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归处为何?
要嫁与何人,依附而行吗?且不说当下断无此人,这安居一隅,不问世事的日子,可再也拴不住她了。打自关家门庭落寞那日,这个闺中小姐跃出囚禁的天空四隅。山川秀美,庙宇灵幽,商船新奇,万国风情各异,读不当读之书,爱存于虚幻之人。天地阔达,云涛浩渺,肆意而行岂不美哉?她竟有几分羡慕起方致远来。这人心有因,必行事,不达不罢休,断没有什么清明与方寸。当日还笑称她胡闹,一时想来或许在南梁年岁,女子,惟当有胡闹才能活出个自在模样。
惟记抚州城楼之顶,四下晦暗,而她的眼里却是另一个天地,星海灼灼,甚为耀眼。自己心中有怯,目光不敢相迎,设想本也曾是光,不过淹于深闺罢了。到如今,万事皆迟,什么豪情念想,什么少年意气,早就寻不着踪迹。只晓得看好案蒙尘,月明多云,不忍,要化作风,降为雨。至少在那人身旁,至少此时此刻,她不是什么福书村的闺秀,深宅大院的夫人,她是她自己,也仅是她自己。关雨霂惘然而思,几近叹息,正值筱秋匆忙而来,说,「夫人,这几日没有书信,信使来问,说大人甚是挂记。」
对啊,还有这事。
筱秋为她设下笔墨,伺候一旁,关雨霂不习惯。往日都是筱秋睡了,她自己挑一盏红橘纸灯。如今筱秋一脸好奇,守在一旁,默不作声,自顾聪明地拿眼睛瞟人。自己……不知该如何下笔了。是该怎个称谓,夫君?致远?她在那一刻愣住了,一时想不通二人的关系,也说不出方致远那日相送,心间没着落的滋味,城门之外,她求她头也不回地就转身而去,断不要那些诉语与衷肠。若她是个男儿便好了,便没有这些不着边际的愁愫,可她又偏偏是个女儿。可女儿,这女儿……
关雨霂心头一松,微一抬手,笔尖一滴墨落在信纸上。关筱秋莫名会意,说:「夫人你自己来,我不瞅着你了。」话罢,面微红地跑远了。这哪跟哪?被筱秋一闹,她也是愣了,又见信使久侯,更无心思,就草草交代了。就说事情已有眉目,定当年前赶回。
方致远拿到信,松了一口气,你说怎地,多些年前,关雨霂在抚州,心心念念寻寻觅觅的是她,好些年后,一切竟又反了过来。回信,道:「天寒,穿狐白袍」。
第48章 章四十六
待诸事安排妥当,关雨霂书信一封,说是即日出发,路途遥远,人数众多,况兼风雪不定,日程难算,故不必等候。不如她所料,行至半路,遇雪,簌簌不停。
抚州城楼之上,方致远空等了一日。天气陡寒,书信难达,归期不定乃是常事,却也不知怎的挨不着边地心急。方致远不肯离去,就连处理公务这等事都要挪到城楼上来。城中百姓不明,只见着一群人拿着文书上上下下,踏雪湿鞋,好不热闹。后来有好事者打听得知,是夫人要从定州回来了,众人皆笑,一时传为巷角佳话。是日清晨,方致远朦胧睡意,踢了踢脚,觉得有几分寒冷。昨夜炭盆灭了,守卫亦不会做伺候人的事,不曾来添,她只好把衣服裹得更紧些。此时正听来报,说远处有一行人往城门来,瞧着架势和信中所描述的相差无几,当是夫人没错。方致远以手遮面,一个哆嗦就醒透了,不及收拾,扶好衣帽,快步下楼。
路上关筱秋心急不怕冷,掀起厚重的帘子往外瞧,闲话不必讲,赶忙道:「夫人快看,大人在城楼上等我们哩。瞧他那样子,急得连袍子不有一个穿。」关雨霂听了皱眉,不甚理会,想这寒冬腊月,准是小丫头眼花。奈不住几番招呼,依了筱秋。这不看则已,一看还真是那胡闹鬼。她速速命人停车,从行李里取了个素色袍子来。方致远不知远处发生了何事,在城楼下干站着,眼瞧着快到了,走得好好怎么就停了呢,后见车马继续前行,才敢舒一口气。
相距不远处,关雨霂下马车,方致远上前相迎,只见她手里捧着裘袍,说:
「雪大,何故在此等我?」
「雪大,故我在此等你。」
此时北风乍紧,呼啸盈耳,不得闲。
关雨霂本想把裘袍递给她,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全乱了。可风雪不知,仍飒飒不停。方致远见她无话,从她手里夺了袍子,哆嗦着接应道,「外面冷,有话回家说。」
回家?
方致远往前走了几步,关雨霂无心,低头紧随在后,眼眉饧涩,心间似无以依靠,又似有以依靠,一片茫茫,若雪。方致远转身见她没带帽子,用手撇去她头上的浮雪,一个反手扣上帽子,无话,继续前行。关雨霂耳朵益发通红,无大感觉,大约是真不冷。
城外风声一派,呜呜咽咽,叫素心难熬。
落笔万言,此间少语,那七窍玲珑,就倏然歛去了。
当是青丝细雪,一视白头。
第49章 章四十七
行至城内,关雨霂领着叶织绡一众,有意要同方致远一一道来,不料被她回绝。官话说是车马劳顿,在客栈备了房,请稍作休息。抚州地小重民生,房屋会由官府备至,无需担忧。厂房已在做打点,过几日会派人请大家去看看。话罢,一句不多,手一扬便让凌桥带着一行人往客栈去了。关雨霂见她送客送得果决,心生不解,无奈人多嘴杂,不便相问。待到众人走后,挪到她身侧,轻声问道:「新政?怎从未听你提起?给一家老小操办房屋并非小事,走的定是官府的钱,你这钱……是从何处来呀?」
抚州的账面关雨霂心中有数,并无甚多闲钱,今儿出手如此大方,心中难免惴惴不安,恐是她碍于颜面。方致远也是难得能抿出一丝弦外之音,不免调侃道:「怎么?怕我乱花钱不是?之前仓库办得不错,每月盈余不少,你也不瞧瞧你这一去去了多少月?」
关雨霂不禁伏身而笑,故作强硬道:「怎么?还怪起我了不是?」
方致远忙作揖,笑道:「不敢不敢。夫人无需担忧,如今却是有闲钱了,用之于民是应当的。再说,劳您大驾不远万里请来的人,小的焉敢简慢?」
关雨霂摇了摇头,轻敲她的衣袖,说:「大人快是收起这般模样,若是传出去了,扫您威风不是?」
方致远也摇了摇头,甩了甩衣袖,佯装丧气,回道:「何来威风可言?你说一声要回来,我便城楼上等你,百姓怕不是都在笑话我。」
关雨霂见她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模样,为了言归正传,不得不矫厉道:「快是莫说笑了,别人刚来,你也不说些什么客套话,倒是全哄客栈去了,不是显了生分?」
方致远也就顺着她板起脸来,乃答道:「生不生分还是得由你来拿捏。我出面是官府,办的是公事,无需同他们闲话家常。再说了,这会子我可不想见他们,我就想……」
我就想……
客栈前几日便招呼过了,托词在城楼上早已备好了,就连凌桥,都嘱咐了三四次。方致远处心积虑地把七七八八的人都支开了,却难说是为何。她善背文章,不料在这人面前,功底全无。那稿子在心里,却抽抽噎噎地说不出来了,这话在嘴上,是说着说着就要跑样儿。方致远自己也察觉出了不对,独个儿心悸,一时忘言,眼睛更是不敢觑着身边人。她怔了半天,方说道:「听听你说说在定州的那些事。」
关雨霂因见她思虑,以是要紧话,不免专心,如今听了,又觉可爱,不免笑话她:「此等琐事,又何必急于一时?得闲了我自会说与你听。」
方致远依旧话胡编道:「什么急不急的,前几日便说要回了,今儿才到。书信也是从简,对来龙去脉只字不提,这不急啊,都给等急了。」
关雨霂见她不依不饶,不似从前,偏偏像了几分关筱秋。可不是嘛,不然怎么能说是编出来的话呢。关雨霂自己也还没从那茫茫白雪里缓过来,无甚觉察,顺势用着往日对付关筱秋的法子来应对。
但见她笑意盈盈地从怀里拿出一个什么,赠与她,说道:「那日山中遇雪,只得去驿站歇着,因听闻来往商旅称赞山中寺庙,想一时难下,不如去为你求个符来。」方致远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瞧,问道:「求的个什么符?」又后知后觉道:「财呀。怎如此俗气?」
「前儿日日同我哭穷,如此倒好,嫌俗气了。我不也是看你缺些甚么?旁的可缺?」
「不缺,还真不缺。」
闲话罢了,方致远让她好生休息,自己有公事还要出门。关雨霂随即遣散了下人,回了房,垂下帘栊,一歪身靠在椅子上,乍时觉得天旋地转,竟是比在定州还要累。不过是说了些寻常家话,怎废了好些气力?纵使脸上故作从前模样,心里却比不得昔日自在,似有无形之物压着,惶惶不安。如今空屋独椅,左右萧然,反倒是如释重负了。
关雨霂合目,指间有意无意地扣着扶手,神思凌乱,一遍又一遍地念道,何则?何则呀?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想见见你。
第50章 章四十八
方致远回到府衙,也无心办公。不知怎么地,见了所念之人却不知该说何话,故心有眷然,藏着万语,可处到眼前,却是唇齿不依了,只得随意寻个由头,丧气地遁走了。这关雨霂常能窥出自己话中虚实,也不知此次何如,是看出来了还是没看出来?目下也管不了这么些了,她只知晓此刻心头不安稳,往日伴着她,四平八稳,可说好些衷肠话,如今却是一派兵荒马乱了。方致远细理其中头绪,因想是太久不曾相见的缘故。或许过几日就好了?
谁想到,过几日也没好。
关雨霂因见方致远常是无话,也就只论些公事,定州之行的种种,不过简要说与她听了,其中细话,曲折原委,一字不提多。后来二人又忙于俗事,闲了下来,也是两边安静,听得清风声萧萧。
这可真是人间一异事,怎么一离别,再重聚,滋味就全变了?关雨霂往定州那几月里,方致远不晓得发生了何种变化,也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关雨霂变了。瞧她对自己的态度,亦是同从前不大一样。也不知道是她变了,还是她看到自己变了,也跟着变了。她愈想愈加理不清其中道理,因自个儿心里有鬼,也不便相问。总之,定有什么东西同往日大不相同了。
一日午后,难得来了冬日暖阳,方致远偶得一时清闲,就着日光和煦,不觉在案上小睡,乃生一梦:梦于大船之上,海风阵阵,声势浩然,穿云破水,如入胜境,犹嫌天地之狭隘。遂发意欲作诗,然环顾身侧,知心人不在,伏身惜乎不已。大船乃行至抚州,下船来寻。仍不得。似世间不曾有此人物,心有蘧蘧然。莫非一切皆是风流自赏?然那年微风细雨,废庙乱石,发丝温软,仍历历在目。方致远不信,遂寻至府衙,然环顾左右,竟无一旧识者……
她是时乍醒,是又惊又疑,俯仰顾盼之间,见自己稳坐官椅,不禁长吁一气。而她……梦里寻她不得,如今她又在何处?方致远被梦扰了,有些不分虚实,然心头忧思似不容置喙,遂即刻出门,穿街过道,竟觉脚下之路比往日要长上许多。因想关雨霂此刻多半在伏身练字,便快步来到书房,一声招呼不打,猛一推门,期盼着窗边熟悉的旧影笑说自己唐突,却不想那小桌空空如也。
又或是在屋内借着柔光引线?不在。
莫不是在教王大读书习文?也不在。
王大倒是在,方致远问他:「你关老师呢?」
「今儿没见着老师。」
「其他的人呢?筱秋呢?」
「筱秋姐姐去酒楼吃小笼包了。」
「烟霞呢?」
「烟霞姐姐帮老师买糕点去了。」
「好。」至于凌嫂在市场,王管家在布坊,皆受自己吩咐,无需多问。说毕,方致远告别王大,出门碰上了合泰,问:「见着夫人了吗?」
「不曾啊。」
「海天人呢?」
「在睡觉呢。」
一个二个怎么都靠不住,方致远不耐烦地继续问道:「那凌桥呢?他人呢?」
「打赌打输了,在给筱秋姑娘买小笼包呢。」
哼,怪不得这丫头有小笼包吃。
方致远甩袖,一径往大门去了,恰值烟霞迈过门槛子,便问道:「见着夫人了吗?」
「夫人好像外出了。」
「去哪了不知道吗?」
「没同我提起。」
「晴平呢?」
「晴平估计是去给老相好寄钱去了。」
「芙竹呢?」
「芙竹……这会子大家好像都有事,芙竹兴许会陪着夫人吧。」
方致远应了声好,正准别辞别烟霞,只见烟霞从兜里拿出了绿豆糕,问:「大人吃个绿豆糕吗?新豆子做的,可是清甜。」方致远摆了摆手,一句话也没有,就夺门而出了,留着烟霞立在原处吹冷风。她暗自思忖,今儿大人不知吃了什么□□,平日都好生说话的,怎么突然这么冲?
方致远在城中四处寻而不得,最终在码头旁,见到她与一男子说话,身旁还陪着董大人。方致远虽不识,却也猜出了几分。前几日是听人提过德亲王家之次子苏棣要来抚州,说是要来看些新奇玩意。但见那人眉清目秀,穿戴雅致,顾盼不凡,估摸着气度,到底是天家弟子,气象不同。德亲王两个儿子,老大在朝中为官,老实本分,曾有过来往,而老二却是个风流角色,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一手瘦金体写得风骨十足,还极擅酿酒,千金不得一壶。想必今日定是董大人负责招待,因不明其中就理,请来雨霂作陪。见他们相谈甚欢,此时上前倒似置身无地,便回身走了。董大人同关清源同年入的科举,年岁相当,站在一旁颇有几分模样。略看三人,恍惚间竟像极了老丈人,女儿同女婿。先是乔平西,再是苏棣,方致远觉得随意挑一个,放到她身边,都好似一对璧人。天下的男子这么多,她又那么好,出去了定是会有好段姻缘。而自己是什么?自己什么都不是。又凭什么把她留在身边,耽误她大好前程?方致远一面走,思绪一面如河沟臭水,滃然而出,一回府,脸一黑,就浑浑噩噩地钻入书房,大门一关,那便是诸事不理,千呼不应。她肆意研了墨,欲写些什么,却提笔难下。我……凭什么将你留下?凭什么同旁人去博?又是以什么身份?自己是个假男儿,这是段假婚姻,可情谊却是真的。这假男儿的真情谊,是否可以把你留下来,来做一辈子的假夫妻?
然而一想到这些话,方致远便觉口齿绵缠,期期艾艾,是一个字都道不出。她虽情谊不能自主,却道义了然。自己作茧自缚走了条独行路,不过是咎由自取,而关雨霂仅仅是被一道圣旨所赠,乾坤之大,她随时随处可抽身而去。如今能相伴相知,已是福气,又何来脸面求个更多?硬要她也走一遭独木桥?此时的多般念想,无非是因四顾无人而生的苦楚,同沉溺一朵解语花而起的私欲,皆是贪得无厌之人的呓语疯言罢了。又怎能说得出口,央求她留下来。除非她也想……她想吗?
28/45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