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什么态度。”
“对不起,是我心急。拜托了!”风渚朝仙人猛磕头。
“够了够了。你和我说说你和你老师的事吧。若可信我就把他带回来。”
风渚,时年十八,来到京城街头。
他见一些男男女女跪在路旁卖身葬父,也拣了一稍微清静之处,盘腿坐下。身旁还有个人偶。
那个年代,是连偃师行会都没有的年代,人偶没有规范,野蛮生长。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向晏和他的木甲们。
他坐了大半天,也没人搭理。到了太阳快落山时,面前走过两位少爷。大一点的,一袭黑衣,气质温雅。小一点的,穿红着绿,一团意气。后来,他才知道那大少爷比自己还小两岁。
红衣少年道:“哎哥,我们买那边那个,能管钱。”
黑衣少年答:“我们家有木甲司账,从不营私。”
红衣少年问:“那边那花匠如何?”
黑衣少年答:“我们家有木甲莳花草,从不出错。”
“那那人,身强力壮。”
“你为何非要买家仆。”
“我们家家仆全跑了,一个不剩,没面子。”
“我们又不需要人伺候。再说,我给你的人偶带出去不够面子吗?”
“你还说!就带出去一次,现在所有人都笑我找不到姑娘,找人偶……”
“哈哈,哎,疼!”黑衣少年抱头,躲红衣少年的拳头,正巧低头,看到地上一行字。
“卖身买木?”黑衣少年盯着风渚。
“五百金?这人狮子大开口啊。”红衣少年刚才还打人,转眼就挽住黑衣少年胳膊。
黑衣少年问:“右边那位壮汉也才四十金,左边那姑娘生得好看也才五十金。这位兄弟有什么本领,要价如此之高?”
“我没什么本领,是要买的木头矜贵。”
“你要木头做什么?”
“给爷爷做人偶。”风渚说完,回过头顺手在棋盘上一叩。老人家见他所置之子,哎呀一声,烦闷挠头。
黑衣少年瞅了眼棋局,不禁咂舌。他拉过红衣少年,以风渚能听到的音量低语:“此人绝顶聪明。”
黑衣少年蹲下问:“你要买何种木材?紫檀?水曲柳?黄杨木?”见风渚答不上来,他又问:“你都不知自己要什么木,为何要买?”
这时,老人手一抖,棋子滚去了街上。老人扯了下风渚的衣袖,风渚便起身去街上捡了回来。老人手指一处,他帮忙掷子,还顺手下了一回,老人又抱头大叫。
风渚回头答:“这人偶总是做不精细,我听人说高级人偶要良木。”
黑衣少年等了他半晌,倒也不烦,只道:“不是有了良木就能作出高级人偶。”
“我知道。”风渚觉得羞耻。
黑衣少年柔声道:“我手头没现钱,但我家中有块好木头,你跟我回去如何?”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黑衣少年轻笑,蓦然出刀,朝老人送去。风渚出手阻拦,红衣少年旋即抽剑,架在他颈间。路人都吓得退开。
“想打我哥!”
“不准碰我爷爷。”
“不准碰?你也不看看是谁帮你改人偶,还不赶紧磕头拜谢。”
黑衣少年递了个眼神,红衣少年这才收了武器。仅仅是三两句话的功夫,老人的手指已灵活了许多。风渚哑口无言,直愣愣望着黑衣少年收起小刀。
“跟我走。”黑衣少年伸手。他的手不像脸那般嫩腻,粗糙的掌心,带了无数小伤。风渚有些心动,却还是没回应。
“唉,罢了,你我是买定了。你等我,我明日带木头来找你。”黑衣少年起身离去。
红衣少年追上道:“你买他做什么,我看他不像你喜欢的类型啊。”风渚目送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期待。
翌日,黑衣少年独自前来,身后还有一根大木头,重千余斤,是两头木甲抬来的。他见一锦衣商贾正在风渚跟前,出钱要买人,小跑上前。
“且慢且慢,这人昨日已经答应给我了。”
商贾问:“你可答应了?”
黑衣少年指了指,轻声提醒:“木头木头。”
“答应了。”风渚低头,嘴角一撇。
商贾忿忿道:“臭小子,你这白纸黑字写的五百金,现在一根破木头也算数。你要是吧,我也有一根,跟我回去,我给你看看。”
“这位老爷,我这可是金丝楠。”黑衣少年上前说话,却被一把推倒在地。商贾挥手,招来两下人要把风渚要带走。
“低头!”黑衣少年朝风渚大喊。话音未落,就见木甲们高举巨木,大转一圈。风渚低头,两下人被巨木重击倒地。黑衣少年哈哈一笑,掣了风渚肘子便跑。商贾喝了一声,又上来许多人。两木甲带着巨木转圈冲向来人,一口气打倒一片人。
“爷爷!”风渚忽然记起,回头叫道。
黑衣少年说“我来”,衣袖一甩,一只羊儿蹦出。那羊儿木甲越跑越远,越跑越大。
转眼间,老人就骑着羊儿乐呵呵从二人身边掠过。
黑衣少年得意跑开,风渚兴奋追了他去。直到少年家门口,见到“向府”二字,风渚才知黑衣少年竟是向晏。
风渚初到向家,如同做梦一般,每日都有各式木甲人偶相伴左右,更有良木图鉴高级工具玲琅满目。
可一晃眼,过了三个月,向晏的承诺却迟迟没有兑现。每次风渚问起,向晏就说:“给我做十男十女,各不相同。”
风渚暗气暗恼,这向晏就是骗他当长工,肆意使唤,不让做他想做的事。终于,他为向晏做了一百个人偶,觉得是时候开口了。
“少爷,风渚告辞了。”
“为什么?”向晏诧异。
“我感激少爷供我吃穿,家中杂事也不需我管,可我也替少爷做了很多木甲,少爷却还一直不兑现承诺……”
“你跟我来。”向晏挽起风渚的手,来到储物间。“这些都是你这几个月的成果。你觉得有何不同?”
风渚第一次重顾这一百个人偶,老实道:“进步……”
“和你爷爷那人偶比起来呢?”
“好太多。”
“我不是吝啬不给你。只是你觉得你的技艺配得上那木头吗?”风渚摇头,突然手中被塞了一物。
“这是库房的钥匙。以后里面的材料随意用,不要走。”
向晏离去,留下风渚一人。他发现这房中堆满了向晏的练习之作,而他那区区一百件人偶与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原来,自己连勤奋都远远比不过这人。
第034章 风渚 风渚不是我们家家仆
风渚甩袖,一颗人偶脑袋飞出。向晏正巧走过庭院,哎的一声,两手捧住。他把玩脑袋,笑嘻嘻道:“这老叟人头雕得可是惟妙惟肖。”
“少爷,对不起。”风渚急忙忙跑来,不悦的神情还未来得及收尽。
向晏还他脑袋道:“怎么乱扔你爷爷的头呢。”
“是他不肯要。”
向晏朝庭中一瞧,风渚爷爷正赌气飘荡,和木甲们说风渚不孝,不让他附魂。向晏隔空书符,送了过去,爷爷附了魂,朝向晏挥手,向晏也摆手回礼。
“老人家固执耍性,不急不急。”向晏抚风渚后背。
“他非想要年轻模样。”
向晏啊了一声:“难怪前几日我后院有两个小姑娘抱怨你爷爷缠她们。那你给他做不就行了。这年轻人比老人做起来还快呢。”
“那就不是爷爷了!”
向晏仰头,似乎在想爷爷和风渚一般年纪站在一起的奇妙景象。风渚唤了两声,他才回神,说道:“风渚啊,你可知那头白泽曾是魏阳远近闻名的剑客?”
风渚说不知。他顺向晏手指之处望去,见那神兽白泽正坐在青石阶前玩□□。这白泽平日就一副安常处顺的模样。与爷爷甚是投缘,时常一道切磋棋艺。
向晏同风渚边走边道:“我听过他生平事迹,一直很想好好为他做一人偶,要不输他生前的身体。可他坚决不答应,反是说要一只不使剑的木甲玩玩,连人形都不要。于是我问自己,木甲能让鬼魂重活一回,为何非要是他们本来的样子,而不能是他们希望的样子?
身为偃师,当放下自我,易地而处,与之共情。而技艺风格则无需担心,依旧会在手下呈现。”
向晏说完,发现风渚并没跟在身侧。于是回首,见风渚深深一鞠躬。
之后风渚依爷爷心意做了人偶。果然爷爷带着年轻的身体跑出去玩,抛下他再不回来了。向晏几番同风渚道歉,风渚都说爷爷开心就好。
从此风渚安心在向家,给向晏打下手。向晏做人偶到多晚,他就陪多晚。他手头的活若是做完,就在一侧旁观,从不说话叨扰。他说当时最幸福的事,就是让木甲送宵食来,二人在月下边吃边聊。向晏教了他高阶偃术,教了他柔夷仙法,教了他隗方鬼术。
一日,向晏难敌困意,在案台前酣睡。风渚见已夜深,将人背起。平日里见惯他宽衣宽服,也不晓得这般清瘦。
“鸠尾榫,抱肩榫……”背上人呓语,风渚忍俊不禁。
“唔?”
“对不起,吵醒少爷了。”
“我怎么睡着了,你放我下来吧。”
“不用,快到房间了。”风渚托起背上人双腿,抬高一些,跨过门槛。
“我整天让你打下手,有没有很委屈。”
“不委屈,少爷教了我很多。”风渚将向晏搁到床边,向晏仰头爬了进去。
“从明日起,你独立负责木甲吧。”向晏合眼,左右脚互蹬想蹭下鞋子。风渚替他脱了。
“我……”
“我觉得你可以了。”
风渚又为向晏更衣。床上人想来是从前给人伺候惯了,左手抬一抬,右手抬一抬,翻过一圈趴着,衣裳就给剥下了。风渚掖好被角,弯腰将鞋子朝外放正。
“那些鬼会不愿意吧。明明特意来找少爷,却得了我的木甲。”
“那都是名声问题,慢慢积攒就好。这木甲又不是小喻画的画写的字,看不明白的人还当废纸。好东西用了他们自然知道……”
风渚吹了灯退下。当夜,一宿没睡。他既兴奋又忐忑,想是不是只是少爷一时兴起,因他伺候的舒服所以犒赏。而第二天向晏还记得。
后来又有一日,风渚与向喻同桌吃饭。向喻一人吃得起劲,风渚却只陪他聊天,也不动筷,直到向晏和人偶从房里出来。
向喻见向晏来,远远就问:“临姜又不吃饭啊?”
向晏上桌道:“是谁说人偶吃饭浪费粮食了。他现在都不肯与我们同桌了。”
向喻撂了筷子,急道:“我那不是说他,我是说后院那几个贪吃鬼。这人什么气度,怎么这么记仇!”
向晏赔笑道:“逗你的。他本来就对吃没兴致,又嫌处理饭袋恶心,和你没关系。”转头给风渚搛菜。
“谢少爷。”
向晏道:“我打算招学生,你们觉得怎样?”
向喻嘴角一撇,问:“这点子可是那戴面具的公子给你出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一点也不想招学生的样子。”
“学生是麻烦。笨一点老说说不会,耽误时间。”
向喻呵呵道:“那是你不会教。”向晏无言以对,想来这话也不是向喻一人对他说过。
“但你这次就听他的吧。我们家就快揭不开锅了。你整天做木甲不收钱,你问问风渚花销多少。搞得我四处卖画补贴家用,我也是有艺术追求的人!”向喻见向晏不吱声,故意道,“过两天时庭又有新酒楼落成,他邀我去题字,出价可高——”
“不准去。”
“那你快收学生。”
向晏问:“风渚觉得呢?”
“少爷做主。”
风渚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可不是滋味。之前只有他一人看得到少爷的技艺,日后却要与人分享。这也就罢了,他不想的是听其他人叫他老师。
“可不是我做主。这学生来了,你得帮我看住他们。”向晏说完,埋头速速扒饭。风渚愣在那里,不知这话意思几何。
天子独爱的偃师要招门生。消息放出去没几日,向家门庭若市,院中排出了一条盘龙。
风渚负责收学生的作品画稿呈给向晏筛选。有一学生悄悄给他递银子。他不接,那学生干脆塞到他襟口里。他双手抱手稿,无法退还,眉头一皱。
“别这样,你们少爷私下也会收些钱。你拿着,必要时候帮我们两通融通融。我叫何限,他叫景期。”对方交了作品,拉身边少年就跑。
当晚,风渚去找向晏,见他伏案阅稿,劳形伤神。左手一摞要比右手一摞高出许多,想来应是不通过的。
向晏身后还站了一翩跹公子。戴了张怨灵面,身子却摇摇晃晃,心情甚好。他给向晏揉肩,在耳际讲话,二人有说有笑。风渚知道自从这面具公子来之后,骗少爷木甲的鬼剧减,一直对其以礼相待。
向晏唤风渚过来,说:“你看看这人画的人偶,有趣不?”风渚接来一看,颔首说“才气逼人”,又见下方署名“景期”。
向晏道:“我觉得也是。”接来要放到右手边。谁知那公子却将手挡在那摞纸上,不让他放下。
“笨,你选得太多了。还有好些个缙绅要塞人进来,拜礼都在后院堆成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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