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恶鬼的死气。”钟樾缓缓道,“你还记得苏城的结焰塔吗?”
他的想法是如何做到这么跳跃的,苏泉有些愣神。他胸口灼烧得难受,一团火似的痛楚萦绕在胸臆之间,令他面色逐渐苍白,更难以跟上钟樾的思考。但下一刻钟樾便自身后更用力地环住了他,和煦的灵息从后心缓缓注入,顷刻便消弭了他方才所受的伤。
“不要硬撑。”钟樾在他耳边道。
苏泉点头:“知道了,劳你费心了,行不行?”
“我愿意给你费心。”钟樾握了握他的手,“结界撑不了太久,我们要尽快想出对策。”
“不仅如此。”苏泉道,“后面那几位怎么也该到了。既然他们这么处心积虑,我们也不好两手空空地就这么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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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泉暗暗揣度,只觉得钟樾的修为灵力,就跟他这个人一样,沉稳得不动声色,但又可靠无比。灵力这回事,并不是随便谁都能渡给谁的,大多需要血缘相近,或者修行的路子相似,否则渡不了太多。譬如同门的师徒之间就会好些,所以到了救命的时候,如果跟师兄弟们的关系一团糟,情况往往就比较危急。但那也是在情急之下撑一口气的,至于像钟樾这般自带愈伤功能的,就是凤毛麟角中的凤毛麟角了——起码苏泉混了这么久,只听说过这么一个。
这真是太厉害了,简直像是得了一块免死金牌!
苏泉得意洋洋,心里那条小鱼用鱼尾巴在水面上甩了几下,拍得水花四溅。
他隐约感觉那冰层之中封住的东西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可怕。当日在苏城的水下,青面的恶灵被幽冥之火燃烧、粉碎,汹涌的死气和怨气由于有《甘露陀罗尼咒》的镇压,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就弱了好几分。但这里可没有任何能挡一挡的东西,早知道就把优波离带上了!反正那些经文咒语的,应该所有的和尚念起来都差不多吧?
苏泉胡思乱想了一阵,觉得呼吸之间已然完全顺畅,这才拉了拉钟樾的手:“我没事了。”
“你看——”钟樾道。
苏泉这才发现自己漏掉了什么。
就在他们的结界被腐蚀的同时,冰层竟也像一个受了严重烧伤的人身上的皮肤一般层层剥落,露出了一个半球形的洞穴。
蓝色的冰上有流水似的痕迹,一位素衣的女子散着头发,从沉睡中缓缓醒来。
苏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好像担心吓到她。
那女子睁开眼睛,她的瞳孔颜色本就很淡,明亮的天光透过周身冰层的折射,将她的眼睛映成了清澈的水蓝色。
而她似乎并无任何惊诧和不适,眼睛里的情绪和面上的表情都十分宁和平静。
羲和站起身,缓缓朝前走了几步。然而就在她的脚尖越过冰洞阴影边缘的一刹那,她的裙裾竟然凭空燃烧了起来!
钟樾同苏泉对视一眼,掣剑击碎了摇摇欲坠的结界,喝道:“仙子请退后!”
羲和腾身而起,恰似一片被风卷起的碎雪,轻飘飘回到身后的冰洞之下。阳光和冰凌在她身上投下一片片光影,她好像被融入到冰冷的颜色之中,衣裙上的火苗转眼便熄了下去。
苏泉看在眼里,只这片刻的举手投足之间,这位仙子便显出了逼人的冷。并不是她的神色有多么冷漠,而是周身的气度仪态,皆有一种难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或者说,对她来讲,苏醒在不知何时何地,眼前出现的任何人都是不速之客,难辨敌友。
钟樾向着苏泉做了一个手势,随后抬手捏诀,撒落下的竟是一片火海。
这不是幻力,也不是苏城水底那种没有温度的幽冥之火,而是切切实实用真力凝结出的温度,迅速席卷了缠绕着的死气。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够如此轻易地在抬手之间对付这样的情形,也唯有钟樾了。
两百余年之前,无论是那两兄弟,还是霜娥,都势必料不到,此后会有一位年轻的神君手掌“生”的力量,出现在他们面前。
下面火焰燎得更旺了,明亮的橙色之中似乎能清晰地看到一群黑色的阴翳,羲和就站在火焰的圆环之中,静静注目燃烧着的东西。钟樾隐约感觉到了类似于反噬的力量,但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分辨那究竟是什么,更不敢撤手,只能出招硬挡,一时不慎,踉跄了几步。
苏泉很快扶住他,钟樾示意无妨,苏泉便向着羲和道:“我们也是被蒲牢和赑屃逼到这里的。”
他们不远不近地立在云头,彬彬有礼地说道,“羲和仙子,当年的事情我们也略有耳闻,如果……”
话音未落,一个披着黑色披风的人影落在他身边,夏泠冷声道:“他们就快到了。”
苏泉神情有点复杂地望着她,很想问一句“姑娘你究竟是哪边的?”,但情势不容他这么做;倒是钟樾一针见血:“你想做什么?”
夏泠摇摇头,有些刻意地别开了目光不看他:“我不会告诉你。但我想要做的……和你们的目的并不冲突。”
钟樾淡淡道:“我们并没有什么目的。”
他说的固然是实话,但听起来反而虚伪,任凭谁听了也觉得难以置信。夏泠心思颇深,若是以往必定会想到许多,然而此刻她却无心计较,只低声答道:“我从没真正想要害过你们。”
无论是桐花埠诡异的法阵,还是行云阁里当面的冲突,种种处心积虑的疑阵和算计,都只是为了引导他们前往一个必然的方向——
这话里隐隐藏着些卑微的解释,苏泉尚未来得及想明白,钟樾也并不动容,黑衣的女子已经朗声向着冰层之中的人影道:“羲和仙子,久仰。小女子夏泠,有个不情之请。”
羲和缓缓步出来,她走到阳光中,周身都微微泛起了霜雪般的白。这一次没有任何灵流的异动,女仙召了云,腾空到几人面前,轻声一笑:“不知你们可否见过冉夷?”
苏泉与钟樾对视一眼,便听得她又道:“是我的朋友,你们不认得也无妨。只是我觉得,若是他知道今日……他应当不会不来。”
苏泉一愣,立即意识到事情跟他们之前设想的有些出入。三界都道冉夷乃是羲和仙子的坐骑,这种身份非常类似于主仆,甚至还比不上主仆,有些骄矜的公子们家中豢养着不少灵兽,当中有不少能化人形的,也从未听过有谁真的会以朋友相称。
但羲和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冉夷。
苏泉道:“仙子,我们前不久见过他。但你当年的事情……疑点重重,他现在同七叶窟的一位修者去找一个人了。”
“哦。”羲和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失望,又柔声道,“当年的事情并无疑点,若是你们想听,来龙去脉我都可以解释清楚。”
她顿了顿,转向夏泠:“夏姑娘,抱歉,方才一时心急多问了两句。你方才说有什么不情之请?”
夏泠便道:“赑屃和蒲牢就快到了,他们是来寻你的。我需要一个趁他们不备,一击得手的机会。”
赑屃是她名义上已经成了婚的夫君,这个名字从她嘴里吐出来,似乎没有惊起一丝波澜。而羲和听见这两个仇人的名字,神色也没有出现丝毫的裂隙,她只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谶言 1
羲和并不是没有爱恨,但她做惯了那个冷眼旁观、秉笔直书的角色,连带着对自己的仇恨和喜悦都淡漠下来——她似乎对很多东西漠不关心,也无意于将自己牵连进去改变事情的走向。
夏泠说,她要布一个局,羲和便退开,给她让出了位置。
他们演了一出戏,夏泠将自己藏匿在冰层的中心,钟樾和苏泉装作重伤不支,成功地让眼高于顶的来人中了招。
尖刺在漫天的冰雨里没入赑屃的胸口,另一端被夏泠紧紧握在手中,鲜红的液体开始涌出来,除了被这猝然一击命中的赑屃的血,还有夏泠的指缝,都被发簪尾部原本细金雕出来的杏花枝割破了。
“这真是……”苏泉看得呆了,剑都忘了收,轻轻向钟樾道,“她这是为什么啊?”
自小的生活环境注定了他十分敏锐,但并不外露给旁人知晓。他第一次见到夏泠,她便当街扔了一枝含苞带露的鲜花给钟樾,让苏泉一阵郁闷。但这并不足以让他“讨厌”或是“仇恨”一名女子,即便荀亦双略带轻蔑地告诉他们,这位花魁傍上了赑屃,十分得意,苏泉也并未觉得有什么。
许多人背后意指夏泠同赑屃身份悬殊,如若不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就是她必定处心积虑、谋定后动。
——她的确是处心积虑,却不是世人眼中那一种。
钟樾在方才那一刹似乎有些冲上去的意图,但不知为何顿了顿,又停住了。他皱了皱眉,疑惑道:“以她的修为和身份,主动意图刺杀赑屃,为何没有招来天谴?”
苏泉略一思量,立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就凭血脉传承,赑屃他们几兄弟只要不干出太伤天害理的事,都必定永世无忧,而旁的人要害他们,还需要仔细掂量。可夏泠这一刺得手之下,之前隐而不发、消散在晴空中的天雷丝毫没有回来的意思,就着实有些奇怪了。
“天谴有这么严格吗?我看眼下赑屃也死不了吧。”苏泉咂舌,“那我从前常常打架,岂不是要被劈死几十回了。”
钟樾摇头:“一来你修为高,不是普通的妖;二来……”
二来依苏泉的性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虽然嘴上贱了点,但莫名其妙寻衅的事的确没做过。更何况他乃是一条能屈能伸的好汉,眼觑着打不过的便不动手的,因此少有认真跟非常高阶的神仙动手的。
蒲牢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幸灾乐祸,全无上去帮衬的意思,赑屃愤怒的咆哮声从天上传来,反手一掌推在夏泠单薄的肩膀上,生生将她朝后推出了十几丈!
但女子拼着生受了这一下,竟也没松手,硬是又将捅入对方身体的手刺拔了出来。倒钩剜起一块血肉,赑屃胸口的血刹那喷了出来!
崩塌殆尽的冰川激起滔天巨浪,他后背撞上一块尖矛似的冰柱,瞬间从半空中跌落!
冰块与海水混乱的响动逐渐平息,远处另一种不同的“咔嚓”声逐渐浮起,像是从天边缓缓滚动而来的雷声。那声音之前就已经绵延在水中,只不过被盖过了。
但此时——
苏泉抹了把脸,愣愣道:“天谴也会延迟吗?”
羲和不知何时从藏身的阴影中现身,摇头道:“她身上有‘佛愿’,不会招来天谴。”
钟樾蓦地反应过来:“不是雷声……是凡界边缘的结界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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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界最北端的荒原杳无人烟,永冻的冰层上重重叠叠地覆了千百年的雪,因此当北海的浪潮呼啸着淹没了雪原的时候,寂静的大地上无人知晓。
狭窄的时空裂隙片片崩裂,那些铜镜般的碎片在崩腾的雪雾之中缓缓升起,斑驳地倒映出浪涌争先恐后地扑向陌生大地的图景。
暗紫的天空徐徐拥抱极北的村庄,白色炊烟模糊在枝叶凋零的桦树枝之间,看不大分明。老鸦抖落了翅膀上的寒霜,懒洋洋地钻进了巢里。这样的静谧被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震动打破,天降的洪水猝然涌入,寒冷的气息在接近的一瞬间将炊烟冻结成冰,在没有人来得及反应的片刻就席卷了一切:高树、房舍被连根拔起,人们惊慌的叫喊和牲畜绝望的嘶鸣被裹在洪水之中,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在屋子被冲毁的一刹,有人紧紧攀住了浮木,然而几乎等不到他找到一个安全的姿势,四肢就已在水中失去知觉。他们常年居住在这里,年年开春都会遇到凌汛,但却从未触碰过冷得如此锥心刺骨的海水,好像血液都凝结成冰。
北海之水浸没过广阔的冰原,轻易得如同一只巨大的石碾压过堆满玉米粒的磨盘,所向披靡地将一大片高低起伏的地方变成平地,将凡人生活的小小痕迹尽数抹去。
终于,那些惊叫和哭喊声也渐渐地息了,水流汇入一道沟谷,又从轻缓变得湍急,扑向前方又一座毫无知觉的城镇——
两个人影急匆匆打云头落下来,苏泉叹了口气:“神君,我不是没有同情心,但我真的只能试试,我跟北海真的没有那么熟……”
钟樾没做声,猛然落到了水流最湍急的地方,伸手捞起了一个浑身湿透了的人。他身姿清瘦,臂力却稳得很,空着的手又觑着机会拉住了一个人的胳膊,将人搁在安全的山上,微微松了口气。
苏泉发牢骚归发牢骚,还是动手开始做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济世救人的妖精了。
幽蓝的灵息在他闭目合掌的一刻自四面八方的水波中腾起,苏泉嘴唇微动,念出了一段绵长的咒文,透明无质的灵息便在他的吟诵之中缠绕着织成了一张网,在山谷口堵住了奔腾而下的洪流。
又一个人影从高空落下来,向钟樾微微躬身:“神君。”
优波离规规矩矩地穿着僧袍,一脸的风尘仆仆,精疲力竭。
钟樾一见是他,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找到迦延了么?”
他们在北海搞了这么大一出,好不容易将一干人等调虎离山,若是优波离还没找到他那个可疑的师兄,可就太对不起这个机会了。
优波离潦草地一点头,一边跟着他下去捞人,一边絮絮叨叨:“苏泉这个妖息真是冲天而起亮如白昼……你还没瞧见吧,后面镇上的人都跑出来看了!”
镇上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沉黑的夜空忽然闪烁着一片盈盈的蓝色,如清湖倒转,波光粼粼。正在街道上兜售的小商贩们惊讶地停止了吆喝,望着那片光芒远远地从房檐之后升起,下一刻齐齐爆发出诧异的叫喊;大街小巷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涌了出来,有孩童被抱在手上,大声问:“是有人放烟火吗?”
“那是北面的山里,哪有什么烟火……”
“从没见过……”
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朝着北边走去,镇子不大,半炷香的时间,便有人已然走上了乡道。没有了房舍的遮掩,原野之上只有寥寥几棵树,这下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蓝色的光芒像是流动着的水幕,垂挂在山谷口,那边隐约传来“轰隆”的震动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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