的花纹,弹头豁出了一个浅十字,里头残留有红色的晶体。
这是格纳德军工厂生产的子弹,而顾州本人曾亲自为这种新型子弹雕花。季垚是这种子弹的唯一购买者,也是格纳德军工厂最特殊、最受保护的一位客户。
顾州凝视了子弹一会儿,沉思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过了会儿后他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放下,站起身来继续指挥警察拉起警戒线,禁止闲人进入。另一边,医生大声地招呼同伴,说有人受伤。刺耳的警哨很快盖过了人们的声音,顾州在被炸得乱七八糟的废墟中且行且停,挥手散开迷蒙的烟气,看血水从他脚边流过。
下面的人给了他报告,劫匪——或者说恐怖分子的作案手法熟练非凡、井然有序,显然是蓄谋已久。顾州不禁想着:有什么样的手段可以破开燕城监狱层层叠叠的封锁网传进一级重犯的牢房里呢?
繁华的街区空无一人,商场明亮的橱窗全部被打碎了,铺在模特脚边的干玫瑰花瓣被风吹起来,落在顾州沾了灰尘的鞋尖上。他俯下身将花瓣捡起来,闻了闻上面幸存的香味,然后把它洒在了血泊中。
“直升机上有自毁程序,被击落就自动焚毁,全都烧成了灰。”警卫站在顾州对着被撞塌的写字楼比划,在那儿,一堆黑色的灰烬正冒着余烟,融化的铁水没流过警戒线就凝固了。
顾州翻过警戒线走进去,绕过满地横流的铁水走到废墟旁边,被炸碎的玻璃碴子被他踩在脚底,发出喀拉喀拉的脆响。他从大腿上抽出切刀拨开厚厚的一层灰烬,绕行三匝后站定了,抬头仰望着缺了半边墙面的巍峨高楼。
“你们用仪器扫描一遍,底下说不定藏着东西。”顾州把切刀插回刀鞘,分开腿站在直升机的残骸前,怀里步枪的枪口指向地面,“还有,所有的子弹全部都清理掉,掉进沟里的、嵌进墙壁里的,一个都别留下。如果遇见这种,记得数一数,写进档案里,到时候报给我。封锁现场,禁止记者进入,禁止媒体报道,不接受纸媒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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