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后靠在椅子里,长久地凝视着垂挂在窗前的墨绿色天鹅绒帘子。窗外的花园和果林枝叶凋零,有些地方却绿荫丛浓、郁郁苍苍,与夏季一般无二。空气中弥漫着开谢的黄檀和茉莉的芳香,秋菊淡雅的芬芳则随着一阵阵冬寒吹入明窗,一池静水在橡树的浓荫下莹莹闪光。符阳夏的目光射定在花园里的一棵核桃树上,这棵核桃树给了他一些幻想,让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冬月雪后初晴的景象。
第48章 六神无主
季垚抬手擦掉下巴上的汗珠,吹了中场休息的哨子,然后去更衣室换了衣服。他只用帕子抹去了汗水,拆掉绑在手上的防护带后就匆匆走出了训练场。他从军官通道快步走上去,路上,他觉得自己的心脉好像连在符衷身上,符衷要是磕磕碰碰弄疼了,自己也会跟着疼起来。一念到符衷腿上有伤,不好走路,季垚就有点儿魂不守舍。
跑上一条长长的斜坡后,他在封锁门前进行了身份验证,门刚一打开,他就迫不及待的侧身穿了过去。转过回廊后一阵冷风悄悄擦过脖子,让他通体发凉,汗水很快就随着冷风吹送而蒸发殆尽了。季垚忧心忡忡地走过了一段路,而后他在走廊的栏杆旁看到了符衷立在灯下缄默不语的侧影。
“符上尉。”季垚喊了他一声,他不常喊符衷的名字,“你为什么自己东走西走?要是在哪跌了摔了,可没人把你扶起来!”
符衷听见了季垚在喊他,忙把四散的思绪抓回来,回神看着季垚几步走到了自己面前。刚刚稳下的心神这下却又被季垚打乱了,符衷一见到季垚汗湿的、泛着健康色泽的脸庞,他的心脏就会不由自主地跳快几拍。符衷扶着栏杆站直身子,稍稍屈了下小腿,笑道:“我很小心的,谁不心疼自己的身体。”
“我可不信你嘴上说的话,我只怕你再受了伤,一并断送了前程。”季垚怪罪符衷擅作主张,不由分说地蹲下身去撩起他的裤腿查看,伸出手指轻轻按了按伤口周边的肌肉。
伤口处有些疼,符衷缩了一下腿。季垚确认无误后才放心地把裤给他放了下去,扎进靴子里。符衷垂着睫毛看季垚细致入微地做着这些动作,名副其实的甜蜜把他的心灵和肉体吞噬一空,好似吸饱了玫瑰的芳香。待季垚扎好鞋带,符衷撑着栏杆俯下身把他拉了起来,说:“您为了何事匆忙上来找我?您出了这么多汗,骤然吹冷风是会伤寒的。”
“我的外套被你拿走了,符上尉,它就在你的臂弯里。”季垚抬起手指装模作样地点了点,“你出来拿着我的衣服干什么?”
符衷抖开季垚的外套从后面披在他身上,替他拢住衣领御寒,却没把手放开:“地上有灰尘,您的衣服干干净净的,沾了灰不好,于是我就随身带着。”
衣领围住了脖子,遮去了凉风,叫季垚的后背不再阵阵发寒了。季垚拉住衣领,垂眼看着符衷的手还停留在衣襟上。季垚转了个视线正好对上符衷的眼睛,符衷望着他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他们就这样相对着,好像这是情理中事,是势所必然的。季垚心中充溢着的不言而喻是非同寻常的幸福感,但这已不让他感到茫然:“穷讲究。一件衣服而已,弄脏了我也不心疼。”
“您不心疼是一码事,我心疼又是一码事。”符衷帮他套上长袖,扎紧腰带,再一丝不苟地扣好前襟,“两码事,不冲突的。”
季垚抬起手腕理好袖口,抚摸着袖边上象征军阶的银色条环,这几条银边愈发耀眼了,他眯起眼来看着它们。季垚抬起眼皮将视线在符衷俊气的脸庞上扫了扫,他被符衷撩得直入白云深处,仿佛他和他之间真的有一桩为人称道的风流韵事。季垚好一会儿才从美好的甜蜜终回转过来,故作闲话般问起:“你没事走出来干什么?下回如果要走动,打报告,别离开我的视线。”
这话惹得符衷露出了益发愉悦的笑意,他抻平季垚的外套下摆,随后挺起胸膛打了个立正,说:“收到,长官!”
“说说看,刚才我不在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季垚挨在栏杆上,他一旦摆脱了正襟危坐的模样,就变得颇具风情,独特的慵倦气让符衷忍不住总要分出些心思来欣赏他的身姿。
“我给爸爸打了电话,”符衷说,“问了问他关于十年前的事。但是他说没有找到任何军队调动记录,这令我疑惑了很久,我一直在思考这事。”
“原来你还挂念着这事儿。”季垚抬手插进头发,仰着脖子远望着天花板,这天花板好似天空一般高阔,“同一个事情却众说纷纭,这其中势必有说谎者。你相信谁呢?或者说你愿意相信谁?”
符衷和他靠在一起,扣着双手,顶住大拇指兀自沉思。过了会儿后他摇了摇头,用手指捏着鼻根说:“谁也不相信。”
季垚没有发话,只是看着他,等着符衷把下半句说出来。两人静悄悄地站了会儿,符衷扭过头直视着季垚的眼睛,抿唇笑了一下,补充道:“我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事实。”
过道里吹着轻柔的和风,吹得他们两人心中都柔情荡漾起来。季垚转过脖子,眼尾挑着微微的红色。他无所谓地撩了下头发,侧着脸凝视了墙上的斑点一会儿,才淡漠地开了口:“如果是我,就算是我父亲亲口说的话我也不会全信。”
“您一直都这样吗?”符衷放下手问道,他喜欢这样平心静气地交流,仿佛他就能凭此对季垚了解得更加深入,“心怀戒备,没有安全感......就像狐狸。”
“老话说得好,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与我们所处的环境休戚相关。我曾经历过许多背叛,战争给我留下的不止是创伤,它还让我知道应该对一切都保持应有的戒心。符衷,人人都只有一条命,除了这一生,没有别的生命。我们必须得让自己越来越强大,强大到不用相信别人,而是让千万人来相信你。”
季垚此时说起了战争,心里却觉得很平静,只有怀着平静的心情才能直面那些悲伤的往事。语毕,他凝视着符衷的侧脸,端详着他挺拔的鼻梁和深情款款的眉毛。他脑海里再次浮现了那个一直以来萦绕在他心头的疑问:符衷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有足够的忠诚来让自己对他信任至极吗?
两人没再交流,季垚说出来的话却像还漂浮在轻盈的空气中。符衷思索了一阵,然后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块方糖来,剥开糖纸递给季垚:“别去想那些伤心事儿了,陷害您的人已经进了监狱,您挺过了五关六将,是我们的英雄。吃颗糖解解愁,甜味能让人旧貌尽改、焕然一新。要是您觉得这样还不足以忘记烦恼,可以抱抱我,把世上的一切烦恼在拥抱中通通忘掉!”
“吃糖就吃糖,非要抱抱干什么。”季垚低头咬住符衷手里的方糖,舌尖无意之中擦过了他的手指,便坏心眼地故意撩起眼皮看符衷的表情。
符衷被指头上的异样刺激了一下,他不知道季垚于无形之处竟然有如此勾人之魅力。符衷心里有非比寻常的胜利感和喜悦感,这种感觉闹得他像是踩空了那样腾云驾雾,好像要永远这样漂浮在云端上,再也不下到人间来了。符衷捏着手腕,边捻着手指边问道:“吃糖就吃糖,非舔我手指干什么。”
“没有这回事,是你自己送上来的。”季垚矢口否认,他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的本事是众所周知的。季垚咬着甜甜蜜蜜的糖果莞尔一笑,心里却想着:如果人有味道,那符衷尝起来就是加了糖块的草莓酸奶。
他们靠着栏杆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符衷不紧不慢地等着季垚嘴里的那块糖化完。糖果的甜香散逸在两人四周,他们尽讲着有趣的俏皮话,符衷常常把季垚弄得接不上话,好胜的他只得急得面红耳赤。季垚绝非笨伯,相反,他见多识广,饶是这样,每当他与符衷说话时,却常常谨慎地字斟句酌、紧张得六神无主!
*
在顾州打算离开燕城监狱前,助理打开了他的办公室门。只见顾州正聚精会神地侍弄着一捧玫瑰花,在花瓣上洒了清水,再挑出他认为不满意的来放在一边,另作他用。助理过去朝他行了礼,顾州见状忙放下清水碟子,擦干净手后从助理中接过刚打印出来的文件翻看起来。
“这是您要的资料,监狱长。”助理报告说,“来了很多记者,监狱大门外人头攒动、沸反盈天,我还从没见监狱里有哪天这样热闹过。您真的不出面去堵住记者的嘴巴吗?”
“不用了,叫司机把车开到后门去。”顾州走到窗边,拨开天鹅绒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很快就将帘子重新拢上了,“外面的记者让警卫长去应付,还是老规矩,不接受纸媒采访。”
顾州回到办公桌前,掀开几页文件纸快速浏览上面的内容。他花了十几分钟把文件读完,皱起眉将其合拢在一块儿,摸着下巴琢磨了一阵。顾州吩咐了助理一些话,然后遣走了他。安排完事情后,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发现已经过了平时回家的时间了。顾州将报告放入文件袋里,转身去捧起搁在矮柜上的玫瑰花,小心翼翼地抱着它走出门去。
玛莎拉蒂的窗外滚过城市的喧嚣盛景,平时闪现超模的巨幕广告屏播放着实时新闻。顾州抬起头草草地扫了一眼,瞥见记者正在向镜头展示身后一片狼藉的火拼现场,不断提到今晨震惊全国的恐怖事件。顾州没去看那些新闻,他对新闻不感兴趣,新闻都是给不清楚的人看的。
唐霁入狱那天全城直播,盛况空前。也就是那时候开始,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罪大恶极的一级重犯的名字。顾州亲自受理唐霁的档案,牢房门口的铭牌还是他看着焊上去的。
坐在车上时,顾州怀着柔和的心情想着家里的三叠。他垂首拨弄着怀中红艳的花瓣,把被子弹打坏的花、形状不漂亮的花全都抽掉,将剩下的拢成一束。他仔细地数了数,刚好有六十八朵。顾州看着花,丝毫不作他想,只是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来。记者播报新闻新闻的声音经过车窗过滤,传到耳朵里时只剩渺茫的余音了,仿佛车外的世界全都飞驰着离地远去。
“先生,今天还是停在这里吗?”司机把车停在早上的路口,两边楼房夹着一条窄窄的水泥路,路旁种满了桂花。
顾州点点头:“照旧。我自己走回去,你不用跟着我了。明天早上还是在这儿等我,听我的话做事,不要自作主张。”
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正欲发言,顾州已经从车上下去,顺手关上了门。阴凉的风吹入顾州的衣领,让他的皮肤不由得紧绷起来。顾州将风衣领子立起来护住脖子,甜浓的桂花沁人心脾,在经过初冬凉意的浸润后,显得愈发美好起来。他心里甜滋滋的,尽管今天监狱里发生了那么令人忧伤、焦头烂额的事情,但每当他踏上回家之路时,忧伤一扫而空,甜蜜的幸福充溢着他的心灵。
回到家里,顾州按开玄关的灯,柔和的光亮照着墙上一幅暖色调的油画。三叠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整个身体陷在了毛毯和软枕里。顾州瞥了一眼电视机,发现他看的是新闻。顾州不用听就知道新闻里在讲什么事,他只字未吐,换了鞋子后抱着花走入客厅里:“我回来了。”
三叠掀开盖住身子的毛毯从沙发上下去,跑到顾州跟前抱住他,急切地摸了摸他的衣领,再检查了腰带和双腿。见顾州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三叠严肃的表情才有所缓和,搂着他呼了一口气,问:“你没事儿吧?”
顾州拉过他的手,把捧在手里的玫瑰花送进他怀里,笑道:“我好好地上班,能有什么事。按照我们早上的约定,我买了玫瑰花回来,送给你。”
艳色的玫瑰让三叠的眼中闪过熠熠的光彩,他又惊又喜地把花接过去,凑到鼻尖深深闻了闻馥郁的香气,再紧紧地贴住顾州的身体,嗅闻留在他身上的馨香。他们相拥着闻了会儿对方散发的味道,三叠松开怀抱,欣喜若狂般转身跑去阳台上,着急慌忙地找来干净的花瓶,浇上后清水将花儿一枝一枝小心地插了进去。
茶几上多了一瓶玫瑰花,这样的花还被插在了家里的各个房间做点缀。客厅里亮着温黄的壁灯,三叠帮顾州脱下风衣,一边帮他挂上衣架一边说:“我下午睡觉醒来就打开电视看,结果就看到城里发生了枪战。报道说是有人越狱,发生在西城,好几幢楼都被炸了。你那边有没有被波及到?实话实说,不许说谎。”
顾州挽起袖子进了厨房,套上围裙回头告诉他:“我那边离得比较远,楼层高。放心,真的没有事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
三叠松松地挽了个头发,站在餐桌旁倒水给顾州送去:“越狱的是时间局的人,名字叫唐霁。这种角色都是武装押运的,谁敢来与其硬碰硬,居然还成功了?”
“也许是黑帮、非法武装组织、恐怖分子、毒枭、境外势力......谁说得清呢?唐霁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坏家伙,你知道他犯的什么罪吗?是故意杀人,还有谋杀。不过幸好谋杀未遂。”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接下来的一个月恐怕都不得安宁。燕城监狱的监狱长竟然没出面说几句,他可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三叠说,喂了顾州一口水,“我明天要去见记者。”
顾州打开柜子拿出几个土豆,面不改色地用刀削着土豆皮,明知故问道:“你见他们干什么?”
“你问我干什么去?这么久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
“我明白,你要做的事可比我多得多。”顾州削完土豆皮,将刀片洗干净,然后扭头轻轻地在三叠嘴唇上亲了亲,“放开手脚去做,那是高尚的事业,理应得到支持。”
三叠回了他一个吻,再喂他喝了一口水。顾州垂着脖子熟练地切着土豆,三叠则站在一旁捂着杯子取暖,他脚下没穿袜子,有点冷。两人像往常一样闲聊了一阵,三叠放下杯子正要转身离开厨房时顾州蓦地叫住了他,扶着腰问三叠:“你是不是进过厨房?”
他让开身子,露出台面上放着菜板,一叠切碎的菜留在菜刀旁。碗里盛着搅匀的鸡蛋,没有剥完的活虾放在水槽里,虾子还在浸水篮中蹦跳。三叠有些不好意思,拢了下鬓边的头发,说他在家里想学着做菜,结果学不会,就自暴自弃、半途而废了。
顾州笑着又去吻了下他的脸颊,再洗干净手有条不紊地整理台面:“别灰心,哪能一下子就学会。你想吃什么?跟着我学,做出来都给你吃。”
三叠探过身子说:“今晚我想吃番茄炒鸡蛋和油爆虾。虾头我剪掉了一些,但我不会挑虾线。”
“你过来看着,看我怎么做的。你把虾头撑开,手指稍微用点力,把那根虾线挑住就行了。”顾州做给他看,“虾头不是这么剪的,亲爱的,你这样浪费了好多肉。”
看着顾州熟练地处理着那些虾,三叠难为情地笑了起来,撩起眼皮看着顾州唠叨,但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三叠忽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干什么,心里充满了难以克制的温情,尽管他们已经相处这么久了,却好似还停留在情窦初开的时候。三叠抬起下巴亲吻顾州的嘴唇,顾州知道他蕴含在深吻里的明明白白的暗示,马上洗干净手将他抱起来放在台面上,两人相搂着热烈地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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