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转眼又是两年多过去,陈锡宁跟东瀛人之间“蜜月期”结束,因为在一些大是大非面前达不成一致意见,两方逐渐闹起了矛盾。不过东北军阀张至诚却是个墙头草,他一见东瀛人和已经在西陆地区挑起局部战争的罗曼帝国结成了同盟,大洋国此时又实行“新孤立主义”从各殖民地向回收缩势力,便机灵地彻底投靠了东瀛人,成为了他的父亲、前任东北将军张恕己最痛恨的一种人——秦奸。
至于林雪怀,他这个理想主义者倚仗着前总统陈武的“厚爱”,吃着国府和地方拥护势力的老本,硬是撑着跟陈锡宁分庭抗礼到了今日。
这一年,沈长河二十九岁了。
如果按照中原人的传统习惯,他今年应该算是三十虚岁。一个已届而立之年的男人,实在不能算得上十分年轻。
可他是位将军——不只是西南军政府的将军,也是西北的无冕之王。对于身居高位之人而言,这个年纪简直小得有些过分。中原地区国府内讧给他留下了两年的“自由发展”时间,这样的机会之前没有,以后估计也不会有。
两年多的时间过去,沈长河“老”了不少,谢忱舟也长大了许多。他虽然外表上手段狠辣,但骨子里却是正派的,可她不是,甚至正好相反、是个诡谲阴鸷的假小子。同龄的姑娘们胸*脯已经成*熟饱满了起来,唯独她仍像男生们一样干瘪瘦弱像颗大号豆芽菜;只有噌噌往上蹿的个子让她心里多少有些安慰——现在的她,不但外表上比一般的男学生要英挺俊秀,甚至就连身高也可以傲视群雄。
她没仔细量过自己的身高,但只有和义父站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能觉出自己仍是个“娘们儿”:义父足足比她高了一头半还要多,以至于她平时只能仰视他。她很不喜欢学习,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除了时不时就要因为斗殴遭到处分之外,可以称得上是个学霸;不只是文化课,她这些年里跟着义父混迹军营,还学会了一手好枪法和骑术。
但随着年龄渐长,当发现她开始表现出对军政的浓厚兴趣之后,一向对她的事不理不睬的“义父”沈长河终于吭了声:“忱舟,这不是你该涉足的领域。”
沈长河这些年来很少跟她说话,她对他只有尊敬和畏惧,畏惧他哪天对她失去“兴趣”,随手就能让她净身出户睡大街。虽然他从未这么想过,可她就是害怕,因为信息不对称:换句话说,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们之间,与其说是父女,不如说是寄生关系。
于是,她压制住替自己辩解的冲动,低眉顺眼地答:“是,父亲。”
她知道自己这低眉顺眼的样子很不讨义父欢心。听义父的副官说过,他更年轻的时候曾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女人,而那个大大咧咧的女人是敢于与他顶嘴、大声开玩笑和胡闹的,可是她却是正相反的卑微怯懦、一肚子阴暗的鬼心思。
她兀自胡思乱想着,一只指骨修长的手就把她轻轻揽了过去。谢忱舟微微一怔,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眼窝深陷的绿眼睛——
沈长河已经三十岁了,可三十岁对于男人而言却是正当盛年。也许是因为混了异族血统的原因,他的眼睛很大,双眼皮的走向是个桃花瓣一样的妩媚形状,睫毛长得像电影画报上那些画过眼妆的白人女明星,密密匝匝地簇拥出一片浓密幽深。鼻子又高又直,像画室里的希腊雕像;嘴唇也薄,是不大不小两片冰凉的殷红。
谢忱舟知道自己这义父长得很美,但如此近距离看过去,还是觉得心跳不由加速。学校里有不少洋人男女学生,可他们哪个都没有义父生得这般精致漂亮,甚至连皮肤都没有他这般细致如瓷。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毕竟,很久没有打过仗了,也没多少机会见到太阳,之前晒红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
谢忱舟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忽然就自惭形秽起来。自从长得越来越像男性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怎么关注过自己的相貌如何,可眼前的义父让她没由来地觉出自己的“不伦不类”来。
如果她是个男人,而义父是个女人,那么她也许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谢忱舟如是对自己说,故意别开眼不去看他的脸。
沈长河其实是有意向她传达自己的善意的。这几年里他确实忙于军政要务,加上也并非爱心爆棚、非要找个晚辈好好疼爱一番才心里舒坦,所以没怎么管过她的生活起居。可最近几年不知怎的,他总觉自己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渐渐也对这除了勾心斗角就是明枪暗箭的人生生出些许厌倦之意;也就是这时,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义女”,便也终于给自己的个人生活找到了些许盼头。
可能……这就是年纪大了的坏处吧。人年纪一大,就总想着有个家,他也不能免俗。
然而,自己这位便宜“女儿”所表现出来的某种趋向,却让他不由想起一个人来。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在上京找回李云凌、把她重新卷入权力斗争之中,也许她现在还能过着平凡却平安的生活吧?
“你一个女孩子将来又不上战场,学这些没用。”他和蔼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还有,听义父的话,头发别剪这么短。”
这回谢忱舟没应声。她难得在他面前第一次表现出了抗拒——虽然这抗拒也是个闷声不响的形式,但终归是破了例。沈长河自诩身为一个大老爷们儿,心思实在不够细腻,也不明白这小姑娘到底在“抗拒”什么,索性哈哈一笑拍拍她瘦削却绝不狭窄的肩膀:“去吧。”
他也不知道让她“去”到哪里,但偶尔到各地世家大族家里拜访之时,总能看见做父亲的一拍儿子肩膀,脸上挤出个慈祥的笑容,嘴里也必然加上这俩字:
“去吧!”
打发走谢忱舟,他再次感觉到了空虚。点燃了一支香烟,沈长河舒服地往沙发靠椅上一仰,眼神迷离地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吊灯,任香烟在指间盘旋出袅袅雾气。
“将军,将军?”
不知过了多久,副官的声音怯怯地在耳边响了起来。沈长河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张牧在叫他,然后在看清眼前那张稚嫩青涩而胆怯的脸时才反应过来:
张牧两年前和这里的一位女大学生闪电般地谈了恋爱,随即迅速举办了婚礼。去年,他的妻子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厮当即一封辞职信扔在他的床头,自己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过日子去也。
所以现在,再不会有人亲昵地叫他一声“老大”了。
新来的副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长得相当英俊干净——如果不是被自家将军的光芒给盖住,也足以称得上一位美男子。他出身很是穷苦,投军的时候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现在得了个名字叫白承礼:姓白,名字是将军起的,他自己也相当喜欢这个新名字。
“承礼启仁。”当时,美貌的将军如是说道:“你就叫白承礼。”
将军无疑是强势的;但另一方面,他对下属既宽厚又大方,是故军中极少有人背后对他说三道四。能有幸随侍左右,白承礼也不知道自己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或是祖上烧了几代高香。
将军府上最怕沈长河的人,就数他跟谢忱舟了。他是因为“敬”,而谢忱舟则是因为时刻活在被抛弃的恐惧之中,于是这对年龄相仿的男女惺惺相惜了起来。只不过,谢忱舟表面上虽然比谁都怂,实际上却野得要命——当然,这是后话,此处不表。
“怎么了?”沈长河微张了眼,声音慵懒中带了点儿没睡醒的鼻音。白承礼低头一看,他脚底下掉落了一支早已熄灭的半截香烟,不由有些担心:“将军您这是又白天犯困了?”
“无妨。”沈长河摇了摇头,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不多时,来客带着一身的霜风冷气走了进来。这人个子约有八尺,比他矮了些,但身体结实强壮,看着却是比他更有气场。沈长河请他落座,眯起眼打量了一番来人:“阁下是……”
这人的名字在牙齿边上转悠了一圈,没说出去。来人摘了帽子,露出一头微微卷曲的短发,小麦色英俊的脸上展颜一笑:“沈将军,好久不见啊!在下韩清,我想……您是认识我的。”
原来苏烬,现在竟也摇身一变成了韩清。几年过后,这个世界好像只有他自己没怎么变了。
沈长河坐直身子,把脑子里那点儿娘们儿唧唧的多愁善感抛到九重天外,一本正经地开门见山:“韩主席,千里迢迢从上京赶过来,有何贵干?”
义父(二)
大秦民主合众国历二十九年。
冬。天下大乱。
严格来说,从合众国建立以来,秦人就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这次之所以能称得上“大乱”,是因为罗曼帝国联合东瀛、东拜占庭帝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响了闪电战,从而拉开了世界大战的序幕。
这场“世界大战”对于秦国也是灭顶之灾:因为,它也是东瀛全面侵略秦国的开始。东北军阀张至诚已然成了东瀛扶桑人的“在秦利益代言人”,也就是说,整个东北地区、近四分之一的国土连个像样的反抗都没有,就沦陷于敌国之手了。
可是上京的内讧还没有分出胜负,所以东北军政府倒戈投降的事情没人管。也不能说是没人管——毕竟陈锡宁和那个书生意气的林雪怀议会总长还是不一样,手底下有兵有将有枪有炮,而且也有钱。加上他还没蠢到跟张至诚学、跟东瀛人鬼混,所以张至诚投敌的同一天,陈锡宁就下令让自己驻扎南方的军队北上,试图把侵略者赶出去,结果林雪怀一方的势力以为他们是要动武,京城的驻军就跟着南方军队动起手来了。
“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们都以为陈锡宁是会叛变的那一方,而林雪怀则会如同他所说过的那样,为了共和理想而退出这场权力斗争。”韩清挠了挠一头卷曲的乱发,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多年前的那种傻笑,眼睛却是不笑的:“我们都看走了眼。”
沈长河脸上礼貌的笑容也逐渐收敛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林雪怀也叛国了?”
“不好说。马晋文发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韩清毫不避讳,也似乎是不想瞒着他:“陈、林二人也彼此口诛笔伐了很多年,林雪怀似乎坚持认为是陈锡宁下毒害死了陈大总统,所以……”
“林雪怀不会投敌。”沈长河脱口而出:“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绝不会这么做。”
“假如是真的呢?”韩清立即跟进,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沈将军,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这么感情用事,可不是你的风格。”
沈长河无言以对。其实韩清所说的他何尝不懂?然而这几年来,他虽然从未直接参与到上京内讧之中,但私下里却选择了支持林雪怀一方——对这件事,他有他的私心。
林雪怀是个理想主义者,天真、软弱,容易控制,而且他毕竟是陈武指定的接班人,不少元老级人物都站在他这一边;再者,这个人是个直肠子,说话办事直来直去没有花花心思,跟他交流,不累;更何况,这么多年里林雪怀不顾西南军政府可能给他带来的潜在威胁,“大公无私”地给了自己极大的助力,让自己得以在西北站稳脚跟……
这样一个人会叛国?
“若是真的,他就是敌人。”良久,沈长河才轻轻舒出一口气来:“叛国之罪,罪无可恕。”
韩清一双黑眼睛登时就亮了起来。他站起身,向沈长河伸出一只手去:“沈将军,我党正式邀请您和西南军政府加入‘复国同盟’,我们几方联手,一起把侵略者赶出去!”
沈长河也站了起来。不过,他也仅仅是站了起来以示尊重,手始终没有伸出去:“抗击东瀛侵略本就是我等军人之天职。只是请问,贵党有多少兵马武器可供调遣?”
韩清早就料到他会问到这个问题,可沈长河真这么问了,他还是有点儿不知所措:“这个……将军,你可不能凡事都用军力来衡量。你也知道,我们新党做了这么多年的通缉犯,过的都是东躲西藏的日子,支持我们的人都在海外……可是,既然我们党能在这个国家坚持到现在还不断发展壮大,这就足以证明我们有与您谈合作的本钱。”
“本钱?”沈长河一挑长眉:“什么本钱?”
“人心。”
韩清明亮的黑眼睛里闪着异样璀璨的光芒:“沈将军,新党如今就是民心所向!您在西北盘踞几年,也该知道那些地方武装力量大多数都是谁的人吧?”
“是新党。”
“不错,就是我们新党!”韩清的情绪陡然激昂了起来,用手一挥:“沈将军这些年来不为难我们的地方武装,想必也是深谙民心所向则无往不胜这个道理的——既然如此,您还不明白我们合作会有多大的利好么?”
对于韩清说的这些,沈长河心里早就清楚。西北地区作为中*央集*权控制最薄弱的一个环节,近几年来“匪患”不断,而这些“匪患”里面很多都和以往不同——所谓的“匪”不像土匪,反而深受当地百姓拥戴;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们每到一处就实行均分土地、杀富济贫,并重建社会秩序:
换句话说,这就是打算把过去的秩序推翻重来,是个要建立新*zheng*权的节奏。思前想后,除了新党之外,也没有别的势力会有这样的“高瞻远瞩”、会这样可怕了。
沈长河略作思索,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相当大胆的主意。他直视着韩清那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嘴角轻轻向上一扬:“韩主席所言不无道理,请容沈某考虑几天。”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谢忱舟就在门外听着。大人说的话她听不大明白,但至少也知道两件事。
一,要打仗了;二,有别的势力要跟义父合作了——而这一方势力,看起来是个只会开空头支票的。
不过么……那个过来开空头支票的男人,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说来也巧,她偷偷摸摸地抬眼往屋子里看的时候,那个陌生男人也正好往她这边看了一眼,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笑得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模样。
这人长得结实,肩宽腿长,一头短短的褐色卷发,皮肤偏黑,鼻子有点鹰勾,正儿八经的青壮年男性身材和长相,比义父年轻,也比义父英俊——因为义父不是英俊,而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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