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含血喷人!”大家都是读圣贤书大的,嘴里吐不出两个脏字,被这样直白的训斥,脸上挂不住的涨红,他突然想到什么:“我不算君子,也不会去娶寡妇!”
议论的人,被“寡妇”二字勾住了耳朵,纷纷侧目看来。
李云赋本还担心文通为了自己伤了和气,正想去阻止,听见此话,立即站了出来,脸色阴沉:“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你我同我翰林进士,遇事不审度自身,反而同室操戈,以恶毒之语去诋毁他人德行,如此行径又与小人何异?!”
“真是混淆是非,李给事中和文侍讲,一个骂我不算君子,一个骂我小人行径,莫非仗着官大,还不让人言论自由了!我虽不过小小编修,但若要我为强权所折腰——”那人直啐一口:“想都别想!”
自古文人相轻,互相不对眼的数不胜数,更别提像李云赋和沈是这种一来便是风云人物的,面上不说,心里多少都有不服之气。
如今被这位编修一挑事,嘴里又颇为正气凛然,而对方却新进一甲三人皆在,四下游散旁听的人,不免心里的天平往弱者身上斜去,纷纷闲言起来。
“你倒打一耙!”文通恼怒的叫起,沈是却拉了下他衣袖,示意他别上套,众人聚集于此不过是为了广纳良言,对市井吵架,大多无人去听。
沈是转开话题,语气柔和地说:“诸位方才不正说着兴修水利之事?我听着受益匪浅,怎生的突然争吵起来,且不提这些,这位同僚高谈雄辩许久,我见胸襟万丈,才华不凡,能否为我解一疑问?”
那人警惕起来,但眼下四品官给他戴了高帽,虚心请教,众人皆瞧着,他若不应,便显得之前的傲骨像个笑柄:“堂堂状元郎都不明白的事情,在下才疏学浅,不一定能解惑。”
翰林院里不乏有才之辈,一听这位平定崇明,被柳侯爷礼贤下士接回京城的状元有疑问,一下便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想听听他能问出个什么来。
若自己也能解出,岂不是比状元郎还要厉害。
“过谦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今日朝过,谁不知我在治水方面是盲区呢……”
沈是笑了笑:“只是,我这一路听下来,有说固坝筑基,有说引流通渠,有说灌溉农田,比比皆是……圣上说要兴修水利,在下以为,这些举措充其量只能算‘修’,那么如何‘兴’呢?”
诸位闻言怔仲,是也,论修各人看法不同,皆有见解,若想出奇制胜,还需从“兴”字入手,可如何兴呢?此编修也不是泛泛者,他明白沈少卿定有所想,而且肯说。
因为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只有放弃了参与权的沈少卿才能回答。
他眼珠一转,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赌沈少卿必有良言,于是,向三位拱手作揖:“方才多有得罪,不知沈少卿有何高见?”
歪打正着,如此焦点,倒也全了沈是提点之心,他缓缓开口:“治水我是外行,但大齐互市推行已久,关内的锦绣运不出去,关外的马匹运不进来,城里的粮食堆积生虫,城外的荒民易子而食。如今修水建道,若凿运河为市,商业繁荣,岂不是流传千古的‘海上丝绸之路’?一点愚见,见笑了。”
顷刻,有灵敏者已就着治水图研讨起来可行性,有人说沿京杭二线走,有人说以黄河为主线,脑海里的万卷诗书,踏过的万里河山,在此刻撞击出火花,争先恐后的从才子口中涌出。
编修与李云赋甚至不计前嫌研讨起来,对于文人而言,私仇在利民大业面前,不足一提。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番在下若有幸入围,不忘沈少卿指点恩情。”编修看着图纸,心中已有沟壑。
沈是说:“客气了,此等宏图伟业,我若能尽绵薄之力,便是三生有幸了。”
编修又与几位交谈甚欢的同僚看了看,朝沈是三人说道:“方才因我口不择言,给诸位添麻烦了,若不嫌弃,今日我做东,给诸位赔礼道歉,亦做清谈交流之乐,如何?”
沈是和李云赋无意见,将决定权交于了文通,文通咽不下这口气:“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嘴上说着赔礼道歉,还不是想从沈兄、李兄口里讨点巧思,这酒要喝,起码醉仙阁我们才去。”
编修讪讪的笑了下:“只要诸位肯赏脸,莫说醉仙阁,今日庆元春也去得。”
文通哼哼两声:“那就去庆元春!”
李云赋拉下他,沈是摇头作笑,一道往京城街上行去,文通仍是不满的嘟囔:“沈兄你合该只说给我两人听,白白便宜了他们。”
云赋正要开口,文通立马说:“别别别,云赋兄,别给我整那些家国大义了,我就是小肚鸡肠,又想攀关系,又想得良言,什么好处都给他们占了个遍……”文通气的咬牙:“不行,我要点最贵的,吃光他这个月俸禄!”
文通说的直白,倒显得坦荡,连李云赋也纵容的笑了笑:“好,就点最贵的。”
饶是沈是回京不久,也听过庆元春的名号,为官者不好公开狎妓,而此处丝竹弦乐,薄纱美人,风情万种,又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才情佳人,满足了一众文人骚客,故作清高的姿态。
编修诚心十足,特地预了二楼雅座,一排的小巧精致的玉牌挂成珠帘,若要点菜,还需解个字谜。里头是如月般的缂丝屏风,上绣着一直破云而出的瑰丽寒枝,众人拾掇着玉牌,朗声说出谜底,周遭有红袖添香,替你一一记下,附庸风雅至极。
文通没见过这种场面,感叹道:“也不知道店家是何人,竟有这样一颗七窍玲珑心……”
编修笑着说:“文通兄不知吗?此店是京城第一首富,孟善人开的店。”
文通:“孟善人是谁?”
庆元春里忽然一阵喧哗之声,众人倚栏看去,底下有位贵气十足的男子,浑身宝蓝色滚边缎面华服,头戴着金丝羽翅发冠,正中还嵌着价值不菲的蓝宝石,容貌端正,只是那周身气度像是历经刀山火海而生,不怒自威。他正四处安插人手,似乎在寻什么人一样。
编修指了下:“文通兄,你瞧,这位便是孟善人了。他是做香料发家的。”
沈是皱眉,孟善人,他总觉得“善人”二字与此人气质迥然不同,有意打听起来:“这个孟善人,行事如风似电,不像是能够静心研制香料的人……”
编修说:“可不是,听闻是他爱妻调制的,孟善人为人大方,经商一流,很多人都愿意与他一同做生意。发家不久,便涉猎丝绸、粮食、玉器、茶叶,如今各行各业都有他的身影了。”
李云赋好奇问:“那为何叫善人?”
编修道:“从前是唤他‘孟香客’,但他赚的钱,每年的六成利润,全部用于善款,修路建桥,赈灾济民,是一等一的大善人。还记得岭南蝗乱,他一年的粮仓全部送去救急了,分毫未取。”
众人啧啧称奇:“这可真是个大善人……”
佳人围着面纱,翩跹的端着小菜而来,乐声渐起,众人落座。编修呷了口酒说:“你我若能成来年水利大事,也是一等一的大善人。”
沈是抿酒,是商人,是善人都不重要,但他制香,就有点用途。沈是问:“还未请问仁兄大名,这名流佳士如数家珍,仁兄恐怕来历非常。”
编修嘿嘿一笑:“还是沈少卿厉害,我名付江,乃兵部付尚书表侄,叔父嫌我没考上一甲丢人,不让我认他,还请诸位海涵,替我包罗一下。”
帘外有脚步声仓促,一男子沉声问:“还没有踪迹?”
“回老爷,各大商旅客栈都找过了,城门也问了,没有见到人……”
“继续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
付编修咬着筷子说:“也不知孟善人在找谁,竟来了庆元春……据说他家夫人善妒,所以孟善人从来不出入这等风月场所,今日也是奇了……”
台上有人举杯:“清官难断家务事,常兄就莫操心了,赶紧自饮几杯,尽了东家之谊。”
“是也是也,倒把正事忘了。”
而沈是早已思绪飘远,方才孟善人过时,他分明闻见那阵雨后青草般的香味,要稍浓一些,似乎还有点木香。
第26章 仅此一次
酒过三巡,无人还记得正事,几个酒鬼在高声放言,一会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一会是“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也别提什么治水,权当交朋结友了,文通和付江本来是相看两相厌,酒劲上来,意外发现志趣相投,和说相声似的,你捧一句,我来一段……
“东风吹,战鼓擂,今日喝酒谁怕谁!付兄,再来三杯!”
“西北望,射天狼,喝他十斤头不晃!通兄,不醉不归!”
沈是:“……”
建议付尚书来年在兵部招个酒鬼状元。
李云赋微醺,神智还算清醒,他忽然凑近沈是,鼻尖快碰到侧脸:“沈兄,你为何一直在走神?”
沈是略微拉开点距离:“没什么,天色已晚,莫让冉娘久等了,带文通早些回去吧。”
李云赋点头,站了起来去扶文通,然而他也有点晕,加了个人边晃荡起来,沈是笑了下:“云赋兄,你先回去,文通我送回府。”
李云赋仍一丝不苟的作揖,姿势标准的像用刻度量出来的:“有劳沈兄了。”
沈是扶着文通出了庆元春,文通被寒风冻得一个哆嗦,逐渐明朗:“等等,沈兄,等等……”
“嗯?怎么了?”
他不停晃着脑袋,试图让自己醒的快些:“身上……酒味太重,我……先换个衣服……醒醒酒……冉娘……会担心……”
“好。”
话虽然断断续续的,但沈是听明白了,带他回了沈府。他迅速泡了个澡,将自己收拾的干净,喝了杯醒酒茶,对沈是说:“沈兄,我已酒醒,天寒不必相送了。”
沈是有些担心,但文通勉力拒绝,说罢还像证明自己似的,直直往前走,“碰”撞在一棵树上,盛意笑了出声:“文老爷别闹了,你这样倒大街上,就不得了。让顺和送你去吧,不碍事的。”
文通揉着头说:“那就麻烦了。”
待人走后,盛意好笑的说:“这文老爷,平日也不是这么客气的人啊……”
沈是心头挂着那段香,没太听进去,沐浴更衣便睡了。
次日朝后,圣上召了柳侯爷和沈是一同在御花园闲逛。毕竟是被宋阁老扣了“莫让天下才子寒心”的名头,不慰问下说不过去:“近日忙着水利之事,疏忽沈少卿了,返京后还习惯,可有什么困难?”
说着看了眼柳侯爷。
柳长泽像一块千年寒冰,恍若未闻的走着自己的路。
沈是说:“承蒙圣上厚爱,臣一切安好,并无大碍。”
承明帝说:“那便好。沈少卿昨日翰林院论兴修,可是传遍朝野,连朕听了也不免赞叹,如此才华,为何在金銮殿上自谦?”
“回圣上,非臣自谦,臣确实在治水方面,涉猎不足,只是想着若能将新政与此兴修之事,一同推行,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是自嘲道:“说来诸位才子定也有所想法,不过碍于行事艰难,施展不开。不像臣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异想天开的胡说。”
承明帝向前走了些,他的视线从高扬的寒梅枝桠间隙中落在沈是微低的颈部弧度上,像极了一个人,他目光瞬间深远起来,“有时候置身事外,才能俯瞰全局。”
沈是抬头看他,衣袖拢了两下,站定了一步,挺直了腰板,同太傅当年有话要上谏的样子如出一辙。
承明帝觉得有趣,他试探道:“朕对沈少卿所言两全其美挺感兴趣,不妨说来听听。”
沈少卿会有话要说吗?
会。
承明帝像寻宝一样获得了短暂的惊喜,但他忘了,上谏,一般都不是什么好话。
“新政推行官府控价,所有物品玩件固定价格。本意是达到平抑物价,防止富商暴利之成效。”
沈是目光坚毅:“实际上,互市未起,各地价格本就是截然不同,官府不断地抑制,只能导致商人手里的货无利可图,平白砸在官府手中。”
“当所有货物被官府兼并,用以销售,官府成了唯一的商家,敢问天下还有哪个商人足以抗衡?”
这是在质问承明帝,还是在质问柳侯爷?太傅有这个权利,可沈是没有。
承明帝看着他的眼神,从饶有兴致,变成了寡淡。
上位者的权威是不容冒犯的。
一直高傲沉默的柳长泽突然冷声言:“依沈大人之意,新政非但无利,反而残害苍生了。那为何与官府互易流通之人络绎不绝?”
“平民百姓缺乏出口,贱卖工艺,若有官府中转,收益倍增。各大富商垄断货源,暴利百姓,若有官府中转,按价而沽,百姓皆有福祉。若有货卖不出去的,便由官府平价收购,不至于积货于民。何尝不是两全其美?”
“短期而言确实如此。”
沈是不卑不亢的继续说:“但无利不起早。新政遏制商人的利益,倘若长期以往,货源迟早全部进了官府的口袋,强买强卖必成定局。”
“侯爷所谓的两全其美,不过是官府垄断市场、货源、价格,营造出来的假象罢了。当国家兼并市场,那么商贩该如何存活?无人再愿创造利益,社稷如何不萎缩萧条!”
沈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直直的看着柳长泽,一句句逼问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
柳长泽霎时觉得脑子有点乱,无法理出个头绪来,若是圣上不在他就一把捂住那张伶牙俐齿的嘴,最好是用布,绑他个十天半个月的,教他学乖一些,不要妄想顶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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