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玻璃门刚一打开,门外的学生们纷纷走进去打卡,这人也不着急,吃完了最后一口煎饼,把油腻腻的塑料袋团成一个球,轻飘飘投进垃圾桶;眼睛瞄着道路的尽头,没过多久,那儿果然出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生晃晃悠悠地下了台阶,拦在钟樾面前。
钟樾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男生的面容平淡无奇,是一张扔进人堆里根本找不到的脸。他忽然咧嘴笑了笑,抬手虚虚一握,钟樾身影一动,转瞬已在数丈之外。
而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个深坑。
很阴沉的天气,厚重的雾压在建筑上空,透不进一丝阳光。第一批学生进了图书馆之后,大约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这条路上都鲜有人经过。
“赑屃。”钟樾说,“原来是你。”
那男生一击不得手,并没有急着再次出手,而是歪头盯着钟樾看了一会儿:“钟樾,多少年不见,你连相貌都变了,可还是这么令人讨厌。”
钟樾不语,神色极冷。
赑屃嗤笑一声:“臭水河边地里那东西挖不得,否则大家一起死。”
钟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点点隐藏得很好的紧张,心知有隐情,便耐着性子问:“怎么?”
“怎么?这话你该去问你老相好呢,他才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赑屃道,“当年他都能拖着一副半死不活的身子在白水河边斩杀我四哥,害得我被拉去垫背,这一垫可就是数百年。你可别告诉我,到了如今你什么都不知道?”
钟樾眉心一动:“蒲牢?宛河底下的是他?”
赑屃冷笑:“你若不信,尽可以等着看。苏泉至今带着龙鳞,身上修为却不比当年万分之一。我也想知道,一旦四哥重回世间,会是个什么景象?”
他的语气让钟樾愈发不舒服起来。当年因为一些变故,苏泉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他都一无所知。尽管近百年来有所查知,却只是冰山一角。
“他从未做错任何事。”钟樾将语气放得平淡了一些,“你们对他的恨意本就毫无道理。”
“毫、无、道、理?”赑屃将这四字从牙缝中吐出,似乎想将它们磨成齑粉,“龙生九子,天下皆知。可最接近真龙的,却是苏泉?”
赑屃转身离去,挥手一卷,带走了盘旋在宛大上空灰色的雾气。龙子生来能控风云雷电,能力强弱却各有差别。赑屃身为龙之六子,此项上不是最强,却别有一种奇能,可负天下最沉重之物,即便是山峦冰川,亦不在话下。
钟樾发了个消息给苏泉,然后进了图书馆。他找了一圈,没见到施尓琳的影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去找借还处的工作人员,说了些好话,替他调出了施尓琳办图书证的资料,找到了上面登记的手机号码。
钟樾记了号码拨过去,机械的女声却告诉他,这是个空号。
他放下手机,手机忽然一震,是一条信息的提示。
苏泉:“你怎么知道?我找遍了寝室,胖胖真的失踪了!”
三十分钟后,钟老师又带着苏泉坐在了教工食堂里。
“我从没见过上午的食堂,今天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苏泉叼着豆浆的吸管,喝得半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原味的豆浆卖完了还没补货,于是轮到他就只剩下红枣味的了,他觉得这个味道有点娘,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买了一杯。
钟樾在往蘸水晶虾饺的调料里面加辣椒酱,加完用筷子一搅,清醋面上浮起一片红油花。他夹了一个虾饺,很文雅地吃了,这才问:“你们的那只乌龟……昨天晚上你告诉他今早我会来图书馆?”
苏泉想了想,点头:“我昨晚在给手机设闹铃,丫好像见到了世界奇观,问我要干什么,我就说因为你一早要来图书馆,我也想来——结果闹铃一响就被我摁了。”
“他是赑屃。”钟樾很自然地从对面人的盘子里捞了一筷子炒面,“今早来找我了,他说宛河下面埋着的是他四哥,还说是被你杀的。”
他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只略过了最后几句关于苏泉的对话。
“干什么?诬赖我杀人抛尸?”苏泉火了,“我看着像这种人?”
他们俩之间自成一种沟通的方式,很多严肃的话题、紧张的情况,一个冷静,一个不当回事,最后也就都化解了。
赑屃是什么,苏泉当然知道。他思索了一下,眼神落在了别处又收回来:“下次我要点那个黑米糕——话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往钟樾那儿凑了一点:“如果他是赑屃,那么,樕蛛山竟然出现在这里,是不是也就有了解释?”
“或许。”钟樾点头,“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个。他说如果把宛河底下的东西挖出来,情况会不太妙。”
合理推测的话,赑屃被戴杨用五块钱买回来的那天,正是那根木柱被挖出来的时候。当时戴杨说这家伙背上趴了好几只乌龟,赑屃天性便喜负重,现在看来那并不只是一句玩笑话。
以他龙子的身份,居然愿意屈尊做一只乌龟,趴在男生宿舍里数月,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说是因为熟人,苏泉本人都不信。他们的确认识得早,但关系不好不坏,面上过得去的点头之交而已。如果真的是像今早赑屃说的那样,在苏泉缺失的那段记忆里,他居然被拉着垫背好几百年,那现在恨透了苏泉才是情理之中。
钟樾听了他的分析,也表示同意:“他看上去不太好,我能感觉到他的灵力并未完全恢复。”
“如果恢复了,他说不定就直接把我干掉了。”苏泉后怕,“所以他装成个乌龟趴着不动,是为了安安稳稳地恢复一段时间?我记得他提过一次,之前宛河里那股压制我的力量,对他也是有影响的。”
两人吃饱喝足,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彼此的意思:只怕还是得等那东西挖出来,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吧,死不了。”苏泉说,“我毕竟是有大佬罩着的人。”
钟樾的手机屏幕一亮,却是刚刚那个被提示为“空号”的电话,发来了一条信息:“高院长跟之前不太一样,我怀疑他有问题。”
很快,对面又发来一条短视频,里面的高君良一条腿跨在河边高出地面一截的土堆上,插着腰嚷嚷:“事情都弄清楚了吗你们就敢冒然动手?如果底下是国际一级文物呢?为了赶工搞得缺胳膊少腿了,这个责任谁来负?”
那画风着实辣眼睛,苏泉忍不住离屏幕远了点,深感这个像东北秧歌队领队一般的高君良没有任何不对——施尓琳一定是出现了错觉,或者因为领导太过接地气导致他内心瞬间幻灭。
钟樾看上去也有点想把手机扔出去,但还是忍了,很冷静地分析:“他昨天是想尽快发掘的,今天却想减慢进度,的确不太对。”
“几种可能性。”苏泉掰着手指:“一,他昨天半夜忽然醒悟了什么。二,这家伙喜怒无常,是个神经病。第三……昨晚和今天的‘高君良’并不是一个人。”
他们从食堂里往外走,此时不过九点来钟,白杨树叶间漏下的阳光正好,满学校都是赶着去上第二节课的学生。两个人心中各有思虑,事情还没查清楚,光凭嘴上说说,舌灿莲花也没用。
钟樾的手机又响了一声。
“看看!”苏泉说,“施尓琳又发了什么?”
结果那却是一条落款为“音乐学院院办”的短信,上面写着“诚挚邀请钟副教授作为我院教师代表之一参加学校的跨年晚会,将有专人对接节目内容与彩排信息。”
“这什么!根本没给人拒绝的机会啊!”苏泉都没意识到自己有点生气,更没意识到自己歪着脖子凑过去看别人的手机,从旁边路人的视角里看过来,他几乎要扑进钟樾怀里了。
钟樾收了手机,笑眯眯看着他:“为什么要拒绝?”
苏泉一时语塞,心想这人又要拈花惹草,利用荷尔蒙犯罪!
“你说表演什么比较好?”
苏泉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我不说。”
钟樾一下子笑了出来,他好像是真的很愉快,什么优波离、什么赑屃、什么青耕,一团理不清头绪的事完全没给他带来任何烦恼。
苏泉看他高兴,觉得自己心里像有一株藤蔓,破土之际就遇到春雨,蓬勃得肆无忌惮。
“可以选一个乐器。”钟樾说,“省事。”
“什么乐器?”苏泉眨眼。其实以钟樾在世的年岁来论,他会什么乐器都不稀奇,毕竟有太多时间让他学各种东西了。
“挑一个古典的吧。”
苏泉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编钟。”
钟樾又开始盯着他笑,那笑容看似清浅,其实眼角眉梢都被深深染了,微微上挑的嘴角还凝了一丝无奈的纵容,整个人就像……一瓶行走的□□!
“钟大仙,现在你应该思考一下,如何解决眼前的难题,毕竟你们神仙对这个世界是要负责任的,而不是整天就想着搞对象谈恋爱,简直是不务正业!”
钟樾“嗯”了一声:“你今天没课,跟我去琴房?”
“哦。好啊。”苏泉睁眼说瞎话,“不是我不想拒绝你,实在是因为起得太早,导致今天剩下的时间太长了,我都不知道该去做什么好,完全不是因为想看你练琴什么的,真的,一点也没有想看。”
“好的,我相信你了。”钟樾很配合,“是我勉强你去的,毕竟如果不是因为我,像你这样品学兼优的同学肯定就去上自习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苏泉很识相地沉默了。
宛河边,再三确认了自己手机信号满格的青耕鸟研究员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信息是否发错了号码——照理来说,这么重要的事不应该就此石沉大海啊?
☆、兽首
音乐学院有单独的一幢楼,红墙白瓦的四层小楼,外面长满了爬山虎,那些小手掌一样的叶片染了一墙黄黄绿绿的,严实得连窗户都快看不见了。这楼很老,是宛阳大学最早的几座建筑之一,后门外的墙上有几个废弃不用的排水口,几乎每一个里面都被一窝猫占据了,大猫生小猫,然后大家自由恋爱,繁衍下一代,世世代代无穷已,总有小奶猫们嗷嗷待哺,睁着湿漉漉的眼睛,迈着摇摇晃晃的小步子,在草坪上走出猫生第一步。
一般学音乐的学生如果要用琴房,都是需要打卡的。教师就算不用,估计也得去离老学院楼不远的综合楼,那边最上面几层都是艺术相关专业的排练厅、录音室一类。
苏泉实在没想到,钟樾带他去的居然是学院楼。
因此在经过那片草坪的时候,看见两只小猫正肚皮朝天晒着太阳,苏泉不由自主地就绕到了钟樾的另一侧。
钟樾偏头望他一眼:“还没你手掌大。”
“是啊。”苏泉不为所动,坦诚地评价,“好凶。”
他倒不是真的有多怕,只是天性里有一种离猫远一点的冲动,这种直觉是永远没法泯灭的。
钟樾嘴上不饶人,实际却早已用半个身子挡住了他,两个人迅速地进了楼。
老楼没有电梯,朝阴一侧的楼梯是石筑的,很宽,四人并行都没有问题。房子的吊顶很高,只四楼的尽头有三五间琴房,普通本科生都是不允许用的,就算是研究生,想要过来也需要提前申请。
钟樾刷卡进了一间琴房,苏泉大大咧咧跟进去:“钟老师,假公济私?”
钟樾回身关上门,借着这个动作将苏泉圈在了自己的身体和门板之间,然后抬手捏着他下巴,轻轻吻了一下。
苏泉完全没反应过来,被亲完之后立即变脸:“初吻!钟樾,你不打算给个说法吗?这是我的初吻!”
钟樾不理他,让他继续演,自己走到房间里,打开了一扇窗子。清透的阳光立即洒了进来。
苏泉无奈:“……今天的初吻。”
“你想要什么说法?”钟樾问。
“算了算了。”苏泉摆手,“客官常来啊!”
他嘴里乱跑火车,眼神已经被琴房里的东西吸引住了。这间琴房不小,却只摆了两架古琴,一把伏羲式,一把连珠式。那把伏羲琴是青桐木斫的,苏泉伸手想碰一碰琴弦,半道上又收回了手。
钟樾便道:“这把琴说来一般,这青桐木树龄不足百年,材质太新,音色便透不出来。”
苏泉点点头,轻轻说道:“一百年其实很长了,不是所有人都熬得住,树也一样。”
他话里有话,钟樾静静听着,没有立刻回答。
苏泉看着他,这个男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逆着光,脸孔不太看得清。一点点酸楚勾连着说不明白的情绪缠绕着他们,很多变了的和不会改变的东西交织在一起,像深海的水流。
苏泉忽然说:“我要去改名字——我是说,身份证上的名字,也要改回‘苏泉’。”
“好。”钟樾拉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另一把琴那边走,“‘椅桐梓漆,爰伐琴桑。’我弹给你听。”
他奏的是《潇湘水云》,琴音很沉,如九嶷云萦。
苏泉听得出神,古琴不是韵律太多变、技巧太复杂的乐器,但钟樾指间尽是他们曾经历过的岁月——又或者是,只要在他身边,苏泉不断地在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将所有事情都想起来。
两人各自有些出神,琴音缭绕在不大的空间里,悠悠地不曾断绝。敞开的窗户外面有三寸左右宽的窗台,一阵风过,外面爬山虎的叶片簌簌而动,一片枯黄的从侧上方落下来,然后落下是一只鸟。
那鸟跟普通的麻雀差不多体型,但青身白喙,白目白尾,是个很漂亮的小家伙。
它在窗台上扑棱了两下翅膀,将那落叶扫了下去,然后偏头盯着琴房里,苏泉跟它对视了一会儿,觉得下一秒那只对着他们的小圆眼睛旁边就会浮起一个气泡,里面写着“里记几系个什么鸟里记几心里清楚”。
13/77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