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去没多久,死亡的速度快于身体感知到疼痛的速度,因此面容仍是平静且栩栩如生的,并没有因过度挣扎或恐惧而导致的面部扭曲。沈长河不顾张牧的极力劝阻,拖着仍旧不太听使唤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她近前,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身体冰凉、安静。没有脉搏,没有心跳,也没有了呼吸,脸色已然是一种生命消逝后所能剩下的灰白,细细的睫毛乖巧地覆在眼睑下方,一头短短的黑发摸上去竟也变得柔软了许多,脸侧甚至还有些许未来得及褪去的绒毛,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温暖的光。
“我李云凌愿效忠公子麾下,护卫公子一世周全,终己一生为公子驱策!”
“我李云凌愿追随公子,死生不计!”
“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至少李某会一直站在你这边。我这一辈子都会是你最忠诚的属下,永远不会背叛你。我会听你的话,为你做事,但永远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沈长河,我喜欢你。穷我一生,无怨无悔。”
“将军,我很害怕……死,会不会很疼?”
原来那天晚上,她竟是在以这种方式与他诀别——而他,一无所知。
“老大,求求你别再抱着她了,她已经死了!天气渐热,尸体会腐败的,你身子弱,再也染不得病了!”
见他托起李云凌的尸体,一言不发地就要往外走,张牧慌忙跑过去就要阻止,却被前者一个毫无温度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我知道。”
沈长河只说了这三个字,步履维艰、却又异常坚定地抱着她走出了这间阴暗狭小的敛房。
这里太冷、太暗了……绝不能让她待在这种地方。
张牧虽然不敢上前,可也不敢离开。他就这么寸步不离地守在沈长河身后不远处,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李云凌枯坐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次日,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醒来之际,却见沈长河居然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一只手抱着女人的尸体,另一只手攥着几张信纸,睁着眼直直看向远方的天光破晓。
“沈将军!”卡夫不是他的属下,也不怕他发飙,直言快语地大着嗓门道:“别他妈半死不活的了——大洋国派来了使者,说要见你!”
“大洋国”这三个字平平淡淡,可说出口却像一声惊雷,把眼前这位两眼发直、浑浑噩噩但依旧漂亮得不像话的将军给炸醒了。沈长河垂眼看了看她身上开始泛起的淡青色尸斑,哑着嗓子唤道:“张副官。”
“哎!”张牧如获大赦,屁颠屁颠地小跑过来。沈长河不看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云凌:“火葬了罢。”
“是,将军!”
张牧应得痛快,赶忙叫人帮忙抬尸体。沈长河没再掺和他的事,也没再看她一眼,走得很决绝,像是生怕自己稍一迟疑就会后悔似的。
说是火葬,其实不过是把人放在堆满了柴火堆的架子上用黑火油(燃烧起来之后温度远超寻常的火焰)随便一烧,成灰了也就结束了。张牧点火之前,颇为怀念地冲着她鞠了一躬,心里确实堵得慌:其实,李云凌这丫头不讨厌,甚至古灵精怪的还挺有意思,可她也是真的仗义,比他这个爷们儿仗义多了。
换做是他,明知道死路一条的情况下还会给老大换命吗?张牧扪心自问,答案是,不会。他还年轻,还没活够,生命里也不止有老大一个人——这世间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都值得他留恋。
“小李啊……”张牧面向着熊熊大火,哽咽地抹了一把眼泪:“兄弟就送你到这儿了,再见啦。”
再见再见,就是再也不见的意思。中原人说话向来委婉,喜欢把走说成留,把死说成生,把忧说成乐。中原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也很含蓄,总是将“喜怒不形于色”当成人生最高境界。
张牧不认为自家老大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可问题是,直到从大洋国使臣那里回来,他也没再问起李云凌的尸体处理完了没有,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觉得尴尬,又觉得少了个人身边空落落的,便没话找话地问:“还顺利吗?”
“顺利。”沈长河语气平静,却自始至终不看他一眼,随即进了内帐自行休息去了。张牧越发觉得他不对劲儿,但将军休息时他是不敢打扰的,于是只得讪讪地退了出去。
直到第二天起来,张牧才终于反过劲儿来:他知道老大哪里不对了。
李云凌是老大第一次打心底里喜欢的女人,她死了,可老大表现得却太过平静——平静得简直有些反常。若说他真的完全不在乎,那至少也该和从前一样跟自己有说有笑、时不时地再开几个不怎么正经的玩笑骂几句兔崽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没有悲伤、愤怒,可也没有了快乐、喜悦。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变成了个冷冰冰的机器,再迟钝的人也都发现他身上这天差地别的变化了,可如今的沈长河就仿佛浑身几尺之内自带生人勿进的气场,任谁也不敢以身犯险、触其逆鳞。
与此同时,大洋国驻中陆第七野*战军团,负责谈判的使者也赶了回来。军团司令德雷克·邓肯一见他灰头土脸的模样,心里就是一沉:“你这是怎么了,狼狈得像是被驴子踢过似的?”
“司令先生,那个秦国军阀就是个疯子!”使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气急败坏道:“我本打算按照您的指令,调停高昌与突厥之间如今的冲突,没想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竟敢大放厥词,说什么‘如果军团执意蹚浑水,就让我们有来无回’!”
“反了他了!”
德雷克怒极反笑,重重一拍桌子:“看来我大洋合众国多年未曾大动干戈,玄天大陆这帮野蛮人就不知道‘畏惧’二字怎么写了!这还是手上无兵,若他日西南军在手,还不知要狂成什么样子!”
战争机器(一)
这世界上的事,向来是一环扣着一环。就像一个月以前,谁也不会想到区区一介女子之死,竟会生生造就个“杀神”出来。
如果说,李云凌还活着的时候,沈长河这个人行事风格起码表面上还算“温文尔雅”,即便要狠,也是狠在骨子里的;那么现在,他在极短时间内就完成了从“君子”到“魔头”的转变:
具体的表现在于,他所指挥的高昌军队每荡平一座为突厥人所占据的城池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突厥人、包括普通信仰独神教的突厥百姓都集中在一起,或乱箭射杀、或焚烧坑埋。要知道,战争中不杀平民乃是不成文的规定,他这一举动无疑是打破了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同时也违背了墟海列强们所倡导的“人道主义精神”,是以在军中立时遭到众将领的反对和质疑——
“沈长河,你得向将士们解释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卡夫独自一人前来质问。如今,他已是联军统帅,比沈长河这个“副统领”地位甚至还要高上一级,因此这话也只有他敢说:“突厥叛军与突厥百姓根本不一样,如此没有人性地行事,长此以往,还有谁愿意拥护我们联军?”
“你不了解独神教,更不了解独神教徒。”
对此,沈长河只是淡淡说道,一边头也不抬地翻了一页书:“只有死了的独神教徒,才不会作乱作恶。”
“就算是你父亲亚罗斯大人,他当年也只是把突厥人赶到祁连山以北,绝无今日你这般残忍无道……”
“他是圣人,但我不是。”
沈长河终于抬眼看向他,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将大洋国第七野战军团赶出高昌,请统领分清主次,勿做无用争辩。”
“你!”卡夫见他油盐不进,气得径自拂袖而去。果不其然,沈长河的“倒行逆施”很快就招致突厥普通民众的激烈反抗,后者迅速与残留的突厥叛军合流、一起投奔大洋国驻军,气势汹汹向前线杀来!
大洋国驻军战力非比寻常,战势几乎是立时便发生了逆转。沈长河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停止进攻,退至壁垒之中任凭大洋国军团日夜炮轰、据守不出。高昌这些年来着力发展军事工业、注重基础设施建设,军事堡垒坚如磐石无可摧毁,是以没过几日,大洋国方面便不得不停止了无意义的火力消耗。
大洋国野战军团营帐之中,刚从突厥叛军手里逃出来不久的伊藤美咲站了出来:“德雷克司令,我去说服那个秦国军阀吧。”
两月以前,她带着被囚禁的沈长河一起往东瀛大使馆撤离,却没想到被突厥叛军堵了个正着。情急之下,伊藤美咲想先杀了沈长河以绝后患——如果带不走他,那就索性弄死他,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
理所当然的,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伊藤玲奈的坚决反对。最后,玲奈竟然不顾她苦口婆心的劝解,坚持要放沈长河自行离去,结果两姐妹激烈争执之中,突厥叛军也到了,区区几名忍者根本抵挡不住,于是三个人全部成了俘虏。再后来,沈长河被当成普通奴隶卖了出去,她和伊藤玲奈则因为都是女人被留了下来,然后……
后面的事情,对于伊藤美咲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她向来对自己的善于谋划、手狠心黑很有信心,但这一切在突厥人绝对的武力碾压之下全都变得微不足道。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大笑着拖走玲奈——
足足有十几个男人,野兽一般高大强壮的突厥男人,当着她的面轮*女干了她的妹妹!
她想救下玲奈,可无论她如何用突厥语高喊“我们是东瀛首相之女,也是东瀛特使,你们不能这么做!”那些突厥兵都充耳不闻。玲奈被“玩儿”够了,就轮到了她自己;伊藤美咲知道自己无法反抗,便默不作声地任由他们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坠入无间地狱之中……
从始至终,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
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过了几天,突厥人也觉得玩儿腻了,再加上见她并不反抗、反而还很配合,索性便不再严加看管。也正因如此最后她才得以带着玲奈逃出生天。逃回大使馆之后,她便带着已经疯了的玲奈跟着东瀛大使投奔了大洋国军方,直到今日。
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前线传来的消息;高昌、秦国联军副统领率十万大军席卷西部五十城,所经之处如死神过境,突厥人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换句话说,他这是在屠城。要知道,原本高昌境内是多民族杂居,而这西部五十城之中突厥人至少要占接近五分之一;五分之一的人口,那可就是十几万人。
十几万啊……别说是人,就算是牛羊也得杀个把月了!
“那个魔头长得红毛绿眼,口如血盆,他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逃回来的突厥人如是描述,声音颤抖如风中黄叶,满脸惊恐,又惧又恨。伊藤美咲仔细回想了一番沈长河的长相,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今她对突厥人可谓憎恶入骨,突厥人都死光了才好解她心头之恨!
虽然表面上仍是“盟国”,但无论是东瀛还是大洋国,双方都知道如今这“表面联盟”迟早是要破裂的——罗曼帝国在“狂人”埃尔文·克莱因的带领下,已然完成了民主政体向独*裁军政府的转变,在秦国问题上,罗曼帝国比大洋国更支持东瀛扶桑肆无忌惮地进行利益侵夺和攫取,因此这两个国家也越走越近。
所以,对于她主动请缨要做说客这件事,德雷克司令毫无异议。反正派谁去都是去,让一个毫无保护价值的女人去冒险,对他们而言显然利大于弊。
时隔两个月之久,伊藤美咲再次见到沈长河之时,却发现自己竟认不得他了。依旧是美得惊人的一张脸,可他却剪了干净利落的短发,一身黑得可以沉进夜色之中的军装愈发衬托身形高挑挺拔。挽起的左边袖子之下雪白的手臂肌肉微微隆起,指骨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也因这肌肉线条的衬托显得格外有力。
“雌雄莫辩”这个形容词,现在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锋芒毕露、寒光四射的凌厉、阳刚之美。如果不是五官没什么变化,伊藤美咲几乎要忘记他从前的模样了。
可他的头发不是剪不掉吗?
伊藤美咲心中正疑惑着,就见沈长河抬起手往下压了一压:“请坐。”
他的声音也变了。伊藤美咲记得,之前那个长发飘飘的美男子声音虽然低沉,但总有种刻意压着的做作之感;可今天她所听见的,却是一种只有成熟男人才有的浑厚、磁性,伴随着些微瓮声瓮气的沙哑,听着不那么动听,却意外地让她还想多听几句。伊藤美咲福了福身,方才落座,开门见上道:“将军,今日我是为了停战一事来的。”
“这句话若是半年前说,我也许还会听一听。”
沈长河十指交叉于身前,微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很多事情不用我赘言,想必你也能明白。”
伊藤美咲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笑容——沈长河如今笑的时候,眼睛里也是没有任何情绪的。他那双灰绿色的桃花眼仿佛沙漠深处干涸得十分彻底的河床,看人的时候,对方的身影也完全不会落进去一星半点。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已经遭了报应。”鬼使神差的,她喃喃地开了口,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之前我是折磨过你、侮*辱过你,但突厥人也让我一五一十地尝到了苦头。”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她索性站起身来面向着他,一把扯开了自己胸前的衣服。沈长河平静地看着她暴*露在空气中的、伤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上,又笑了:“恨?你还不配。”
“他们撕碎了我的身体,也撕碎了我的尊严……”伊藤美咲闭了闭眼,终于有泪水从眼角滑落,忽然恨声道:“沈长河,我此来非为劝降,相反,我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
她向前走了几步,声音里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只要你能帮我杀了那些突厥兵,我愿为你献出一切!”
“去求你自己的国家吧。”沈长河不为所动。伊藤美咲截口道:“如果东瀛愿为我报私仇,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将军,我知道你也有剿灭突厥独神教之意,我们为何不能合作呢?”
沈长河坐在沙发上舒服地往后一靠,冷笑道:“如今的你,还有什么资格与本将军谈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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