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倒是好,一个是正儿八经的大人,一个儒生风范的医生,平日里都是温文尔雅正人君子的模样。可一没了旁人,却跟小时候吵架拌嘴一个样子,十多年都不曾变,也当真算是里面一套,外面一套了。只看方致远「苦口婆心」地解释道:「没给钱,也没托我,我就自个想出来的,觉得是件好事。我给你说个名字听听,你看是她好还是你念着的那个姑娘好?」
「哟,这么一说还是个熟人,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何许人也啊?」
「关雨霂。」
「啊呸。」薛远甫原先说话时没动心思,就顺着她的说法跟她唱着戏呢,突然蹦出来一个人名,差点没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呸什么呸,她哪里不好了?反应这么大……」话说到一半,方致远灵光一闪,「你是不是早惦记着了!我就说头一次见了就觉得你说话向着她……」
「呸你连身边人都这么往我这推。是别人姑娘有意思还是你有意思啊,倒学会乱说起媒来了。」
方致远看他凶自己,瘪着嘴委屈道:「哎呀,这不关雨霂要过一年就要走了嘛,她现在也没个心上人,等她走了我也见不了她,我这不舍不得她么,就想到了你,嫁给你了以后我们还可以常见面。再说了,她未嫁你未娶,你薛远甫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嘛,她关雨霂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嘛,以你的为人一定会好好待她,以她的为人也定是个好媳妇。哪里不是一桩好事啦?这都看不上?什么叫没什么心思,这心思嘛,慢慢就有了,明儿晚上来我家吃个饭呗,就说说话。」
「不去。」
方致远看他这么不给面子,立马翻脸不高兴了:「我说你怎么这么不领情啊?怎么了?是不如你们家姑娘了?」
「不如。」
「欸嘿!你倒说说是哪里不如?这相貌比得上吗?」
「比得上。」
「才学比得上吗?」
「比得上。」
「欸嘿!你是不是在骗我哦?关雨霂可是很厉害的哦!」
「我知道。」
「这都比得上,你这姑娘是假的吧!我们那县里哪来这样的姑娘啊!风度谈吐呢?」
「欠佳。」
「你看嘛,这不就比不上了嘛。」
「但我还是觉得她好。」
「不行,我还是觉得你在骗我,你不会是编的姑娘耗着吧?你不会是真喜欢男人吧?」
「什么喜欢男人!我说你那么舍不得她,你还喜欢女人呢!」
方致远被问得一愣,回过神来急忙反击:「什么喜欢女人!你才喜欢女人呢!」
「我就是喜欢女人啊!」
一时嘴快吃了亏,方致远一瘪嘴,说:「饭吃不?」
「不吃。」
第41章 章四十
话说方致远则日灰头土脸而归,门一拍但见关雨霂台前取簪,听她问道:「黄了?」方致远坐了,吹鼻子瞪眼,悻悻地回道:「黄了黄了。」关雨霂笑着起身,走到她跟前来,说道:「我亦晓得薛大哥有一意中人,怕是不会听你的。」方致远事没说成,心里不痛快,咬牙切齿地:「老顽固,就在一根木头上掉死吧。」关雨霂听她话说得冲,又嗅她一身酒气,笑道:「哟,吃了别人的酒还说这话。」方致远不认,随即哼上一声,回道:「多好的事,他不愿意拉到算了。」话毕,五指敲着拍子轻轻,心间盘算这事当如何是好。一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不想个法子留下来,怕今后就真的见得少了 。她正寻思着事情难办呢,看关雨霂钗子取了,发垂正落手,无意中伸手过去牵起发角,因说道:「头发真长。」关雨霂拍开她的手,道:「好的不学,学人家牵姑娘的头发来了。」
方致远嘴角轻扬,摆起了家主架子:「牵不得了?」
「牵得牵得,」关雨霂应和着,明眸一转,轻轻摘了她官帽,说:「你若不剪,哪里不是一般长?」
方致远白了她一眼,余光还瞅着她笑意盈盈。关雨霂退了一步,好像是一会要找关筱秋去,眼前突然空了,手心里似乎还有方才头发一丝丝的触感,方致远一时心绪乱了,转身问道:「你想留下吗?」身后妆台铜镜小檀盒,灯影凌乱,门半开着,而人却远了。
***
又说后来那破院子里的机器,方致远独自包了,一人闭门造车起来。不出半月乃捧来一布兜,唤关雨霂来瞧。她揭开一看是件新衣,就被方致远推搡着进了里屋,说是要快换来看看。一襦一裙,本地样式,料子不厚却出奇地暖和,关雨霂又细细理了理领子袖子,掀帘而出,提袖半遮面,转一圈与那人瞧,后又问合适否。方致远一愣,紧捏袖口应道合适二字,不禁心间怅然,这衣服……倒不如头一次见她穿洋人样式那般可爱了。也说不上个因为所以。本是有所期待,忽然一落空,心中混沌。关雨霂瞧她木了,便往她心口子上甩一袖子,说:「准是应付我呢。」
方致远忙称没有,又引她坐下,说是有要事同她商量。关雨霂问是何事,只听方致远说道这办厂子的事。眼下衣服是做出来了,材料可找寻,造价也便宜,确是办个小厂子多卖几件给官府赚些小钱的时候了。前些日子刚托朋友去运四辆机器来,此次航线短,年底就可到,若开工及时还可赚个冬衣收尾钱。关雨霂说这是好事,官府之事她自可拿主意,又为何找自己商量,莫怕是有什么难处,也忍不住说笑一番,笑她是不是又夹着尾巴借钱来了。方致远笑称非也,厂子乃官府之事,钱定是从官府出,唯有一虑,人。关雨霂不解,以为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教教便是,给工钱哪有没人做的道理。方致远忙说她是会错了意,做肯定是做得出来是一码事,可卖不卖得出去又是另外一码事了。新厂家没有名头,又不清个中沟渠,销路艰难,生意不好做,东西再好做出来了卖不出去又有什么用。关雨霂也点头称是,又问可有地方帮得上忙。方致远见说到正事上了,音陡然一低,凑近了说道:「抚州我是离不得……」关雨霂听着点了点头。
「这身边也无像你这般放心之人……」说完,抬眼看了看关雨霂。
关雨霂瞧她那个求人帮忙可怜巴巴的样子,跟看着个救命稻草似的,两眼小花狗泪汪汪似的,倒生怕自己不答应了,忍不出笑着说:「你要我出去帮你联络厂子啊?」
方致远眉头舒展,笑起来眸清如水,一敲桌子说道:「还是你聪明嘛,你也知道,这事我不大会做,别人我也信不过,还是交给你比较放心。联系几家丝绸大厂子,我看定州那几户都还行,又还近,看他们谁家愿意做,挂个他们的名头,分点利,也算是薄利多销了。等名头出来了,再撤出来了也不迟。」
「这法子倒是机灵,你也不怕别人到时候不让你撤,怎么,到时还指望着我去当说客不成?」
「说的什么话,你想得倒是远,如果这麻烦找上门来了,我应付就是,红脸不好唱,白脸好唱啊,再说了我们是官府,底子硬,怕他欺我不成?」
「瞧你,白脸想不得罪人,是最难唱的,哪有你说的简单。」话道这里,关雨霂不禁眉一皱,细思起来。方致远见她不说话,问她可是有什么顾虑。关雨霂忽转身,不经意间压着了方致远案上的衣袖,说:「致远,我看这事还是别用官府的名头。」
方致远瞥了一眼自己袖口,精神全放在那了,又不好意思往回扯,半天才反应过来要回话:「不……不用?不用哪里好办事啊?」
关雨霂也是一时心慌,不知此虑何出,被她这么一问,左思右想又是低头又是叹气,最终只得断断续续地说来:「我…我一时也说不清。这官府的名头,好的时候是好……坏的时候也是坏,我以为倒不如做个一般生意来得……清净。」话是说完了,可也不知道说的是个什么话,方致远看她有些着急,便慢声问道:「那依你,我当如何?」关雨霂想了一下,回道:「不如你找个洋朋友挂名,让他交由你来经营。这样又不是官府的事,又不是我们的事,撇得干净些。」方致远不是不肯答应,只是这般不是更添麻烦吗?只听她问道:「雨霂,我不明白,你有何顾虑?如今新办厂已是难事,再加如此周折,岂不是难上加难?」
「别的我不同你争,此处你听我一言,厂子的事我会想办法的。」她一抬眼,脸色微白,竟是盈盈中有些泪光,可声音又平稳无异。方致远惘然忘思,心里突然闪过一片冰冰凉凉的海,即回道:「好。」
第42章 章四十一
嘉化十六年十月,关雨霂定州之行早已定下,可风声不漏丝毫,出行前两天方得以同王管家说起招呼车马一事。哪料到不过多时便引来了关筱秋轻轻逮着袖口子,小嘴依依不饶地问道:「夫人可是要远行?」关雨霂瞅着她,心想自己前脚把话说完,这丫头后脚就来信了,眼睛当真比谁都来得尖,不禁把她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拈下来,笑着说道:「你消息倒灵通,怎不说是大人要远行,偏要问着我来了,快来同我说说你线人姓甚名谁?」关筱秋红了脸,扭着关雨霂回道:「夫人最喜奚落嘲戏人家,大人成天忙里忙外,哪像是离得了抚州的样子。我看今早王管家清点得如此认真,大人又在一旁嘱咐了又嘱咐,除了夫人,哪还能有什么别人了?夫人快是莫取笑我了,也不同我说说是要去哪,去多久,省得我挂心才是。」关雨霂轻拧了拧她的小鼻子,说道:「你啊你,人没多大话却甜得像个□□湖,什么挂心不挂心我的,我看你是挂心我不带上你吧。」关筱秋嘴一嘟,愈发撒起娇来:「哎哟,夫人我们从小一道长大,也知道谁看着明白,你都看出来了就明说了嘛,就喜欢取笑我,害我牵肠挂肚的。」关雨霂假意横了她一眼,甩了甩手中的帕子,身子转过一半,回道:「什么明说不明说,是你先不同我明说,我自然也不同你明说,丫头年纪大了,心思多了,要同我讲起寒碜话来了,也不知道我心里什么滋味。」关筱秋忙跟了上去,扯着自家夫人的袖口愈发不想放了,说道:「哎呀,夫人你既然心里都明白了,就告诉筱秋嘛,你这次去定州到底带不带我嘛。」关雨霂回过头来点了点关筱秋鼻尖,说道:「定州定州,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谁告诉你是定州的。」关筱秋嘴巴一瘪,一眼苦兮兮地看着她,这两个人啊,是没一个心里不装着明白的,却偏偏要这么玩一番演一番,倒像是生疏了。关雨霂怕她薄脸要挂不住了,不愿再作弄于她,转而拉着她的手,笑道:「带带带,定州热闹,你准喜欢,我哪舍得不带上你,再说我们这次是去办事的,府里谁瞅着最精,谁同我最亲,我还不明白嘛,瞧你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快莫多想了,收拾收拾东西去吧,三日后就出发,可别等到了定州才想着忘了什么。」关筱秋听了喜笑颜开,眼睛弯弯似新月,忙掩了口不提他话,笑嘻嘻地应了声好,辞了便一溜烟跑回屋里收拾起东西来。关雨霂在屋里笑她方才那模样,也就还是个孩子,想着想着肩膀忽然一沉,顿时没了方才的心思。
出发前夜,多云,无月,二人坐在窗下,灯火远,映出人影一双,一半落在了纸窗,一半落在了粉墙。方致远手里还拿着一份商人名单,一张薄纸,分量不轻,她很明白把它交出去意味着什么,长久以来的自我期许,可能会在这张纸上变为可能,借由身边人的手。然而她又不想交出去,她很明白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盘算了许久,不知从哪里心生出一丝悔意,若是没同她说过这事便好了,也不至于……要分离。天青色的衣衫搭在她的肩上,素净异常,良久终于开口:「拿着吧,我已尽己所能,其余还须见机行事。」
关雨霂接过,只听她又说:「我已同车夫嘱咐,此番由官道前去定州。」关雨霂点了点头,方致远接着说:「你莫因路短而赶小路,不急一时。」关雨霂回:「我明白。」方致远想起往事来,眉轻皱,说道:「头次见你,你便遭了匪类,这次我多安排了守卫,应当够了。你再稍带些钱财,钱要分两个袋装,若形势危急,给他们一袋便是。」「我明白。」「入秋了,定州风大,指不定要待到什么时候,多带些厚衣服,若是缺了,在那买便是,若是钱不够了,就同我说。」「我明白。」「这些商人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若是形势不对,算了也就算了,莫要硬拼。」「我明白。」「我在你我身边各自安排了两个信差,你到了便同我写信,我收到了便给你回信,常联系。」「我明白。」
「这是我亲手写的信,上有官印,若是出事了,你与定州官府联系。」
「你也看着点关筱秋,不要让她贪玩贪吃,反而病了落得你照顾。」
「雨霂,我说这么多,好似以前也说过,你听着会不会觉得我烦?」
「你要知道,这厂子,没你重要,若是办不成就算了,你回来就好,真的,你回来就好了。」
灯火下,一双明眸朗目,不经意间动了离忧,也是糊涂了。
出发当日,微风细雨,轻寒。门户外方致远送关雨霂上马车,将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关雨霂同她说:「我会一切小心,你亦无须再送。」方致远不依,上了马一路送至城门口,关雨霂城门外唤车夫停下,下车同她再过别一次。车渐行渐远,遥望人影不离,再行至山脚,转个弯,就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也曾想过别离,哪晓得,是如今这般滋味。
马车里,关筱秋笑着说道:「夫人不就出个远门嘛,瞧大人紧张成什么样。」关雨霂靠着车,或许是因昨夜睡晚了或许是因昨夜没睡好,瞬间没了方才的精神,轻声回道:「她不当这样。」关筱秋一时没听出什么意思,笑着说:「什么不当这样那样的,大人关心夫人,不是应该的嘛。」「她做得太过了,」帘角透出一缕光,忽明忽暗地落在她脸,只听她接着说道:「这宴席,就没有不散的。」关筱秋听着这话不对,赶紧凑上前来,急问道:「夫人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宴席散不散的,不就出个远门嘛,这宴席散了还有聚的啊。」「聚?聚哪有那么容易聚,可散,是说散就散了。」「聚哪里不容易了,聚是最容易的,只有想聚,哪有聚不了的,散哪里容易了,只要不想散,哪有散得了的。」关雨霂不禁苦笑道:「想聚?也就是想想,中间隔了几重山,隔了几重水算是好的了。」「管它几重山几重水,跨过去不就好了吗?」「你可知道还有生与死吗?」关筱秋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关雨霂接着说道:「生与死或许也没有那么可怕,还有别的……」「夫人才离开抚州几步啊,就想大人想得满嘴胡话,可好你这话是说给我听了,若是让大人知道了,这公事是没法办的啦。」关雨霂拍了拍她的手,说着:「我没事,我是累了才说些胡话,你也别当真,哪日我若真的说与她听了,希望她也别当真的才好。」她神色忽而安定,在闭眼休憩的那一瞬又暗自敛去了。
君不见,秋草下藏浅浅两道车辙,是何人心思最深?是何人情意最真?
作者有话要说:
“从来美事,因甚天教,两处多磨。”
第43章 一篇过期告示
26/45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