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这里?”符衷轻声问旁边的医生,他感受到一阵冰凉的寒意,是从医生身上传过来的,那种西伯利亚冬天特有的寒冷。
医生拍掉肩头的落雪,礼貌地微笑:“我加入了‘回溯’计划的医疗队,今天刚赶到这里,俄国的冬天,真冷啊。”
他最后叹息一声,拉紧脖子上的围巾,他常年生活在成都,中国西南连雪都很少下,医生显然是还没有从这零下二三十度的寒冷中缓过劲来。
电梯门打开,符衷看看楼层,还没到自己要去的地方。肖卓铭回头给符衷做了个再见,提着金属箱子离开了,她对人一直都是淡淡的态度,虽不冷,但总感觉她什么都没放在眼里。
肖卓铭出去,季垚就从外面走进来了,符衷一下被扰乱了心神。要是电梯里没有医生,他现在就要抱着季垚转一个圈,但他现在只能强装镇定地朝季垚行礼:“季首长好。”
“嗯,你好。”季垚神色如常地点头算是招呼,抄着衣兜进门,回身按下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
显然医生也是季垚的老朋友,季垚原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顶了医生一拳,医生的格纹大衣上沾了雪水,潮潮的。符衷朝右边走一步,靠在电梯的大理石壁上,石壁光亮照人。
季垚站中间,和医生低声交谈,他长得比医生稍高,老朋友说话虽然减了一些厉色,但这是远远比不上对符衷那么温柔的。符衷静静地站在一旁不言语,他偷偷钩着季垚的手指,并确保一切都在医生的视线之外,一点小小而隐秘的刺激感围绕在心头。
首长果然是镇得住的场面的鬼脸阎王,他不动声色地与医生交流,连腔调都没有颤抖一下。手指抓了抓符衷,最后扣在一起,藏在两人重叠的衣袖背后。
医生自然是察觉不到这两人之间的猫腻的,虽然他无形之中发出了三百万瓦的光,成了巨大的人形灯泡。嗅嗅电梯里的空气,悠悠凉意中飘着一股甜腻腻的香气,不知从何而起。
“你吃了草莓酸奶吗?我怎么闻到一股甜味?”
医生皱着眉头问季垚,话刚说完符衷就摸着鼻子笑了,季垚踩了踩鞋跟,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医生手足无措,不知所以。
“首长,我到了。”符衷看看顶上红色的数字,悄悄松开手,“天晚了,首长您要好好休息。”
季垚很淡得嗯了一声,说:“你回去多喝点咖啡。”
符衷笑而不语,跨着长腿走出去,左转离开了季垚的视线。医生听他们莫名其妙的对话,摸不着他从一流高等学府锻造出来的头脑,比个手势对季垚说:“你叫他多喝咖啡?不会造成他过于兴奋而失眠吗?毕竟现在已经快半夜了。”
季垚把手抄进暖和的衣兜里,笑道:“也不是所有的咖啡都能提神,但所有的草莓酸奶都是甜的。”
医生心想,斗不过斗不过,果然是人文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说句话看起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其实藏着九曲十八弯在里头,他挠破了头也想不出其中的暗喻。
“大猪,”季垚突然说,“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淡化疤痕?修复得跟以前一模一样的那种?”
医生把手里的箱子换个手提,看了他一眼,说:“你当初不是觉得无所谓么,现在怎么又要淡化了?”
季垚脸色很差,盯着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踮踮脚:“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我不在意别人会在意的,要是吓到了人家那就算不得好事了。”
医生不知道他在说谁,他也不想知道,斜着下巴看看季垚的脸色,叹口气决定不揭他的痛处:“办法多得很,但现在是没时间了,后天马上就穿越,等穿越回来再说吧。平时你衣服穿严实点,就你这鬼脸阎王,没人敢动你,更别说看你的伤疤了。”
“哦。”
季垚用一个字结束了医生的话头,绷着嘴角目视前方,光亮的大理石壁上映出他模糊的倒影,忽然想起,这件风衣是符衷的。
真的没人敢动他吗?当然不是,如果背上完好如初,符衷就算脱/光他衣服他也很乐意。季垚觉得自己很欲,看起来性冷淡,避人三千里,其实心底是只愿意在符衷面前张开双腿的。
肖卓铭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金属箱子放在桌上,扯掉身上散发着福尔马林味的实验服丢进浴室,仰面在床铺上躺下。她很累,连眼睛都疼得睁不开,只有松软的床铺能给她一点慰藉。
手机忽然响了,眯眼睁开一条缝看看,来电人是“舅舅”。肖卓铭骂了一句fuck,把手机甩到一边去,坐起身子下床,颓然打开桌上的箱子。
手机在被子里响了很久才安静下去,肖卓铭被嗡嗡的声音搅得甚是烦躁。她在工作台前坐下,打开顶上的照明灯,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金属仪器,瓶罐里装着化学药剂。
身上只剩下一件针织衫和长裤,抬起腿踏在横杆上,从金属箱子里抽出几张相片和报告表。她窝着身子垂首翻看相片,这是电子显微镜下拍的,上面用红笔写了标注。
本来看得很仔细,反反复复研究细胞核里的构造,看到后来脸色越来越差劲,最后啪一声把相片全都甩到桌上去,抱着头抓狂。
狂了一阵,坐在灯下发呆,手伸进裤袋里摸出一张剪报,摊开来看,是西藏考古现场的照片。她把照片凑到鼻子跟前,再拿远点,揉得哗啦哗啦响,好像那不是照片,而是自己的心脏肺腑。
电脑接入自家书房,她就能远程调用书房里的资料,包括纸质书和数据库。她从书架上取下《七修类稿》,一个叫郎瑛的人写的,成书于明。
“明成化末年,广东新会县海滩坠龙,一人高,长数十丈,腹部丹朱,酷似画中龙。时人甚异之,殴打致死。”
书中如是记载,数十丈就是百米长,俨然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想象的范围。肖卓铭盘腿坐在椅子上,抬手在虚拟的光束中翻书,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什么鬼,不会真的有龙?”
这书她多年前看,只当是一本古代百科全书,古人愚昧,编出山精*怪来凸显皇/权,也算是情理之中,肖卓铭是从来不当真的。
如今亲眼看到各种怪异生物被泡进福尔马林,甚至连人鱼都取到了活体,考古界又挖出了四百米长的巨大生物,这些都冲击了她固有的世界观。
纠结了许久,忽然又意识到,自己是个见习医生,为什么做起了生物学家的营生呢?这些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奇怪。
第二日早晨,吉普车在大兴安岭山区疾驰了一夜,出了山,到达龙河镇。车子停在黑龙江一条支流边上稍作休憩,这片山中没有下雪,江水已经冰冻。戴着皮帽子的司机蹲在江边敲开冰壳子,再把一条软软的钩子伸下去。
唐霁穿着昨天那件黑色的毛呢大衣,坐在吉普车的引擎盖上眺望远山,视野开阔,山脉消失在尽头,再远一些,就是黑河市,过去就是中俄边境,离布拉戈维申斯克一步之遥。他竖起领子挡寒,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漠然看着在江畔捕鱼的吉普车司机,他正半蹲在冰上的孔洞旁边往下看,等着鱼上钩。
啪嗒一声,一条鲫瓜子被扯上来,重重砸在冰面上,不停地弹跳。这司机还真是有点本事,这冰天雪地里也能捉到鱼来,看那鲫瓜子的个头还不小,足够饱餐一顿。
司机提着鱼走回河滩上,见唐霁就坐在引擎盖上盯着远处出神,摇摇头抱怨:“干坐着你也不知道去森林里找点蘑菇。”
唐霁转下眼珠子看他,由于他天生眉毛淡,又不常笑,看起来有股凶气。司机骇了一跳,戴紧头上的帽子把鱼晾在雪地里,小跑进森林,找炖鱼的佐料。
看看雪地上还在乱蹦的鲫瓜子,唐霁面无表情地坐了将近一分钟,然后眉一皱,跳下车去捡起鲫鱼,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
片刻之后司机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怀里抱着些绿叶子菜,不时回头往后面看看,林子里晃动着几只萤火虫,那是碧绿的狼眼。
不过有唐霁——无眉狼王坐在这里,煞气把一干灰狼吓退了一圈,扭头跑下山坡消失了。司机藏在唐霁后面,佛祖菩萨喊了一通,狼群走了他才住嘴。
闻见好大一股血腥和鱼腥气,司机一低头就看到积雪上一滩血迹,鲫瓜子没动弹,不知被谁开了膛,里面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
“狼哥,你把鱼杀了?”司机小心地询问。
唐霁正在擦拭匕首上的血迹,一回身,匕首在司机面前亮了亮,唐霁一言不发地把匕首丢进靴子,正好卡进刀鞘。
这无声胜有声,司机不敢吱声了,活阎王随时都能要了自己的命。他提溜起死鱼埋进积雪保持肉质鲜美,三两下从车里抱出锅炉,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准备这些东西,生火点燃把雪烧化,然后洗干净了野菜,下锅炖鱼。
唐霁本想安静地看看风景,毕竟中俄边境的风光四时皆有不同,但那边炖鱼的香气时不时飘过来,还有篝火明晃晃的光。
鲫瓜子肉嫩,一会儿就炖烂了,鱼汤滚着浓稠的白色。司机往里面撒了一把随身携带的花椒,舀起汤迫不及待地尝鲜,舌头被烫掉了一层皮。
“狼哥,”司机总这么叫他,“鱼汤好了,你也别老坐着,过来喝点汤暖暖身子。”
唐霁没动,连一点声气都没发出,司机回头看他,唐霁就像一匹狼一样坐在车盖上,盯着这边一动不动。
司机给他舀汤去,捂着铁碗暖手,把汤递到唐霁面前:“狼哥你喝一口,我煮了很多,虽然不知道你去边境干什么,但路上不能遭罪。”
盯着碗里的鱼汤盯了一分钟,汤都凉了,唐霁才抬手接过,小小地喝了一口,撇撇嘴,说了三个字:“没味儿。”
司机大受打击,哀哀回到火炉旁边,狠狠喝了几口鱼汤,要尝尝这汤怎么可能没味儿!鲫瓜子可是黑龙江三花五罗十八子里面的一子,唐霁居然说没味儿?暴殄天物!
唐霁这时猛地跳下车,手抄到后面卡住腰上的手/枪,回转身子扫视身后的树林,他的眼神像一匹狼,犀利的目光斧子似的砍过去,黑暗的树林沙沙作响。
司机刚想问他怎么回事,唐霁忽然走过去铲起一堆雪盖在烧得正旺的火焰上,火一下子熄灭了,江湾陷入可怕的寂静中。司机端着碗看他,在一旁急得跳脚,飞起一脚往唐霁大腿上踹。
“安分点小东西!”唐霁低声吼一句,转身避过司机的脚,一掌拍落他手上的鱼汤,死死把人的嘴捂住,“开车,我们得离开这里。”
轰一声关上车门,司机被狠狠惯在驾驶座上,唐霁很快从另一边跳上来,降下车窗,转眼就架起了一柄机枪对准外头,反手抬起手枪指着司机太阳穴。
“现在就开车,开快点,最快的速度!”
“干什么,一天到晚莫名其妙!”司机不满地咒骂,咬着牙一脚踩下油门冲出去。
紧接着,司机就听见一声枪响,唐霁正偏头瞄准狙击枪,对着江边的树林射击。他看看后视镜,林中冲出几个人影,正往这边大声叫着什么,但很快就被甩开了。
这肯定是仇家找上门,司机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看看导航仪,这里离边境只有两百多公里,要快点赶过去。找个加油站加满了油,司机开得飞快,唐霁还是老样子,缄默不语。
到达中俄边境,口岸的检察官过来检查,司机下车,用流利的俄语与检察官对话。唐霁提着箱子站在车门旁边,面前的检察官低头翻看文件。
“狼哥,你要自己坐火车去还是我送你去?”司机突然对唐霁说,“如果你要自己坐火车,出了口岸去找海兰泡的火车站,那里有从海参崴开过来的西伯利亚火车,你坐着火车就能到了。”
唐霁远远地看了一眼口岸对面的城市,再看看盖着雪的吉普车,说:“你送我去。”
检察官的表情有点奇怪,但他没有说话,抬起眼皮看看唐霁,若有所思地翻翻手中的纸,然后递还回去。司机大概是没想到唐霁会让他送,毕竟他已经把乘坐火车的方法都告诉他了。
“为什么要我送?坐火车不是很方便吗?我就是客套一下你居然就真的信了?”
唐霁瞥他一眼,转身打开车门坐进去,砰一声把司机关在门外:“火车上人太多,烦。”
边境检察官丝毫没有过多为难两人,挥手让人放行,按说,这是不符合规定的。看着吉普车消失在扫开了积雪的马路上,检察官才对助手说:“去通知时间局贝加尔湖基地的康斯坦丁先生,就说人已经入境了,其他不用你管,也不用多说。”
司机在城市中疾驰,两边的俄式建筑涂着清新淡然的色彩,每户人家的阳台上都种着花,不过现在已经被雪盖满了。唐霁侧着头看外面的路灯和紧闭的雕花门窗,城中正下着小雪,
沉默让气氛一再凝固,外头的寒冷似乎已经透过车身渗进来了,司机打开车上的广播,调了频道解闷,频道中正在播放全球新闻。
播音员提到:“明日就将启动人类历史上合作国家最多、跨度最长、任务最重的穿越计划,全部穿越跨度约有43.74亿年。人员包括来自中国、来自俄罗斯、来自保加利亚,来自加拿大的350余名执行员,还有来自五国的医疗队员、生物研究专家、地质勘探专家......”
司机听见一向不苟言笑像个死人的唐霁冷哼了一声。
第67章 今夕何夕
“狼哥你哼什么?”司机抓住任何一个可以说话的机会,因为唐霁从来不轻易吐出一个字,这里距离目的地还有几百公里,旅途寂寞得让人发疯。
唐霁叠着双手目视前方,高耸的邮政大楼、街角的老爹酒吧、挽着手抱着花在街边行走的俄罗斯老夫妻,全都化作一条条斜线、一个个斑点,被吉普车甩倒脑后去。司机开车开那么快,景色都来不及欣赏,活像是在玩命地逃亡。
司机等了很久没等到唐霁说话,他偶尔瞟身边的男人几眼,默默地转动方向盘让车子开进一条又一条的弯道。司机轻声哼起了歌,播音员继续在铁盒子里聒噪,车厢内好歹热闹起来。
等了约摸大半个街区的距离,唐霁才姗姗开口:“我哼他们人太多不好办事,必定累赘得很。”
司机哦了一声,这么久才说一句话,他都已经把自己刚才的问题忘记了。但司机没有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和唐霁聊不成文章的天,唐霁好像总要考虑很久才肯开口,每回开口总是只有简短一句话或者三五个字,生怕浪费了自己口水。司机觉得这个人有趣,这种气质是令人过目不忘的,而他说话总带着冷冷的幽默感。
车子经过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火车站,一列西伯利亚火车正在站中停靠。这座火车站几百年了,历史长得很,但它看起来与悠久的历史不相称。没有月台也少有乘客,在寂寥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清。火车顶上覆盖一层厚厚的雪,静悄悄地停着,还没到发车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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