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道:“请您直说。”
酆都大帝道:“这阴司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流水山川,是个彻头彻尾的极阴之地,我驻守在这,无非是渡个世间清净。况且你也看到了,这阴司里的幽魂,都对灵力爱不释手……你也不用给我什么,只要……”他忽然一笑,眼里露出贪婪的光:“一颗小小的,上仙界的固元珠。”
“什么固元珠?”栖洲道,“我没有这东西。”
酆都大帝笑道:“神官大人,别同我开玩笑了,这东西只要被认定飞升,便会得到一颗,是上仙界固定的赏赐,这么多年从未变过,你说你没有,难不成是有人在路上克扣了你的?上仙界竟已堕落到这地步了?”
栖洲解释道:“晚生不敢欺瞒您,但是这东西,我确实没有。”
“啧……”酆都大帝脸一黑,竟似孩子似的撇起嘴来,他皱着眉,站起身来,打开纸扇用力扇动两下,嘀咕道,“小气成这样,说什么孝顺师父,看来这师父与你登仙的命途相比,还是不值一提……罢了,你回去吧!”
这眼看着就是下逐客令了,栖洲不等左右送客,立刻跑上台阶,道:“我并未欺瞒您!这东西我确实没有!您……您要他是为了什么?不能用旁的代替么?”
“不能!”那人答得斩钉截铁,“不过这点小东西,你都不愿给我,你可知我阴司上下为了补你师父捅下的篓子,花了多少时间,废了多少心血,跑了多少地方,拘了多少野鬼?你看看我这两位仆从,连这拿笔的书生都被迫上人间拘魂去了,你好意思么?”
“我……”栖洲叹道,“可我真的没有固元珠……”
酆都大帝似是没听见他的话,捧着那仆从的手,极为爱怜地揉了一阵,懒懒道:“没有便走吧,你刚才那点灵力,就当是给我们这阴司上下通通风了……”
灵力……栖洲忽然像被什么点醒了似的,这阴司上下都情有独钟的,哪怕一丁点香味都舍不得放掉的,不就是求也求不来的灵力么?他忽然有了对策,忙前进几步,对着台阶上乌黑的背影朗声道:“我的灵力呢?您要么?”
周遭顿时一片寂静,连缠在柱子上来回窜的魂魄们都停了下来,这殿内多少双眼睛,全都齐刷刷地望向了栖洲,那目光里分明有着遮掩不去的贪婪。左右侍从交换了眼神,又同时看向那黑衣的阴司之主,似是在等他作出决策。
酆都大帝终于回过头,看向栖洲,轻声道:“你说什么?”
“固元珠需要灵力催动,若是没有灵力,要固元珠也是无用,我没有固元珠,但我在书上见过他,也听过一些传闻……”栖洲见他回头,立刻趁胜追击,“但要是我呢?我的灵力呢?取来便可以用,给您、您的侍从,甚至是阴司上下……”
酆都大帝笑道:“你的灵力,想分给阴司上下?你有多少灵力可以挥霍?你的灵力是至纯至净,但你可别忘了,你马上就要飞升了,这飞升是要渡天劫的,若是渡不成天劫,等下一个机缘是小,被落雷伤了是大……这你也肯?”
栖洲道:“是您说的,我师父给您添了麻烦,让阴司上下劳碌奔波了这么些日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债子偿,您拿我的,合情合理……”他说到这,终于释怀一般的叹了口气,笑道:“若是不能渡劫,也是我的命数,天理难胜命数,这不是您刚才教我的么?”
“好!”酆都大帝一合掌,竟笑得有几分癫狂,侍里两旁的仆从闻言,如冰封般的面庞上,竟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满意的笑容。此刻他仿佛不是这阴司鬼界的帝君,而是一个得了糖果的顽童。他笑着跑下台阶,停在栖洲面前,轻声道:“我把你师父放了,让他在长街住下,不让百鬼侵他灵力,排到顺序了,便立刻让他投胎去……而你,要把你身上全部的灵力,和一部分用于驱使灵力的丹元,一并交给我。”
栖洲点头,语气坦然:“好。”
酆都大帝伸出手,两根手指一掐,比划出一个手势,喜道:“我不要多,只这么一点就够了!”
栖洲毫不犹豫:“好。”
“你还真是个好徒弟啊……你师父没白白照料你这么多年!看在你如此痛快的份上,我便再给你行个方便!”酆都大帝笑得格外灿烂,他搓了搓手,亢奋道,“全部灵力,十分之一的丹元,我能立刻让他步入轮回,往后的每一世,都能温饱康泰,平安终老。这笔交易,行不行?”
“看来我的丹元,比固元珠还要值钱。”栖洲看着那人的眼睛,给出了干脆的答复,“行。”
“固元丹不过丹药,你这腹内的丹元,可是能驱动灵力的至宝,即便是傻子,也该知道哪样更划算!”酆都大帝一拍扇子,拢起长袖,只见他五指间缓缓淌出一阵黑气,那几股黑气交缠在一起,竟慢慢成了一个漆黑的光球,他凑近栖洲,轻声道:“我再问一遍,你当真不悔?”
栖洲闭上眼,道:“拿吧。”
这一身的本事,修行的成果,全都是当年那子虚山顶的道人一步一步教给他的,让他从蒙昧走向晴明的是师父。是师父让栖洲生了修仙的念想,也是师父让他决意修仙,走上仙途,实现那早已不能实现的夙愿。一日为师,这份恩情,终于还是到了要报的时候。
下一瞬,一阵几近撕裂的疼痛贯穿了他的腹部,栖洲咬紧了牙,低头一看,眼前这人也同他一样,正低垂着头,而他贪婪的眼睛看向的,是他没在栖洲腹中的手掌。那里光流交缠,黑云与金絮不断翻涌,栖洲周身的全部灵力,正一点一点地被那象征着贪欲的黑所吞噬。
种种后果,他早已想得一清二楚。他不回头,也绝不悔。
第一百五十八章 算不得求签莫相知
栖洲说完,面上并无半点起伏,仿佛这长长的故事与他并不相干,他只是在回来的路上听了个旁人的故事,然后将这个故事说给辞年听罢了。可这听故事的人,却早已红了眼睛。
辞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浑身颤抖,忽然将手伸向栖洲的腰带,却又怕自己扯得太狠触及伤口。辞年咬着牙,把眼里的泪抹了一遍又一遍,他强忍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在见到那层层衣物下漆黑的瘢痕时爆发出来。
栖洲平坦的腹部上,赫然一片巨大的淤青,说是淤青尚且轻了,那伤痕快两个巴掌大,颜色青黑,它并非凹凸不平的疤,而是藏在皮肤之下的内伤,淤青周边,仍有几道细细的蜿蜒的痕迹,像不断延伸的血管,仿佛还在汲取这栖洲残存的灵力。
辞年想伸手去碰,可他不敢,他盯着那伤口许久,终于转过身去,狠狠抹了抹脸,他抹得太用力,连脸颊上都留下了紫红的痕迹。屋内除了沉默,便是小狐狸极力强忍的哭声,谁也没法先开口说些什么。
栖洲道:“不过小伤……”
这话像根针,将少年所有的情绪猛地扎破了,辞年转过身,满脸泪痕,抽噎道:“什么小伤!什么小伤!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去阴司查你的行踪,要是让他们知道你跟鬼界的人谈什么交易,他们会以此为把柄,抓着你的错处不放!”
栖洲轻声道:“不会的……他们查不到的,我已经和酆都大帝达成了交易,他既答应了我,便会将这份秘密保守下去。”
“他今天能用师父作为交易的筹码,明天就能用你!你如何保证他不会背叛不会出卖?”辞年极力压抑着哭腔,嗓子都哑了几分,“就算他真的信得过,真的不会再出卖你,你……你也马上就要飞升了,你还有天劫要渡啊,你不记得了吗!”
栖洲沉默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我记得……”
“你还、你还……”辞年紧紧攥住栖洲的手,将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颤声道,“你还答应过我的,你说过等你飞升了,就到上仙界等着我,让我快点成仙,这样就可以……”
他想让他们在一起,一同成为神官,一同到上仙界去……辞年设想过无数次,若是机缘到了,不过几十年的功夫,他就能赶到栖洲身边,到他入住凤麟阁的那一天,栖洲一定也会过来接他,也会把上仙界的那些宝贝拿来同他分享。就算几十年不行,要等上百年,他就守在储仙台的竹林变,栖洲偶尔也能过来看看他,他们还能像过去一样,坐在院子里,煮着茶,看着书,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那些稀碎的琐事,再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笑作一团……
“我不能……”辞年道,“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的……”
栖洲叹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扛过去……”
那可是天劫啊。这话说出来,连栖洲自己心里都没底。修道成仙之路何其艰苦,这路上铺满的尸骨已经给出了答复。修道未成走火入魔的,渡劫途中筋骨尽断的,甚至有扛过天劫,却最终还是因为经受不住,当场血崩而亡的……这些他看在眼里,辞年也看在眼里。
所以他说的话,辞年根本不会信。
“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去……”辞年忽然起身,垫着袖子抹干脸,在屋里踱起步子来,他每走一步,嘴里便念一遍,“我不能让你就这么……”
辞年转过身,跑回软塌边,攥着栖洲的手,急道:“储仙台还有大夫,我去帮你把大夫请来,他还在人界时,就被众人称为神医,他一定能……”
“辞年……”
“还有……还有!”辞年道,“还有安文显,他家世代修仙,难道就不会有人面临你这样的情况么?我可以去求他,我能跑出去,我帮你去求他,我一定会让他帮你的!”
辞年掰着指头,将能想到的人数了一遍又一遍,他比栖洲更像是坠入深潭的旱鸭子,他在水中伸长了手,眼巴巴的看着岸上围观的众人,渴望能从他们之中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只要抓住哪怕一丝的希望,就能让自己从泥淖中爬出来,就一定会得救!
“还有……还有……”他数着数着,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彻底沉默。好一会后,他才红着眼睛,轻声道,“是我没用,是我……我不该偷懒贪玩,我要是能多认识些人,我要是能说得上话,我要是比你早一步飞升,我就能……”
他有千万般的痛楚,全都变成了莫须有的自责。
“不怪你啊……”栖洲将再次泣不成声的辞年抱进了怀里,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扛不过去呢?没准我扛过去了,就成仙了。到时候,我还是可以在上仙界等着你,可以随时回来看你,同你煮茶看月亮……”
辞年将脸买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栖洲的话是真的,可紧紧相拥时,那人层叠衣衫下散出的凉意,还是让他心里一阵阵发酸。缺失的丹元正影响着栖洲的灵力供给,而这样薄弱的底子,即便是扛过了天劫,也绝无可能再成为一个出色的神官。
栖洲轻声道:“如果不是子虚观,不是师父,我这一生,恐怕也只能是一只栖息水边的白鹤。不要谈储仙台,更遑论遇到你……”
“我从第一日决意替他养魂,就算到了会有这么一天。这劫到了眼前,我却忽然不敢去推算,自己到底能不能扛过去……”他笑笑,叹道,“从前都说推卦之人算不出自己的命数,如今想想,这话倒也是真的……可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我选的,我也认了。”
可我不想认。辞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吸吸鼻子,将脸埋在栖洲怀里,攥紧了那沾灰的衣襟。
明明灾劫在前,可栖洲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坦然,他一歪身子,拿过摆在几案上的签筒,笑道:“要不要卜一卦试试?”
辞年盯着那漆黑的竹筒,一声不吭。
栖洲见他不言语,便道:“心诚则灵,试试看?”言罢,便将签筒塞进了他的手里。
辞年抱着签筒,咬了咬嘴唇,闭上眼,用尽了毕生的虔诚,将筒里的签晃得刷刷作响,不一会,其中一根便飞了出来,恰恰落在栖洲的腿上。没等栖洲动手,他便赶忙抓过那只签,却又紧攥着上半截,始终不敢松手看。
“看看吧?指不定是个好兆头呢……”栖洲话没说完,怀里的人就忽然窜了起来。辞年攥紧了手中的签,将拳头抵在榻上,他看着栖洲的眼睛,忽然低声道:“我不信兆头和命数,我信我自己。”
言罢,他抬起头,冲着栖洲那淡了血色的薄唇吻去,这样的吻已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辞年比以往的任何一个自己都要勇敢。他贴着那微凉的唇,将体内仅剩的灵力调动起来,让它们如细流一般滑过唇齿,一点不漏地渡到栖洲的体内。
一股热流汹涌而来,栖洲只觉得浑身发麻,有什么东西正源源不断地往他丹田处钻,那里有伤,丹元里缺了口子,经不住这灵力的威压,已经开始隐隐发疼,他皱着眉,试图推开怀里的人,可这小狐狸却倔得像块石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反而一收手臂,将两人贴得越来越紧。
天色渐明,窗外的夜色换了清晨,沉睡的朝阳眼看便要苏醒。时间不多了。天亮之后,驻守的人只会更多,他们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栖洲的腹痛渐渐平息,他减弱了挣扎,任辞年将他搂在怀里,吻至晨光乍起的最后一刻。汹涌的灵力冲垮了他的意识,栖洲头晕目眩,根本分不清东西,也辨不明南北,他只感觉自己躺在一片柔软之上,周身淌过的暖意,让这狭小的空间如临暮春。
他的小狐狸扔攥着他的手,将什么东西塞到了他手里,声音遥远:“上上签,不骗你……”
栖洲想回答些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就连撑开眼睛都费劲。
但在这朦胧中,他仍能感受到辞年的吻。小狐狸缓缓地凑近,将吻印在了他的手里。
他吻过了所有掌心脉络汇集的中心,随后将那手指一根根合拢,攥成了一个虚握的拳头。他的声音依旧温暖,却越来越远,如坠入初春的河流,让人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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