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天使连翅膀都紧张地蜷缩起来。
“你要找的人确实在东区。他徘徊已久,在等待一个金发的年轻人,那是你吗?”嫉妒的声音悠远且空灵,完全符合人们对灵媒的刻版印象,然而这本来是能让人放松平静的嗓音,接下来的话却令泽维尔冷汗涔涔,“我本可以告诉你他的位置,但是,权天使泽维尔,你刚才擅自触碰我的魅魔了吧?”
“啊?”泽维尔猛地转头看向身后言笑晏晏的魅魔,又转回来看神色不善的嫉妒,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利爪揪住衣领——
然后给一脚蹬出好远。
“啊?啊?喂!什么?”泽维尔被踹到街上,手舞足蹈、狼狈不堪地踉跄好几步,才勉勉强强稳住身形,不至于摔个脸着地。他转身面对着紧闭的房门,真情实感地无语了。
泽维尔在嫉妒这里碰了一鼻子灰,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得到。这时,他对以撒的埋怨上升到顶峰——而毫不知情的魅魔还在小酒馆里和人划拳吹逼,醉生梦死。
“……哈哈,他妈的。谁会真的被天使逮到啊?都是些胖胖的官老爷,”以撒猛灌了一杯酒,咧开嘴笑,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个圆圆的啤酒肚的弧度,“或者傻白甜。”
“阿嚏!”泽维尔打了个喷嚏。
区区一个魅魔,我想找还真找不到吗?他愤愤不平地走在街上,琢磨生活在底层的魅魔有可能混迹于什么地方,走着走着,步伐慢了下来。
泽维尔在世的时候就生活在伦敦东区,这里带给他的口音用大半个世纪才被打磨干净。当双脚踏在他生活过的拥挤街道上,明明每一颗灰尘都与数百年前不尽相同,却还是让他久违地感到归属为何物。
旧日的记忆领着他走进某条巷子,墙上涂鸦和污渍混为一团,房屋紧紧垒在一起,门窗紧闭,只有人走过时窗户下面会冒出一两双探究的眼睛。
泽维尔的脚步越来越慢,他认不出自己原来住在什么地方了。想到这一点,泽维尔突然感到非同寻常的沮丧。
忽然,他注意到小巷尽头处堆叠着的木箱子上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人,怀抱着一只铁桶,只是坐着,无声无息,像一片肮脏的壁花。
“你还好吗,先生?”泽维尔走过去,闻到了扑鼻的酒味。原来是个醉鬼。
“唔……嗝。”这个人听见声音,很迟钝地抬起头来,和泽维尔视线相撞,两人同时愣住了。
泽维尔面前的这个人完全就是流浪汉的模样,红发蓄得很长,一缕一缕纠结在一起,垂在肩头,面上的胡茬也毛茸茸的,颧骨和鼻尖都泛着醉酒的红;灰绿色的眼睛里一半是茫然,一半是超级茫然。
问题在于——问题在于——这个人怎么看都是两百多年前从他家跑了的魅魔,垂在身侧的桃心尖尾巴就是铁证。
如果现在泽维尔还只是震惊,那么接下来魅魔愣愣地伸出手摸他的脸的动作就直接挑断了他脑袋里名为“理智”的那根弦。
“你怎么敢出现在我面前?!”
泽维尔一把扣住了差点摸上他的脸的爪子,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虚假关切脸一秒崩盘。他揪着以撒的衣领把他从箱子上面拽下来,而以撒踉踉跄跄地,还不忘抱紧怀里的小桶——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泽维尔试着拽了一下,立刻收到恶魔的一记瞪视和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威慑声。
泽维尔简直气笑了。他生气的时候还是美得不可方物,只是神情阴恻恻的,吓得面前的恶魔打了个嗝。
以撒觉得面前的金发青年似曾相识,明明刚走到面前的时候还挺亲切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起气来了。是不是之前有什么过节呢?
他沉思良久,用仅存的智商犹豫地试探:“一定要射在里面也不是不行。”
“……”泽维尔的表情更可怕了。
呃,看来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那为啥呢?以撒又惆怅地打了个嗝。
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逃避问题。
如果看到一个人让你恐慌,那就别看他。
于是,以撒犹豫了一会儿,把怀里抱着的小桶套在了脑袋上。
泽维尔:?
“嘿嘿,”桶下传出闷闷的傻笑,“帽帽!”
俗话说“大愚若智”,即一个举动愚蠢到极致,就会使人忌惮。比如现在,以撒的操作就把泽维尔给整懵了。当然,相比起醉鬼,天使的智商到底还是在线的,他看着脑袋上扣着铁桶的以撒,沉默两秒,随即手起拳落,隔着桶狠狠敲他的脑袋瓜,来倾泄两百年来积攒的愤怒。
“咚!”
一声脆响,以撒晕晕乎乎地倒在地上。紧接着泽维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金属手铐“咔”地扣在他手腕上。
针尖上有多少个天使在跳舞?在被敲脑袋的那一瞬间,以撒数清楚了,42——生命、宇宙及一切的答案,顺带也可以解释经院哲学的无聊难题。
42个手拉手的天使全在他的脑袋里狂喜乱舞,以撒默默在地上瘫了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他发现手不知怎么的被捆在了一起,脑袋上又套着桶,看不见东西,因此产生的迷茫和疑惑几乎从桶中满溢出来。
泽维尔长长叹了口气,心里涌起一种欺负弱智的良心不安,替他把桶从头上揭下来。
以撒迟缓地眨了眨眼睛。
“酒醒了吗?”泽维尔拍拍他的面颊。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觉以撒的脸很适合被甩一巴掌,留下微肿的红印。紧接着他又感到羞愧,因为本不该有这种念头的。
以撒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我很遗憾,但是表现得像弱智是不能帮助脱罪的,”泽维尔说,“你被捕了,以撒。”
不知道具体是哪个词戳中了以撒的开关,他突然有点清醒了。
以撒转了转眼珠子,看看腕上的手铐,又看看泽维尔,又看看手铐,发出大惊失色的喊叫:“什么?什么?喂,什么?等等……”
“好啦好啦,”泽维尔粲然一笑——还是面无表情更好看些,“局里说吧。”
*42:生命、宇宙及一切的答案,来自《银河系漫游指南》
*泽维尔Ⅲ:表示三代同名。其实好像应该是罗马数字(?我没查到,不太懂。但是我打不出来,就用输入法认识的符号代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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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惹是生非
以撒酒醒得很快,不过还是晚了。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塞进一个七步宽的无窗小格子里,铁栏杆外别着警棍的警员偶尔走来走去。
他只花三十秒就想出了十五种一次性撂倒七个半个警员然后逃跑的方式,但每当他动了什么危险的念头,右耳下三指处的一个印记就开始发烫。以撒伸手摸摸那个东西,觉得像是什么魔法产物,作用无非是定位追踪,可能还附带简单的束缚,让以撒不敢轻举妄动。他收回手,指腹上沾染了泽维尔的味道——迟到了近三百年的烙印最终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锱铢必较的小气鬼。以撒郁闷地想,都两百多年了,就不能互相成全吗?
要不是这次倒霉被抓,他差一点点就完全忘记泽维尔是何许人了,可见日子过得多么快呀,人该向前看的。
“你少给我灌鸡汤。”
与此同时,泽维尔郁闷地跟同事坐在酒馆里,提起手头上这个魅魔,酒杯里的威士忌突然它就不香了:“我跟你说,我兰登·泽维尔就是死了,从这里跳下去,也绝对不会再和魅魔打交道。”
“阿嚏!”以撒突然打了个喷嚏。
你看,肯定背地里骂我呢,这王八羔子天使。他想。
“阿嚏!”泽维尔突然打了个喷嚏。
“别喝了别喝了,”同事把杯子从泽维尔手里抽出来,“快回去休息吧,再这样下去真病了。”
“如果把那个魅魔赶走,我当场就能痊愈。”泽维尔吸了吸鼻子,低落地说。
**
以撒躺在硬质的床上躺得发霉,他回想这一天发生了什么,结论是——什么也没有。
警员问他:“要点茶吗?”
他说:“不。”
警员说:“进去一阵也就出来了,不用这么绝望,老兄。”
他说:“呃,不。”
这就是全部。
第二天,泽维尔出现在铁栏杆外面,他望进来的眼神里既无奚落,也无慈悲:“事先说好,我不会给你垫任何钱,所有不可避免的费用事后都得还我。不过你放心,我会为你找一个愿意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
“随便,没有也行,我无所谓。”以撒耸耸肩,挪了挪屁股向后靠在墙角,闭上眼睛。他抬手让尾巴缠绕上来,好像和自己玩起了“是尾巴先打到手还是手先捉住尾巴”的游戏。泽维尔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努力想象这个情景落在看不见尾巴的凡人眼中是怎样,确定只是会让以撒显得像一个劲儿玩手指头的弱智后,他径直离开了。以撒默默地听着脚步声渐远,撩起一边眼皮往外看了一眼,停下了无聊的游戏,尾巴烦躁地拍打地面。
之后泽维尔果然找来了律师,这个年轻的四眼仔很可能是两百多年前那个劝架的乡绅的直系血脉,他们闻上去很相像。以撒皱了皱鼻子,心想泽维尔真不是个东西,光逮着一户人家薅羊毛,连人家的子孙后代都不放过。
“阿嚏!”泽维尔本来好好地喝着茶,忽然又打了个喷嚏。
不过不管怎么说,泽维尔找来的律师不仅免费,还非常靠谱。当以撒差点因为蔑视法庭惹上大麻烦的时候,正是他像闪电一样迅猛有力地化险为夷。然而,因为以撒决意拒绝了泽维尔的有偿代缴保释金,他最终还是被投进监狱。
**
囚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以撒坐在里面,带着一副“给老子滚”的烦躁表情,其实心境平和,昏昏沉沉,直打瞌睡。对以撒来说,这次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但谁说不能变成一个意外假期呢?反正在监狱里关几个月几年或者几十年都没什么不同,只需要考虑如何消磨时间。
经过放风的小广场,新人们难免不被品头论足,有些倒霉鬼的命运几乎当场就被某人的指尖决定了。
当然,倒霉鬼的队伍里不包括以撒。这个红发的囚犯慢腾腾的,像凌晨四点半被拉出来看日出的游客,半阖的灰绿眼睛半明半寐,一旦与人交汇就收回去,带着似笑非笑的含义。他身上有一种与衣着无关的奇异风情,同时让人想到持枪的猎人和街头的妓女。
“操你们,小心手指。”以撒转身给向他指指点点的囚犯们一个中指——紧接着,狱警的警棍捅在后腰上。
“老实点!”
以撒无所谓地耸耸肩膀。
囚犯们在一楼被排成一串,向右——转,面向监狱长,听他污言秽语地把所有人骂了一通。有个年轻人不屑地嗤了一声,紧接着狱警就冲上来一棍捣在他的胃,一棍扫他后腰,前者让他捂着肚子发出干呕声,后者逼他立刻站起来。
“你们在这里最主要的是学会听话,”监狱长总结说。他狐疑的眼神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几秒,“解开链子,带走吧。”
虽然人与人之间不再拴着链子,但囚犯们还是被赶成一串,去冲洗和除虱。后者就是把古怪的药粉扑你一头一脸,以撒觉得那可能是胡椒粉或者类似的东西。做这些事、以及在这之后直到关进牢房的时间里,他们都被迫赤身裸体,其中羞辱的意味大过清洁。
狱警会取笑那些试图遮住私处的家伙,并用水管狠狠冲他的蛋。以撒没感觉什么羞耻的,说到底,脱下衣服后的魅魔只会让别人害羞。他坦诚地站在那里,像意大利人的雕塑像,乡下人一样的体格壮实高大,被激烈的水流冲的全身泛红,而下面那根阴茎哪怕软垂着也足够可观,以撒注意到冲洗他的这个人每次瞥见都连忙避开视线。
别太自卑,这东西我也不怎么用。他在心里说。
抱着囚服走向牢房的时候,以撒发现自己的衣服上有个洞;不对,又好像是只小虫。到底是什么玩意?这让他感到很在意。前面的人一个一个被塞进铁门背后,以撒最后分到了人数不多的牢房。这时正是工作时间,里面只有一个一眼看不出国籍的混血青年躺在铁架床上睡觉。狱警低声说:“死刑。”那个人听见动静,抬起眼睛,说:“嗨。”而以撒无动于衷。
这个人盯着以撒看了几秒,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躺回去睡了。
以撒没在房间里逗留多久,还有别的很多事要做,新人的第一天总是这么忙碌。每人都给分配了工作,听说要做搬运工,以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这种力气活太容易做了,就是有点无聊。
午饭时间,以撒看见墙角处空出来一张桌子,桌上只坐了一个人,他专心致志地撕着一块硬面包,额上的长角在阴影处明灭,只有一支完整,另一支从2/3处断裂。
“你是个愤怒吧,怎么到这儿来了?”以撒在他对面坐下,周围有囚犯紧张地嘶了一声。
“啧,”这个愤怒抬眼看他,狂野的神情里有种砸毁一切的冲动,不过当他看清面前坐的是谁,怒火很快就熄灭了,“噢,你。我记得我在前线见过你一面,战争机器,你变化真大。另外,叫我独角。”
“好吧,独角,别提以前的事。”
“哈哈哈!违规又不会怎么样。我是说反正我不会怎么样。我嘛,还能干什么,避祸呗。”
以撒笑了一声,没再接话,但显然心情不错,连注意到面前的奇怪食物也没有大惊失色。
但是距离大惊失色也不远了。
“这他妈啥?”以撒准备开始吃饭,凑过去闻了一下碗里的液体,问。
监狱里的伙食被叫作“赎罪餐”,把它们吃下去的痛苦就足以抵偿大部分罪孽。在这里早中晚的饮料都很神奇,早上是咖啡——据说是咖啡,实际看起来像洗抹布的水,喝起来更像;中午加点盐和两根菜就变成汤;晚上和其他你想喝水的时间里它叫做茶,但其实那是一种不像茶但又不尽然不像的谜之液体,常温,暖和,恶心翻倍。
以撒的笑容在品尝了一口“汤”之后离脸出走,他嫌恶地吐了吐舌头,坐在这里看着一群又累又饿的囚犯把垃圾咽下去,而且还想多要一点。呃,太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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