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焕仁出现在卧室门口,已近黄昏的天色,他的脸在背光处看不真切,似是要融入这暗黑中。
“醒啦,午觉还能睡着凉,服了你了。”章焕仁取下他额上的毛巾,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有点低烧。”
这不是宋真的午觉,准确来说,是宋真从昨晚一直睡到第二天的黄昏,他的意志无比清醒,他的身体疲累不堪,他睡了又醒来,醒来又睡去,在虚无缥缈的云端一次次重重跌落,无数个荒诞的梦在外面渐变的天色中在宋真的脑海里折磨他。
宋真看清了章焕仁的脸,却是觉得更加陌生。
他避开章焕仁的触碰:“没事,吞片阿司匹林就好。”
章焕仁觉察到对方刻意的回避和外露的嫌弃,他心里更加不爽,对宋真也越发不满,外面有那么多新鲜好玩的事物,我却要在这里看你脸色。
“你昨晚哪儿了?”宋真问。
“和客户谈生意,喝太多,怕回来影响到你休息。”章焕仁按照剧本从善如流。
宋真心底一阵冷笑,章焕仁的措辞和陆驿远一致,只是章焕仁隐瞒了后半段。
宋真起床吞了片药,他也无力做饭,两人就着昨夜的剩菜剩饭粗略地填肚子。
饭桌上,相对无言,只有头顶一束惨败的灯光笼罩着他们。桌上摆着隔夜菜,色泽暗沉沉,筷子拨上去软焉焉,章焕仁全无胃口。
看着对面的人,宋真常年室内的缘故,他的皮肤非常白,此刻在灯光下却是白得刺眼,而毫无血色。
他烦透了宋真的面无表情,他烦透了宋真的默不作声。
昨晚有多快乐现在就有多压抑,章焕仁感到周遭充斥着一股子死气沉沉。他是棵生活在热带的参天大树,他会开枝散叶,他能抵御狂风,他能挨过暴雨,他也可以享受鸟儿的停留驻足,可以享受蝴蝶蜜蜂的萦绕成群,他独独不可以被连根拔起,被移植到四面封闭的室内。
他觉得他快要枯萎在宋真手里了。
几次脱口而出的分手也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再等等,再等等吧。
第5章
这些天,章焕仁很少见到宋真,其实在空间上,他俩一天至少有八小时是呆在同一个房子里,但章焕仁见到宋真的次数却是寥寥可数。
宋真在翻着鱼肚皮般青灰的天色中醒来,悠闲地边熬粥边看书,世界是玻璃罩下笼盖的一片静谧,只有厨房里的砂锅发出“咕咕咕”的声响,宋真的内心也能安宁几分,时间不急不缓地游走,仿佛置身于永恒中,那些个无眠的烦恼是漂浮在广袤的永恒中的无数渺小的碎片,显得轻如鸿毛,容易忘却。
宋真自我调节能力一流,这也是他为什么从小到大考试名次从没掉出过年级前十,轻轻松松考进全国的顶级学府,轻轻松松当了大学教授,饱受领导校长青睐的原因。
他天生就有这样一种本事,能让人第一眼看到他就认为他值得委以重任,他值得被人信任,他能在浮躁的周遭依旧踏实可靠,在临危受命中仍然保持冷静沉着,他本身的存在就是沉香般安定的气场。
早上章焕仁在闹钟中醒来,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床上连余温都不再残留。
但在饭桌上总会留着给他那份的早餐。
晚上章焕仁到家,宋真关在书房里看书查资料,除了必要的上厕所,他几乎就把自己锁在里面了,恨不得可以打地铺睡在那儿。
章焕仁有次进去给他递水,宋真满身带着冰碴子的冷气拒人千里外。
章焕仁抹了把冷汗,急急忙忙出来,他觉得处于工作状态的宋真简直可怕,就像是在闭关修炼什么偏门邪祟的武功,只要外人一靠近,他就能直接破功吐血。
距离上一次床事,已经要推算到上个礼拜前了,章焕仁不再满足于自给自足,他又去S会馆找过几次小梦,小梦显然没有第一回 那么卖力带劲了,但凑活凑活泄下欲也还行。
有时章焕仁觉得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搭伙过日子勉强下去也还行,都已经过了六年老夫老夫的生活了,对宋真也不是全然没有感情,他也懒得瞎折腾,偶尔出去尝把鲜,尚且可以接受。
但转而看到宋真冷冰冰的一张脸,他就又受不了了,连床都不能上的同居能叫什么同居,他现在和单身也没两样了。宋真这阵子忙,懒得管他,等他忙过了这阵子,他还得处处约束自己,烟不能抽酒不能喝,也许在外面找人也很快就要被他发现了。
他一阵胆寒,他无法想象冰山爆发是什么样的,分手的心几次呼之欲出又被压回。
但是如此拖泥带水地过下去只是浪费彼此生命,他的青春都快耗光了,他无法接受双手沾染了柴米油盐的世俗味道,他还那么年轻,才三十出头,是男人的黄金年纪,他就该出去挥霍大把的好时光,他还是那么帅气逼人,一如当年,他值得被外面更多漂亮年轻的人喜欢与崇拜,而不是在这平凡的生活中一点点苍老内心。
宋真这几天全身心地投入优秀导师竞选,他连着几天都失眠,在漆黑的夜晚睁大着眼睛,越过章焕仁沉睡的身躯,望着窗外的一弯残月。
到了白天,他还要强打精神去上课,接受上级的检阅,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累,他甚至觉得这种忙碌地歇不下脚的状态很好,大脑里的每一个脑细胞都膨胀开来,像一枚枚燃烧的小火球,刺激地他精神沉甸甸,身体轻飘飘,他再无多余的心思去考虑别的。
公告出来那天,领导把他叫去办公室,恭喜他成功获得优秀讲师的荣誉,甚至打败了好几个资历比他高的老前辈。
宋真很平静,他觉得结果本该如此。
章焕仁得知喜报后决定为宋真办一个庆功宴,哪怕在那之后,他决心已定,要跟宋真摊牌分手。
至少,在分手之前,章焕仁真心实意地想为宋真做点什么,他想弥补自己的愧疚感,他想好聚好散,始于最初四目相接中澄澈的一杯水,终于觥筹交错间的沸反盈天。
第6章
章焕仁在四季酒店的大包厢摆了三张酒席,分别请了他和宋真各自的朋友。
他们在相邻的酒桌上招呼朋友,章焕仁隔了好远还能看到宋真在笑,他已经好些天没对他笑过了,宋真笑起来好看又矜贵,像古代的小公子似的。
他的笑通常分两种,微微抿嘴,双眼弯成两道新月,或得体大方,或眼神垂落,好似害羞。开心极了,是标准的露出八颗牙齿。他不会毫无形象地捧腹大笑,实在被逗得不行了,也只是蹙起眉头,指尖抹去眼角洇出泪珠。
眼下宋真又在笑,他喝了几杯酒,大抵是微醺了,双颊飞着两团红晕,眼睛里似乎盛着一汪水,波光粼粼。
章焕仁很喜欢宋真这样笑,但宋真绝大多数时间对面章焕仁的,都是一张刻板生硬的脸。
宋真挡酒,表示不能再喝了,他喝酒特容易上脸,大脑清醒得很,脸看上去却是一片驼红,别人一看他这副严重的样子,一般也就收手不再灌他。
他去洗手间上了个厕所,洗手的时候抬头发现身后的陆驿远已经站了良久,陆驿远抱着双臂歪头打量他,他的笑带着世家公子的玩世不恭,又像深胡同里的夜风,带着凉飕飕阴森森的湿气,宋真登时就很不舒服。
宋真想,陆驿远一定是赶着来嘲笑他的,爱人背地里忙着跟别人滚床单,表面却还要装模作样地大摆宴席秀恩爱,他的爱情内里早就腐烂,长满了虱子,却还要维持着弱不禁风的一个华丽幌子。
宋真甩甩手上的水珠:“有事么?”
陆驿远仿佛真又在认真思索,他说“你是拿眼影画的黑眼圈么?你的当务之急不是在这陪酒陪笑,而是回家去睡个大觉。”
宋真没料到他是这个回答,他做好了对方会对他发来嘲笑或者刁难的准备,那么他会回一句“关你屁事”,如今这般,宋真倒真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但陆驿远的眼神却是带着把玩的审视,仿佛随时等着你出糗,并不是来自朋友间真诚的关心。宋真和章焕仁在一起六年,章焕仁和陆驿远是从穿着开裆裤流着喇嘛就已经认识的兄弟,哪怕是点头之交,六年的时候,宋真还是无法看透陆驿远这个人,但他无比肯定,对方绝非善茬。
“谢谢你的提醒。”宋真淡淡地说,错开陆驿远的肩膀,走出洗手间。
陆驿远哼笑了声,努着嘴无所谓地盯着地上自己的尖头皮鞋看。
第7章
饭局进行到晚上11点才结束,大家尽兴而归,一群人在酒店门口叫代驾叫滴滴。
回家的路上,宋真和章焕仁都彼此缄默,水银灌进周遭的空气里,莫名压抑的氛围笼罩着他们,章焕仁的心里藏了一个膨胀的气球,只需轻轻拿针刺一下,霎时间就会爆破。
他抓着西装裤,紧张地想着措辞,怎么才能做到尽量婉转,大幅度地降低双方的伤害。但是单方面的分手原本就是件伤人的事,哪怕处理地再体面,也会令人伤痕累累。就像两人约定好在各自的食指上绕一根牛皮筋,可是其中一人想退缩了,偷偷滑开了食指,另一个人必然会被牛皮筋刹那间弹伤。
直到家,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宋真欲走进浴室,首先打破了僵局:“我先去洗澡。”
“等下。”章焕仁焦急地说,他瞥见了墙上的钟摆,快要接近凌晨,如果再不说,又是新的一天的到来,日复一日,分手的欲望在犹豫不决中愈演愈烈,而日子却是在一天天蹉跎,他什么时候变成了个没有勇气不再果决的人了?
“我们分手吧。”章焕仁鼓足一口气,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登时就感到心里的那颗大气球被开了个口子,气呼呼呼地往外放。他很轻松,坦白永远比隐瞒要来得容易。
“哦?”宋真手上还抱着进浴室洗澡的睡衣,“你终于肯说出来啦?”
宋真的表情绝对算不上狰狞,也无悲伤,就像在解一道简单的几何数学题,他随随便便勾勒出一条辅助线,轻飘飘地来一句“这不就可以了”。
好像自始至终他都知道题目的最终答案,只是等着你来解答出罢了。
章焕仁满脸诡异地看着宋真,久久无言。
“你原因还是我原因?”宋真问。
“我。”章焕仁不敢看宋真。
“你大概不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遇到你之前,我做着所有一切你深恶痛绝的事,那些你无法容忍的事在我们眼里其实特别家常便饭,整夜开趴,随便跟不认识的人上床,有几个钱的男人都这样,你不这样反而会被圈子里的人笑话,说你不合群假清高。”
“我很喜欢过去的日子,可你却非得拉着我跟你一起过修道士的生活。”
“起先遇到你的时候,我是真的被你吸引,因为我身边就没有像你这样的,我觉得很新鲜。头几年我也是打真心要跟你好好过日子,跟过去彻底说再见,但这日子一天天过下来是越来越没滋没味。”
“可能你不会这么觉得,因为你生来就适应这种生活模式,但我不是,生拉硬套把我拽进这种模式里,只会让我感到压抑。”
“过去的世界才是我想要追求的生活状态,现在我不自由不快乐。”
宋真平静地听他说完,眼中掠过一丝波澜:“难为你长篇大论了,你直接说我无趣死板不就好了。站在道德制高点说什么快不快乐的,外面找了人这么着急就想让我挪窝走人?”
章焕仁神色震动,他不知道宋真是怎么知道的,但现下容不得他考虑良多,他也不想隐瞒:“是,我的确在外面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那种低级鸭子我还不至于把他招进家,你要是肯天天让我操我也不至于出去找人,我如果有一句谎话就当场暴毙。”
宋真有些站不稳了,他悄悄用手扶着沙发沿坐下:“真是理直气壮,你列出我累累恶状,是不是忍了很久?”
章焕仁说:“这不也全然是你的原因,是我们不合适。”
“呵。”用了六年时间才悟出不合适,宋真直觉心酸,“那我明天就搬出去。”
章焕仁没想到对方那么轻易就答应了,他有点手足无措:“不,不急,等你找到房子再搬也来得及。”
宋真又有什么好力缆狂澜的呢,咄咄逼人的质问么?没有必要。胡搅蛮缠的挽回么?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样做。
事实上当他知道对方在外面偷人的时候,他们的感情就是一盘死局了,他心字成灰就等着分手降临的一刻。章焕仁偷人与同床共枕间无时无刻不在埋怨着宋真,这两者宋真分不出哪个更让他恶心。
“来不及了,我明天就搬。”宋真抓起睡衣去洗澡。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宋真的眼泪无声往下流,爬满了整张脸,和水珠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
第8章
章焕仁匆匆淋完澡到卧室,看到宋真把自己关在阳台打电话。
阳台没有开灯,卧室内是暖黄色的灯光,像浓墨重彩滴在水里,往外边的夜色晕染开去,阳台是一团朦胧的光影。
宋真只留给章焕仁一个背影,他低着头通电话,夜风吹飞他头顶的发梢,睡衣鼓动着掀起一角。他一如既往笔挺站立,一动不动如同雕塑,只有频频小幅度的颔首。
章焕仁料想他电话打了许久,大概是在联系外面的租房。
宋真进屋的时候全身裹挟着一股肃杀的凉气,眼里也似落了霜。哪怕是早秋,到了深夜却有着入骨侵皮的寒。
他们谁都不愿意委曲求全去睡沙发,只能捏着鼻子同床而睡。
章焕仁躺在床上玩PSP,他得找些事做,避免和宋真直面交流,他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面对宋真。一刀两断的情人,撕逼之后往往就是各自气愤奔走,从此形同陌路。他们却还能表面相安无事地继续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这太尴尬。同时章焕仁又有点庆幸宋真表示明天就会搬出去了,快刀斩乱麻。
其实他原本以为在他坦白后,宋真会大发雷霆,刀兵相见,甩他一耳刮子也是极有可能,像历来所有被负心汉背叛的可怜人一样。
分手的整个过程宋真都极其冷静,他没讲过几句话,虽有质问虽有讽刺,但却很快接受了分手的事实,就像处理着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而不是对自己错付六年光阴和所托非人的痛心疾首。
细想,这也的确符合宋真的为人处世,章焕仁就没见过他发火生气的样子。
章焕仁努力回想,好像是有过那么一回。
那时章焕仁老去宋真的课堂看他,宋真的一个学生注意到了章焕仁,经常坐到章焕仁位置边上,小孩子特逗特能说,章焕仁有时兴致来了能和小孩说得眉飞色舞。有时下课了,章焕仁陪宋真整理课件,那学生也赖着不走,留下来问宋真课上的难题,然后对着章焕仁挤眉弄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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