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了防,把他带回来了,还让两个手下照顾着,只是这会……他一句话也不说,我一个粗人,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他,这才……”秦歌忙推开门,给两人引路,“回他府上去了,我这不是赶紧来请栖洲过去劝劝,他那模样可太吓人了……”
不等秦歌把话说完,辞年已经将斗笠戴上,随着二人一并出了门。刚刚在屋檐上见着的月亮,正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点点躲进云里,长安城入夜,灯火比月华更明亮,夜风并不凉爽,吹得人心头发闷,很是不痛快。
三人脚程极快,不等多久,便赶到了徐问之府上。
徐府的门半掩着,贺栖洲也不客套什么,推门便进,这院子他来过几次,大概的位置都记得熟了。三人轻车熟路,往徐问之的后院跑去,才刚踏入回廊,秦歌便听见了他那两位手下的声音,那声音忽远忽近,却透出几分急切,他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忙带着人往水池边奔去。
院子里掌了灯,三人绕过假山,却见徐问之散着头发,双目赤红,他趴在游廊的栏杆边,将大半个身子探了出去,伸长了手,眼看就要掉下池子去。身后两个将士本就是奉了秦歌命令照看他的,一见他这阵仗,唯恐他出什么乱子,赶忙一左一右围上去,架着徐问之的肩膀往后拉。这水池子说深不深,但也不是一个猛子下去能扎到底的,这虽然是大热天的,但真掉水里弄出个好歹,这事可就大了!
可他们却怎么都没料到,徐问之看着单薄,扣着栏杆的手却用上了十足十的力气,他们拽他,他便更用力地往前倾,即便声音沙哑,却还要不管不顾地大喊着:“都给我放手!放开!”
辞年一见这架势,赶忙撸了袖子,要与秦歌一同冲上去帮忙。贺栖洲却立在原地,静静地看了片刻,才道:“放开他吧。”
几人闻言,皆是一愣,纷纷看向贺栖洲,道:“他……会跳下去的!”
贺栖洲摇头:“他不会跳下去的,松开吧。”
两位将士拉他的时候,还被他使劲推搡了几下,一听贺栖洲这话,却是想松手又不敢松。秦歌见他们为难,便一挥手:“没事,听贺大人的,你们也辛苦了,先去路口的茶摊吃点东西,一会我去结账,别走远。”
得了秦将军允许,两人这才缓缓松了手,慢慢退出院子去。
徐问之果然没有跳下去。
那单薄的衣物里仿佛没有骨头,只剩一层细细的皮肉,他挂在游廊的木栏杆上,将脑袋探出去,望着平静的池面,久久未言。突然,他抬起手,指着水池里那个昏暗的自己,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你一事无成,你不忠不孝,你痴心妄想!”
嘶哑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院内没有风声,连虫鸣都暗淡几分。他骂着骂着,竟一咧嘴笑出来,那笑声低沉,比哭声更压抑,不过一会,那调子陡然拔高,比起笑,更像是夜枭的嘶鸣,听得人浑身发冷。徐问之笑过骂过,终于用他仅剩的那根脊梁,撑起已羸弱不堪的身体。
他看向贺栖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呜咽,没能吐出一个成型的句子来。他想往前走几步,却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三人赶忙上前搀扶,他却从伸向他的三双手中精准地揪出了秦歌的胳膊,狠狠攥了上去:“皇上还在避暑……秦将军,你带我去见陛下,我要见陛下,我父亲是冤枉的,他真的是冤枉的!我母亲从来不参与生意上的事,连记账都是账房先生的活,怎么会有她的罪过呢!她也是冤枉的啊!”
他的眼睛被血丝染红,面色却无比苍白,秦歌不忍看他,只得支吾着:“徐大人……你不能再去别苑了,那地方去不得,惊扰了圣上,别说是你的家人,就是连你自己……”
“我只想要一个公道!”徐问之厉声喝问,打断了秦歌的劝阻,他双眼圆瞪,薄唇不住地哆嗦,连那声断喝里,都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脆弱,他推开秦歌的手,攀着一旁的柱子颤颤地站起来。他扯过已经脏污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又强撑着身体,将散落的发丝一点点梳理齐整,他缓缓理着头发,眼神却不停闪烁,嘴里喃喃道:“我要个公道……公道罢了,就这么难吗?这么难吗……”
他恨极了过去那个不会做人的自己,恨极了那个只知道埋头做事,不会迎来送往的蠢笨书生!他若是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还能求谁,还有谁能帮他?还有……徐问之抬起头,看向院门外,那里只有几盏石灯,一扇拱门,拱门外,是铺着青砖的小径,再走几步,推开门,便是大街,便是这偌大的长安城。
“太傅……”徐问之轻笑两声,突然道,“我可以……可以去求太傅,礼部尚书是太傅的,我这个礼部侍郎为什么不可以是太傅的?对……他能庇佑我,能庇佑我的父母,他一定能救我……他一定能……”
“徐兄!”徐问之的喃喃低语被一声呼唤打断,他抬头,只见贺栖洲拧着眉间,挡在他面前,恳切道,“徐兄……太傅不能求,你不能去求他……”
“我不去求他!谁来帮我!谁来救我啊!你吗!你能救我吗!”徐问之突然发了狂,他那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血色,他攀着贺栖洲的肩,想要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手上,他颤声道,“是你说的他不会苛待良辰,是你说的他一定会还我家人一个清白?对不对?可为什么江桓玉一个礼部尚书就能只手遮天!就能伪造证据将我家人打入牢狱!我却日日苦求,恨不得磕坏了长街的石板,都不能见他一面,我……是我不算良臣,还是他根本就不算明君?!”
贺栖洲赶忙喝道:“徐兄!”
徐问之一愣,竟如梦初醒,平白冒出一身汗来。
空气越发滞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觉得呼吸不畅,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脊背后有什么东西紧贴着,冰凉刺骨,让他浑身的水汽都沁凉。他刚才在说什么……他都说了些什么?这些话……这些大逆不道之言……
徐问之望向秦歌和辞年,又看了看贺栖洲,一时竟惶恐得说不出话来。贺栖洲道:“你什么都没说,你刚才什么也没说,我没听到,秦将军和小公子都没听到,你只是哭了一阵,哭又不丢人,是不是?”
徐问之噎了一记,忙抽了两口气,应道:“是、是……”
“没事,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贺栖洲搀起徐问之,安抚道,“你是累了,太累了,明白吗……人要是睡得少了,总会有胡思乱想的时候,你信我……徐兄,你相信我,圣上不会苛待你,他一定会给你和你的家人一个清白……”
“我信……我……”徐问之随着他蹒跚几步,竟真的从鼻息里发出一声呜咽,“我如何信……我要如何……我不敢,贺兄,我不敢信……我爹已经年老,他承受不住这牢狱之苦,我怕……我……”
话未说完,他的眼睛又再次亮了起来,他道:“我不去求太傅……我不求他,江桓玉……是江桓玉出的法子,是他下的手,我去认罪!我认下罪臣之女的主谋,一切都是我……是我!让他把我交出去,他就能放过我的家人,对……这样好,这样好!”
他猛地一挣,竟从把贺栖洲都推了个踉跄。徐问之头也不回的,朝着徐府的大门冲了出去。三人顾不得许多,赶忙追着出去,生怕他大半夜的出个好歹,到时别说柴没了,连青山也要被一焚而尽。
可徐问之跑得太快了。他这一整日,都在为了家人的事情奔波,他不怕自己跑坏几只鞋,甚至是跑断那双腿,他现在可以不求公道,不求天理,什么君子杀身成仁,他都可以不要了。他只求平安,只求衣锦还乡时,还能在临安的渡口看见父母,看见他们满面笑容,身体康健。
他硬是提着一口气冲到了江府门前。夜已深,那朱门紧闭,连门上悬着的纸灯笼都昏暗几分。徐问之顾不得许多,他攥起铜门环,用尽全力撞向大门,一时间,这凿门声叮呤咣啷响作一片,惊得门内的侍从赶忙跑着前来应声,门打开时,那侍从衣裳都没穿好,只开了一条缝,一见是徐问之,便立刻将门关上,隔着厚厚的门应了一句:“江大人睡了,您请回吧!”
徐问之不语,只是攥紧了门环,再次撞向大门,一下又一下,一次比一次用力。这门被他撞得嗡嗡响,左右邻里的灯也全都亮起,甚至不少街坊被惊醒,纷纷推门查看是何情况。贺栖洲和秦歌赶忙安抚闻声而出的百姓,吩咐他们赶紧回去不要声张。可人还是越来越多,眼看着就要乱作一团……
“吵吵什么?大半夜的!”就在江府大门都快被砸掉的那一刻,江桓玉终于披着外袍,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一见徐问之,他便生出一股怒意,不耐烦道,“徐侍郎,你这大半夜的,唱的哪出?”
“尚书大人。”徐问之浑身发着颤,语气却格外坚定,“罪臣之女一事,你把我交上去吧,放过我父母……”
听着前半句,江桓玉心里还有几分快意,可一听后半句,他便立刻变了脸色,怒道:“什么父母?你自己爹娘出了事,还要攀扯到我身上?赶、赶紧走……”
“你不是就要人顶罪吗!我来啊!我来顶罪!你放了他们!你让他们放了他们!”徐问之疯了似的冲上去,拽着江桓玉的袖子不肯撒手,这江桓玉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本就色厉内荏,草包一个,此时更是被吓得缩回屋内,高声喊道:“来人!来人!送客!关门!把门关上!快!”
一番手忙脚乱,这屋里的人竟是差点没拦住一个发了疯的书生,屋外的三人一见这情况,赶忙上前扶着,唯恐他摔出个好歹,隔着门缝,江桓玉一眼便瞧见了贺栖洲,他忙道:“贺大人!你我都是为太傅办事的!你知道分寸,赶紧给我把他……”
“你想多了。”贺栖洲沉声道,“江大人,多行不义必自毙,自求多福吧。”
没等江桓玉再还口,贺栖洲快步上前,将江府的大门狠狠关上,挡住了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滞闷的空气里突然窜出一丝凉风,贺栖洲回头,只见屋檐边透出的那一块黑夜,正被一闪银蛇狠狠划破,下一秒,雨珠坠破浓云,由远方一路砸来,重重地摔碎在地面。
雷雨来了。
徐问之挣开秦歌和辞年的搀扶,往后退了几步,他立在雨中,像木头一样,静静地凝视着江府的大门。许久,他终于轻笑一声,一抬头,猛地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第八十七章 留待时机愿与君同
夏夜的雨来得突然,雨点摔在屋檐瓦缝里,敲出一串杂乱无章的脆响。银蛇刺破长空,一声惊雷接踵而至,这风不止从何而起,却来势汹汹,悬在屋外的酒幡猎猎作响,即使被大雨打了个透湿,也能在疾风里被吹出好几个翻转来。
徐问之倒地的瞬间,秦歌便冲了过去,这读书人不比他武家子,本就为了家人的事不眠不休数日,哪可能扛得住这疾风骤雨的摧残。没等贺栖洲发话,他便背起已经不省人事的侍郎大人,只招呼了一声便急匆匆往徐府赶。但愿这份热心肠,还能给心灰意冷的徐问之一点点温暖。
贺栖洲没有随他去。
不是因为秦歌一人就能将徐问之安全送回家,而是在电闪已过,雷鸣未至的瞬间,他便转过身,用力将辞年搂在了怀里。他摘了那小小的斗笠,飞快地捂住了他被吓得向后紧贴的耳朵,用身躯替少年挡住了穿入屋檐的暴雨。辞年怕雷雨,他一直都记得。
“闭上眼睛。”贺栖洲紧贴那毛茸茸的耳朵,语气很轻,他甚至能感觉那随着耳廓一同颤动的发丝,正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辞年没有应声,他用力点点头,紧紧抱着贺栖洲那宽阔几分的背,恨不能把自己藏在他怀里。
好多了,比起在竹溪山一个人的那些日子,已经好多了。他怕电闪雷鸣,这缘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在山中的几百年,若不是有竹阿婆留下的那间小屋供他避雨,他真不知该如何度过每个雷雨来临的夏夜。辞年很听话,贺栖洲让他闭上眼,他便真的照做了。正因为眼前有黑暗遮挡,所以身边的一切都格外清晰起来。
闷雷从远方滚来,隐隐低吼,雨声由远及近,沙沙响成一片。而无论雨点如何迫切,这些水汽都没能砸到沾染辞年分毫。贺栖洲正紧紧抱着他,那人手臂紧绷,热度正透过夏日轻薄的棉料缓缓透散出来。雨水的味道只是短暂闪过,不过一会的功夫,辞年便透过那挡在脸上的布料,嗅到了一阵沉香木气味。这香味来自屋檐下一脚的小小香炉。每日换新,从不间断。
他们该是已经到家了。
辞年心知肚明,却没有开口问。直到那怀抱微微放松,听到那句温柔的“到了”,辞年才撑开眼来。
他始终没有松开紧抱着贺栖洲的手。但视野恢复光明后,他也确实如他所想那样,看见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屋内已经点上了灯,门窗紧闭,偶有雷声响动,隔着窗,只能见到一些随风晃动树枝,将影子斑驳地投在了窗户上。贺栖洲却连衣服也没有沾湿,见辞年没有说话,他将斗笠放在一旁桌上,轻声道:“不怕……”
辞年在怀中摇头:“我不怕……”
“多大的雷,都不会劈到你身上来。”贺栖洲抬手,再次包住了辞年的耳朵,安抚道,“你有家,我就在这,闪电不会拐弯,它就是把山劈出一条缝,也不会伤到你分毫。有我在,不必怕。”
长安有龙脉,有贺栖洲,长安也有高高在上的帝王,和永远捉摸不透的尔虞我诈。这片与蜀中迢迢千里、相隔万重的繁华之地,到底是不是真的适合辞年,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了。两人静默着相拥,许久之后,辞年带缓缓抬手,抓了抓贺栖洲的衣袖,道:“没弄湿就好。”
贺栖洲见他能顺畅地说话,心上的石头也终于放下,他长长舒了口气,笑道:“我可是你的道长,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怎么跟你吹牛呢?现在在屋里了,好些了吗?”
辞年终于在他怀里抬起头,露出了眼睛:“嗯。”
屋外的雨声不曾断绝,就这么嘈嘈切切响了一夜。两人依旧相拥而眠。一如多年前竹溪山中那个雨夜,贺栖洲将他的小狐狸搂入怀中,替他盖好薄毯,挡住耳朵,将一切他所惧怕的事物拦在屋外,拦在这怀抱之外。长夜终将逝去,破晓初现时,阳光通过窗帷,依旧洒过满带水汽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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