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要孟胤成敲打太傅的念头还在,他就不会因为这么一个找不到头绪的案子就罢休。此前与贺栖洲的那番话,也大多就是这个意思了。
新扶上来的礼部尚书还没捂热,太傅不会为了这点破事就弃车保帅,思来想去,他倒是更可能提点江桓玉几句,让他惊醒点,趁早把自己撇干净。
贺栖洲睁开眼,竹叶笼成的檐遮住了半边晴天。耳旁传来辞年的声音:“睡醒啦?”
贺栖洲笑道:“就没睡,想了些事情罢了。”
辞年笑了一声,道:“长安总有那么多要想的事情,你一回来,天天都要想。”
贺栖洲道:“身在其位,不得不想。不过你在这,还是有点好的。”
“怎么说?”辞年偏过头看向他,嘴里还叼着半块点心。
贺栖洲转过身,笑看着他,轻声道:“你不在这,我每日除了想事情,还得想你。有时想你想得多了,还得耽误想事的功夫。你说说,你来这一趟,是不是帮了我大忙?”
“嫌我耽误事了啊?”辞年故意模糊了他话里的重点,哼道,“你还耽误事呢,我在竹溪村,给你写信,还得想你,耽误我喂鸡!”
“哈哈哈,这话说的……”贺栖洲大笑,“那不是正好吗,你到我身边来,我不必想你,你也不必想我了,两全其美。”
“道长,你见过多少妖怪?”辞年突然一问,贺栖洲也将头偏了过来,一如曾经他们在竹舍院子里乘凉的模样。这问题倒是问得蹊跷,贺栖洲想了想,道:“我见过的妖怪,和我见过的人一样多。”
“吹牛……”辞年想都不想,撇撇嘴,“你才多大年纪啊,就会夸海口,不学好。”
贺栖洲笑了:“哎,我多大年纪也不妨碍我见世面啊,怎么了小神仙,这是要在我跟前倚老卖老?”
辞年叹了口气:“我见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妖怪。但我从没见过,心上人都要跟人跑了还能留在她身边,甚至宽慰自己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妖怪。”
“天生万物,万物不同。有怎样的性子,就会怎样处世,这与是人是妖并无关联。”贺栖洲又道,“没准连神也是如此呢。”
辞年从竹躺椅上爬起来,将遇着阿满,替他做胭脂,看他还没表明心意便被心上人拒绝,以及往后的种种,全都告诉了贺栖洲。贺栖洲静静听着,只在最后他讲到自己扮作馥瑾偶遇徐问之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待辞年说完,贺栖洲道:“你说这馥瑾姑娘,是玉兰花树化成的精怪?”
辞年道:“怎么了?玉兰花树化为精怪,也是寻常事吧?”
那日徐问之将镯子埋在树下,便有一朵白花从枝头落入他手心,贺栖洲的那句万物有灵,果真是一语成谶。只是这远离人世的深山中,一颗成了精的玉兰花,竟能与当时心灰意冷的落魄儒生结下缘分,倒也是一桩奇事。
辞年提到阿满,便有些闷闷不乐:“徐大人是个好人,若馥瑾喜欢他,他也喜欢馥瑾,能让他忘了曾经求而不得的痛苦,倒也是件好事,只是……阿满这样看着心上人与别人在一起,真的能高兴吗?前几日我去山里,他对我说……馥瑾与徐大人相处得很好,要是徐大人得了空进山,两人便能在树下坐许久,聊些什么诗词歌赋,阿满听不懂,也不便过去打扰……虽然他总说自己还好,可我总觉得他不可能没事!”
贺栖洲轻叹一声:“世事总是不能被人左右的,不然哪来的无常这一说?”
辞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思索一阵,又道:“那……徐大人近日来高兴么?”
“我倒是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最近天热,皇上往别苑里避暑去了,他大抵是在忙自己的事情……”贺栖洲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拍门声由远及近,正穿过院子,往树下传来。辞年赶忙戴上斗笠,随着贺栖洲前去应门。门外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两人刚刚提及的徐问之。
煮好的茶放了一阵,现在也正好冷下来了。二人忙迎了他进屋,替他斟好冷茶,没等寒暄,徐问之便神色匆匆道:“贺兄……我有件要紧事,要同你商量。”
贺栖洲一见这阵仗,也跟着严肃起来:“怎么了?徐兄怎么这个脸色?遇着急事了么?”
徐问之蹙着眉,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他思忖半晌,终于还是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折得歪了角的信,将其递到了贺栖洲手中。贺栖洲接过信,得了他眼神示意,便打开来,只一眼,他便看到题头处“问之吾儿”四字。这是一封家书。
这家书可是私人信件,这么拆看怕是不太合适,可没等贺栖洲开口,徐问之便道:“贺兄……此事,我实在没有眉目,只能与你商讨,或许……或许还得求助于你,请你一定要帮我!”
贺栖洲顾不得与他客套,他飞快将家书扫了一遍。这信是徐问之的母亲写来的,信上字迹娟秀,一眼便能看出这徐夫人是个读过书的女子。她用词俭省,写得也匆忙,好几处甚至错了字,却只是信手一划便接着往下写,足见她写信时的匆忙和急迫。
徐问之的父亲在家乡被人诬告贩卖私盐,若是寻常诬告倒也罢了,这诬告者不知为何准备周全,人证物证全都造得清清楚楚,借了哪间仓库,雇了谁的牛车,从谁那批了私盐回来贩卖,全都证据充足一清二楚。所有人证都指认徐老爷为主谋,主审衙门无论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清白无辜,最终只得将他暂时收押,听候发落。
贺栖洲放下信,沉思片刻,道:“徐兄,你先冷静些……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会不会是家中仆从做了坏事,却攀扯主人?又或者是……令尊被人蒙骗,不知道这是私盐……”
徐问之忙摇头:“我爹做了一辈子生意,不可能如此粗心,他也不会做这事的,贩卖私盐是大罪,更何况这次……不是小数目,要是按着大孟律例审下来……我爹一定会没命的!我自小在他的教导下长大,他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连缺斤少两的事都不会做,更何况这碰都碰不得的私盐!我……我娘是没办法了,衙门无法疏通,这才给我写了信,让我在京中想想法子,可我……”
要能想法子,徐问之早就想了。审理案件的刑部他去了,可刚到门口便退了回来。江桓玉是前刑部侍郎,刑部那点底子他一清二楚,就江尚书这三天两头去刑部喝茶的行事作风,这刑部的人能搭理他么?徐问之心知肚明,却还是硬着头皮进去问,结果可想而知,是客客气气的被扫地出门。
徐问之曾引以为持身之本的清高与原则,在此刻竟一点用也没有。他跑遍了所有他认为能说得上话的地方,客气点的,对他说两句无用的废话,不客气的,直接一阵怪模怪样的嘲讽羞辱,忙不帮,还要借机将其折损一番,徐问之忙活了许久,求无可求,只能寻到了贺栖洲跟前。
“贺兄……我知道你一贯不爱牵扯这些,但……满朝文武都知道钦天监的地位,钦天监虽然不在高位,却是能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我只求……求贺兄帮帮我,帮我说句话,帮帮我,救救我的父亲!”
贺栖洲知道他心焦,可眼下这礼部就是横在陛下眼前的一根刺,虽然孟胤成有言在先,并不会苛待良臣,但场面上的话总得说,场面事也总得做,若是礼部接二连三的出乱子,别说尚书侍郎,这上上下下是一个都躲不了责罚。思虑再三,贺栖洲道:“徐兄,我信你。如此,你先随我走一趟,我尝试着入宫面圣,你在外面静候,若是皇上乐意听,我便让人唤你进来,行不行?”
此时只要能想出法子来救父亲,别说是静候,就算是磕头都是小事。徐问之想都不想,便赶忙答应了下来。趁着这刚过了午觉的时辰,两人便一同朝着宫中走去。一路上,徐问之都忐忑不安,他既感激于贺栖洲的仗义相助,又担心这即便是求了圣上也使不出法子,一颗心始终悬着,无法落地。
“徐兄放宽心……”虽然他知道安慰也是徒劳,但该说的话总还得说。
徐问之深吸几口气,压抑着焦躁与不安,道:“我没事……我看完信后,便立刻回了家书,让家母将各项证据整理上报,其中必定是有端倪可寻的,没做过便是没做过,装得再想也是无用的……”
“怎么无用啊?”徐问之本就急躁,说话的调子不免高了几分,可没想贺栖洲还未应声,宫内踱来的人便将话接上了。二人抬头一看,这大摇大摆从宫里走出来的,正是礼部尚书江桓玉。这人瞥一眼贺栖洲,又看了看徐问之,笑道:“哟,这不是我们清清白白刚正不阿的徐侍郎么?怎么,打算进宫?不必了吧,皇上不在宫里。”
徐问之不便开口,只能敷衍一句“见过尚书大人”,便再没正眼看他。
贺栖洲倒是平和,与江桓玉打过招呼后,他道:“皇上不在宫里么?”
江桓玉道:“天这么热,皇上自然是到皇家别苑避暑去了,你们现在进宫找皇上是为了什么啊?让本官猜猜……”他呵呵一笑,突然眯起眼,看向立在一旁的徐问之:“莫非……是为了徐侍郎那个因为贩卖私盐而惹来牢狱之灾的不成器的爹?”
徐问之一惊,脱口而出:“你胡言乱语!我爹从未做过这等龌龊勾当!”
“徐侍郎,天这么热,不要如此暴躁。你爹做没做,你心里清楚。你爹为何会惹来灾祸,你必然也清楚。”江桓玉说到这,“哎”了一声,“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这当爹的不够机灵。要不是他教出个这么不明事理的儿子,非要编排什么罪臣之女入宫的好戏给本官和太傅使绊子,他也惹不上这莫名其妙的官司。”
江桓玉故意避开徐问之的质问,望向贺栖洲,笑道:“贺大人,您说是不是?”
第八十三章 池边弈孰为君之棋
“下官愚钝,江大人说的这些,下官不清楚,也不了解。不过多谢您告知皇上不在宫中,下官改日再来。”贺栖洲听了这一大串胡话,也依旧面不改色,连回话的机会都没留给江桓玉,他行了拜别的礼,带着徐问之扭头便走。
江桓玉立在二人身后,见他们要走,便绕到他们跟前伸手一拦,笑道:“怎么这就要走了?来都来了,不喝杯茶叙叙旧?”
“江大人,您若是有话要说,大可以直言,这天太热了,咱们在大街上这么站着也不合适。”贺栖洲拦下了又欲开口的徐问之,笑道,“您不热么?”
江桓玉道:“若是寻常的也就罢了,但钦天监的人,是何时跟我礼部的侍郎关系如此亲密的……本官倒是好奇得很。”
“怎么江大人如此关心徐大人?下官以前从未发觉,实在是疏于观察了。”贺栖洲道,“下官与徐大人共同操办过冬至宴,当时礼部人手空缺,礼部诸人忙于疏通关节,大大小小的活计全都让徐大人一力扛下……”他刻意将声音压低,把话说得极其隐晦:“不过话说回来,这礼部尚书之位入了江大人的囊中,恐怕少不了当日监正大人语皇上的默契。若没了钦天监这道关……”
“你什么意思?”江桓玉一听这话,脸都绿了一半,他嘴角一抽,咬牙道,“你这是讽刺我礼部尚书之位,全靠你钦天监的功劳?你们这等末流伎俩!算什么……”
贺栖洲打断道:“可钦天监就是能靠这点末流伎俩,为江大人您挣来一个礼部尚书的位置。江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两筐入了叶监正府上的宝贝,可是太傅大人的一片惜才之心。”
江桓玉一怔,变了脸色,本想回敬的话哽在喉头,堵了半晌,才化作一句:“……钦天监,是太傅的意思?”
贺栖洲不置可否,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下官告辞,天太热了,江大人好好避暑,可千万别染了暑气,伤了身体。”
徐问之憋着一肚子的话赶了一路,终于在随贺栖洲回到府上时吐露出来,他一脸诧异,皱眉道:“贺兄……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太傅的意思,什么惜才之心,难道……”
“诓他的。”贺栖洲进了屋,把迎面跑来的辞年搂怀里抱住,还不忘偏头冲徐问之笑笑,“就江桓玉那脑子,跟秦歌也差不了多少了。”
徐大人来贺府多次,也不是头一回见二人如此亲密,可这当他面这么来一下,还是让他耳朵热了一瞬。心里默念五遍非礼勿视后,徐问之随着二人进了屋,又道:“钦天监与太傅……难道真像传说中那样,是一体共生?”
贺栖洲叹了口气:“徐兄,我那是胡话,说来诓骗江桓玉的。他头脑简单,太傅就算任用,也不回当做心腹。许多事不与他通气也是常理,他不知道太傅的算盘,自然会以为钦天监与太傅有所牵连,往后再有什么歪心思,也会看在钦天监与太傅的面子上顾虑一二……”
“可我不愿。”徐问之皱眉道,“我知道贺兄是一片好意,可我不愿如此。这世间的是非曲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凭什么要靠这人那人的声势才能立足……若非走投无路,今日我也本不该求你的……”
“徐兄……”贺栖洲知道他是死脑筋,这一时半会也劝不动,只能顺着他道,“你说的一点也没错,但这时局如此,别的……都等我见了皇上,替你理清这来龙去脉再说吧。你先别急,与家里人再联系联系,那些证据是否清晰,再让他们查证一次。”
末了,贺栖洲又补了一句:“但有一点你要记得,大孟的皇帝是明君,许多事,陛下都有他的权宜之计,但你要信,他绝不会让你这样的良臣蒙冤受屈。”
半晌,徐问之才点头道:“我信……”
徐问之离开时,背影都透着几分颓唐。他走远后,辞年立在门口,叹了口气:“徐大人看起来很不高兴。”
“有心事的人,能高兴到哪去呢。”贺栖洲道,“徐兄一向是个不求人的性子,只论是非黑白,不谈人情世故。那江桓玉占他尚书之位时,他都一声没吭,如今为了父亲,把能找的人全都找遍了,可还是收效甚微……希望今日给江桓玉说的那番话能诓住他,让他就此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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