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没有误诊,那么以现在沈长河的身体状况,他简直就是个勉强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的活死人了啊!
“不错,”沈长河将捋上去的袖子放了下来,平静道:“我毒瘾已深,兼之天生体弱,确实活不了多久了。”
“……”叶世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过了会儿,他才舒了一口气,道:“你和你那个美人老爹真是如出一辙,真是应了我们中原的一句古话,自古红颜多薄命啊。”顿了下,又问:“凌儿知道了吗?”
“我不想告诉她。”
“她喜欢你——不,应该说,她爱你啊混小子!”叶世安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你是瞎的吗,这都看不出来?你想害她伤心至死吗?!”
“叶先生,你比晚辈阅历丰富,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这种事。”沈长河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命数如此,顺其自然吧。”
至少,临死前还能再救她一次,老天待他不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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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前夜。
明日的作战计划已经部署完毕,天色却并未完全暗下来。沈长河正准备换上常服休息,李云凌就进来了——
连门都没敲便推门而入,完全不像她以前谨小慎微的行事风格。他刚想说句玩笑话调笑她,却在看清她的一瞬间怔住。
雪面桃腮,略施粉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一袭白色长裙衬得她身形愈发高挑、却又莫名的楚楚可怜。
沈长河仔细端详了她一番,打趣道:“这一身很漂亮,险些没认出来是你。”
“我跟陈大小姐借来的,毕竟以前从不穿女装……”李云凌羞赧地垂下了头,“将军,明天属下就要正式上战场了,今晚能不能请你喝一杯酒?”
她的声音温和婉转,竟完全不似从前那般清脆明朗如少年,而是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女子特有的柔美气息。沈长河好笑地扬起眉梢,爽快起身顺手将外衣披上,大步向她这边走来:“走,喝酒去!”
西域风物不比中原繁盛,大漠之中的城镇人丁向来稀少,原本到了夜里就是一片寂静无声。可今晚不知怎么的,市集上居然十分热闹:不少卷发虬髯的原住民都走上街来,很多人大笑着、高叫着跑来跑去,三五成群地围在篝火旁边跳着不知名的舞蹈。沈长河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异于往常的热闹,问身边的李云凌:“不是要喝酒么?这是……”
“将军也算半个吐火罗人,连这都不知道吗?”李云凌笑道:“今天是沐圣节,吐火罗民族的传统节日。据说在这一天向光明神祈祷的话,会发生奇迹哦。”
沈长河轻笑一声,笑得有些不屑:“嗯?”
刚想嘲讽她一番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却在发觉自己的袖子被一只小手拽住了。然后,那只虽然很白、却因常年习武长满茧子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军,今天我可以直呼你的姓名吗?”
“当然可以。”他何时要求她必须称他为“将军”了?
沈长河回握住她的手,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去,却发现她也正抬头看着他,便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李云凌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长河!”
“嗳。”沈长河从善如流地应了声,下一瞬间就被她拽着向前面的人群快步走去。在场参加“舞会”的于阗人不认识他,见他二人装束打扮,便只当是中原来的客商,也不避讳地邀请他们一起加入。天色昏暗,众人仅能凭借火光辨认彼此的面容,但即便如此大家也是兴致高涨,甚至后续加入的人还越来越多——
开始的时候,沈长河还只是站在场下看看热闹,时间长了觉得有些无聊,但一见李云凌跳得颇有兴致却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便只能无奈地拄着下巴充当一名合格的观众。
可是很快,他这“观众”就当不下去了。人群中有几个眼尖的年轻女孩子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于是热情地牵起他的手,嘴里还叽里咕噜地翻着波斯语。见他没有反应,其中最漂亮的一个才改成了汉语:“这位英俊的先生,你不懂,波斯语?你不是我们,民族的人?”
“我是秦人。”沈长河微微一笑,承认得很干脆。女孩子“哦”了一声,又笑:“没关系!我很,喜欢你,我们跳一支舞,好不好?”
“……”沈长河看了一眼跟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吐火罗小伙子边跳边笑的李云凌,摇了摇头:“抱歉,我有舞伴了。”
“这样啊……”女孩子倒也没多失望,仍然笑嘻嘻地问:“你身边的姑娘,她在哪儿呀?”
对此,沈长河也只是淡淡一笑,不做回答,几个女孩子见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自讨没趣。那边李云凌一曲跳完了,也终于想起来被自己搁在一边的将军大人,这才跑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去:“这位英俊的先生,请问可否与小女子共舞一曲?”
她恶趣味地学着之前那高昌女孩子说过的话,显然是将他们之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想到,沈长河没给她继续嘲讽下去的机会,而是在她的惊呼之中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然后稳稳地走到场地中央才把人放下。
塔布拉鼓伴着胡笳琴声响起,一对对年轻男女遥遥相对,下一刻却又快速走向彼此,展臂相拥。李云凌正犹豫着,沈长河却先主动伸手揽住了她的腰,随着音乐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迈起了步子,一边附在她耳侧压低声音,语气有些不快:“你今天到底在玩儿什么把戏?让我猜猜——欲擒故纵是么?”
“沈长河,我不是故意气你的。”李云凌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我在跟那个小帅哥学跳舞,才好跟你这个老帅哥共舞一曲。”
“我很老么。”沈长河语气甚是不悦,可一双幽绿的桃花眼却隐现笑意:“你都不会跳舞,还来现学现卖?”
“……”李云凌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来。她随着沈长河的步子一边跳着,一边小声道:“长河,你看到了吗?那些高昌的女孩子都在看你,她们一定都很羡慕我呢。”
“那就让她们羡慕去。”
“那……长河,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听了她这突兀的问题,沈长河微微一愣,才笑道:“傻姑娘,我若讨厌你,还会留你在身边这么多年么?”
“可是不讨厌又不等于喜欢……”她小声嗫嚅了一句,张大双眼仔仔细细地描摹着沈长河俊美无俦的眉目,像是要把他的模样深深镌刻在心中一样。沈长河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沈长河,我喜欢你。”她停下脚步,在广袤无垠的夜空之下紧紧地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并不宽阔的胸膛前面:“穷我一生,无怨无悔。”
本来是非常肉麻的一句表白,可沈长河竟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悲伤和决绝之意。他本想回应她的表白,可那句“我也一样”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又何必让她看到希望之后再陷入绝望?
夜已深。“舞会”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围坐在篝火前面唱歌喝酒。歌是高昌民谣,酒是波斯特产“三勒浆”,味道酸中带甜,有些怪,但并不难喝。很多年轻女孩都注意到了沈长河出众的外表,西域女子向来开放豪爽,因而尽管他身边还坐着女伴,却仍有不少人毫不避讳地凑上前来搭讪;但沈长河自始至终都只是将身旁的秦族女子揽在怀中,对所有的邀请一律婉言谢绝。
又过了不知多久,跳舞、喝酒的高昌人也都散去,篝火前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了。因为次日就要打仗,两个人都没怎么喝酒,但李云凌却好像醉了一样趴在他的腿上,翻来覆去地像一只蚕似的,满面红光地盯着他的脸看:“嘿嘿嘿,将军你真好看,真好看……”
又叫回了“将军”,看来是真的醉了。
沈长河伸手拨了拨她短短的头发,嫌弃道:“噫,短得扎人。”
“呜呜……”没想到,他这一句话刚出口,李云凌就哭了起来。沈长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慌忙劝慰:“我开玩笑的,你别哭啊。”
“将军,我很害怕。”她泪眼朦胧地抓着他的衣角,一边抽噎着:“死,会不会很疼?”
“我说过会保护你,你就一定死不了。”
沈长河被她这胆小怕死的样子给逗笑了:“至于你说的死时疼与不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活着有时也是很疼的。”
“好,我信将军。”李云凌又嘟囔了一句,这才终于睡着了。望着怀里沉沉睡去的女子,沈长河轻轻抚过她耳畔的鬓发,用衣袖替她拭去未干的泪痕,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地低声道:“我从不知何谓喜欢……但我想,我是喜欢你的,云凌。”
告别(二)
四月二十四日,天朗气清,无风。秦国、高昌联军与突厥在于阗城前的昆仑山脚下爆发了第一场大决战。这场决战,双方拼的并非战略战术,而是军力、国力:
历史上任何一场的大的战役,最后靠的都是背后的国家综合实力。
娜迪亚麾下军队加入战局之后,突厥立现颓势。军中虽多有质疑此前国师为何不及时派兵援助的声音,但毕竟此种情势下不能再纠结于这一点,因此无甚波澜。而对于沈长河而言,这次战役之中李云凌表现得很出色,甚至可以说是出色得出乎他的意料。
于军事指挥方面,她虽无多大天赋,但最基本的架子还是有的。非但如此,她身先士卒、以一当十的壮举也为众多高昌军士所亲眼目睹、并于战事结束后大为赞扬:
身为一名女子,她做的实在是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强上许多,是以众口皆碑、无有微词。沈长河亦是亲眼所见,因此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此前她所表现出来的“贪生怕死”大为荒谬。这样一位悍不畏死的女将,政治上也颇为理智成熟,将来即便将军政府全权交予她手,他也算死而瞑目。
可是,就在大军修整以备东进之际,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却来了。
——黑袍白发,容颜十年如一日的年轻俊美,不是龙五又是谁?
“五爷,你……”
沈长河刚说了三个字,就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眼前一黑,当下陷入昏迷之中。
这一昏睡就是一整天,再次醒来之时正是清晨。方醒之际,第一眼所见却是龙五,后者正在药炉前站着熬汤,虽是背对着他,却也发现了他醒来这件事:“躺好。”
依旧是熟悉的冷淡语气,还真是令人怀念啊。
沈长河轻咳了几声才缓过来,失笑道:“五……五爷,你怎么会来?”
“你。”
龙五只说了一个字,但沈长河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因为我快死了?五爷,我之前以银针封你血脉,害你为东瀛人所擒,你却反要救我?”
龙五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才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沈长河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忽然觉出了不对的地方:每次他昏迷后醒来之时,李云凌都会陪在自己身边,这次怎么……
“李云凌死了。”
这一瞬间,沈长河只觉自己心跳都停住了。他很想问些什么,可脱口而出的却只有几声急促而干涩的喘息。他以为自己一定会再度晕厥过去,可此时此刻偏偏清醒得要命,目眦欲裂,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龙五此时也转过身来,淡漠地俯视着他:“她叫我来,是为你换命。她有话转告你,望你莫再轻生,因为这条命是你欠她的。”
对于他的话,沈长河置若罔闻。他神情恍惚地挣扎着想起身,结果用力过猛直接滚到了地上!直到此时,沈长河才发现自己手脚酸软无力,头晕也是一阵接着一阵,于是情急之下怒吼了声:“来人!无论是谁,都给老子滚进来!”
“……老大……”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张牧哆哆嗦嗦地“挪”了进来。之前沈长河将死之事是他透露出去的,这直接导致了李云凌将龙五找来牺牲自己给他换命……他不敢想象,接下来盛怒之下的沈长河会如何处置他,所以刚才才不敢贸然上前。
果然,沈长河一见是他,瞬间怒发冲冠。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顶着头晕目眩、手足无力站了起来,拔出兵器架上的弯刀就向他大步走来!可惜他没走几步就身子一歪,若不是最后一刻扶住一旁的墙壁,恐怕此时已然倒下去了。张牧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嘴上还不忘关心:“老大,你,你先别急着下床,你的身体还需要恢复……”
沈长河倚着墙,厌倦地闭上了双眼。半晌死寂过后,他缓缓地抬了手:“你过来。”
“我……”张牧瑟缩着不敢出声。沈长河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过来,我不杀你。”
“哎。”张牧得了他的承诺,这才敢上前扶住他。沈长河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可意识却一直清醒的要命,便也只能一边任由他扶着自己往前走,一边哑着嗓子问道:“她在哪里?”
“她……她死了。”张牧哆哆嗦嗦地回答。
沈长河微睁双眸,长长的睫毛像是要将这世上所有的光芒都过滤掉一般,神色空洞道:“我问的是,她的……尸体,在哪里。”
李云凌没有被就地火化,仍好好地放在一间临时用于放置死去兵士尸体的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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