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樾字斟句酌地说:“她是为了还你救命的恩情。”
苏泉盯着他半晌,福至心灵道:“是你,对不对?是你送她入的轮回……不然还有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让软硬不吃的冥府松口?”
他真的太聪明了。
钟樾点头:“罗凯来求我。”
当年罗凯知道舞雩身死,在南冥之上徘徊了数十年,沿着漫长的海岸没日没夜地寻找,这才勉强顺着风与洋流,捡回了一部分舞雩的魂魄。可还有一大半早就找寻不见了,比大海捞针更难。
罗凯修为普通,没有毁天灭地之能,只有最笨的办法,在渺茫无际的水面上一寸一寸地寻找。可他也知道,拖的时间越久,剩下的魂魄能找回来的希望就越渺茫。
人间的面孔都换了几代,他已经很久一无所获。他想办法弄来了一只貌不惊人,内里却是名贵玉石的小瓮,珍藏着少女破碎的魂。但他明白,这样下去就算再过上一千年,他也没法再寻回她。
直到某一日,罗凯疲倦至极地回到渭崖门前,遇见了独自一人的钟樾。
钟樾穿着一件浅蓝的麻布衫,神色淡淡地站在城垣之上。
当年倒塌的城墙已经重新修好了,可船坞却是倾几代之力的杰作,当世统治者并不重海运,便任它荒废了。海水一波又一波地拂过沙滩,罗凯蓦地回忆起,这正是舞雩的忌日——也是当年苏泉失踪的日子。
这位神君很久没现身了,见到罗凯却没刻意避开,还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罗凯立即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跪在了神君面前,请求他帮忙寻找舞雩的散魂。
钟樾沉默着听他说完,目光一直落在渭崖门下的遗迹里,然后抬起手,念了一个冗长的法诀。
南冥的海水在他的术法之下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宁,好像一块凝固的琉璃,然后百丈外的海面上倏地有一样东西破空而出,飞进他手里——竟是太青剑。
这位神君,居然近百年间身上都没带着自己的佩剑!
他一直知道太青剑就沉在南冥,却一直没有取回。
罗凯惊讶地看着他,钟樾握住熟悉的剑柄,向他道:“原想将太青剑留在这里陪着他,但既然要用,想来他也不会介意。”
不等罗凯继续发问,他接着道:“给我一缕她的魂魄。”
罗凯打开小瓮,从钟樾眼中看去,那里面躺着一团又一团虚弱的散魂,几乎难以附着在他的剑身上。太青剑从瓮中一挑,汲取些许气息,随后向着南冥一指——
太青剑凭着锻造之时“青云实”的力量,能够牵引肉身之内的生魂,何况是聚合本就散在天地之间的魂魄。
他剑指的地方,一日一夜,逐渐凝聚起一个恍惚的影子。
罗凯千恩万谢,几乎恨不得为他做牛做马。钟樾摇摇头,先不说他并不需要什么牛马,就算罗凯不清楚,他却能猜到舞雩为谁而死。
他自觉他该还给那位执拗的少女。
于是神君亲自下了一趟幽冥,予她可以自由的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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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泉“嗯”了一声,迟疑道:“这个罗凯……是个巧合吗?”
钟樾将看完的竹简卷了回去,向空中一抛,金色的光芒立即将它吞没了。
“不是巧合。”兢兢业业的副教授说,“就是你隔壁系的那位同学。”
☆、青史 2
苏泉:?
隔壁系那位呆头呆脑、 没事热爱仰望星空、看起来很像是要抱着自己的相机过一辈子的棒槌?
“他倒是难得。”苏泉沉默半晌,“可他上穷碧落下黄泉,难道不是为了舞雩?难道说……”
钟樾直视着他的眼睛:“宋甘棠。”
苏泉“啊”了一声,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所以你早就知道……”
“她当年果然是……”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没把话说完,苏泉“噗”一声笑了出来,钟樾眼里倒映着他的笑意,这倒影悄悄染了过去,将他的眉眼也抹成了温暖的弯月。幽深的地下室里,气氛好像因此变得不那么沉重了些。
钟樾道:“你先问吧。”
“你先说。”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钟樾咳了一声,随手召来一团金光,将竹简往外一抽,“当年我就觉得舞雩暗恋你,现在一看,果然不错。”
苏泉差点没站稳。
他好歹也顶了个校草的名头,在荷尔蒙漫天乱飞的大学校园里,如果都没有几个姑娘对他有点意思,未免也太没面子了吧!
但眼见钟樾这么欲盖弥彰的小心眼,苏泉立刻原地收获百倍快乐:“好了,接下来轮到我质问你了。”
钟樾不无心虚地打开手里的竹简,装作没听见,才看了两行,苏泉整个人往他手臂上一挂:“我的大教授,字都反了,还看呢?”
哎。钟樾在心里叹口气,把人朝怀里一搂:“罗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暂时还没得老年痴呆,自然认得出来。但我既改了张脸,他先前恐怕未必知道我是谁,但有你这么一折腾,他再不明白过来,恐怕是个傻子了。至于宋甘棠,她一入轮回,前事皆忘,魂魄已为凡人,我必不会世世追着她的魂魄去幽冥查看她投身如何,只不过……”
苏泉一脸愉悦,要是旁边有个小池塘,他恨不得立时化出个鱼尾在水面上拍出一片小水花。
“咳,只不过她对你实在过分在意了些,我便顺手追溯了一下。”
这也太“顺手”了……魂魄转世轮回,若是随便哪个神仙都能查,岂不是要天下大乱,钟樾也太……
“学校里那么多暗恋我的小姑娘,你不会个个都查了人家之前十八辈子吧?”
钟樾捏住他在自己腰上不规矩的爪子,一本正经地将竹简往他眼前一递:“你看仔细了,我没把它拿倒,这是梵文。不识字还冤枉别人文盲。”
苏泉:“你现在能耐了出息了是高级知识分子了开始嫌弃糟糠之……嫌弃我文盲配不上你了?”
“没有。”
“你不但嫌弃我没文化,还趁我不在背着我悄悄学和尚的语言?”苏泉现场给他表演一个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我看你是要造反了,你是不是还想上房揭瓦?”
“不是。”钟樾说,“就算在当年,你也不是什么糟糠,你一直是金玉。”
该死。苏泉心里一溃千里。
他其实非常在意一件事,前阵子他问过钟樾,这人信誓旦旦地承诺“不管你在哪,我都会来”,可是很显然,在苏泉缺失掉的那一段记忆里,这个人并未出现。
否则,他们现在应该也不用从这堆羲和之书里找线索了。
不管做神妖还是做人,最重要的还是往前看。苏泉在心里尝试说服自己,又问道:“所以和尚是不是夹带私货了?这鸟语写了什么?”
钟樾看着满目弯弯曲曲的字符,神情渐渐古怪了起来。
“你自己看吧。”他食指、中指并起,在那竹简上一点,曲曲折折的梵文被看不见的力量从竹简上牵引出来,当空变幻成了汉语。
“这不像是羲和之书啊……”苏泉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还是羲和仙子偷懒,直接把它当什么轶闻录塞了进来?”
这果然是一卷七叶窟的记载,说话文绉绉的,不过好在并不是什么经书了悟,不然苏泉可能会当场
强拆考古研究院的地下室。换用人话来说,它记载了一件非常一言难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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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年前,也就是非常接近上一次羲和之书颁行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正带着弟子们在人间修行的优波离尊者,被大迦叶尊者加急的传讯召回了七叶窟。
迦叶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伽延一事过后,他更不怎么在人前露面了,完全安于做一个传说中的隐修者。他又收了寥寥几名亲传弟子,虽然每个人个性不同,但受教于他,都十分尊敬妥帖,多年来从没出过任何岔子。七叶窟山门再开,台前有七窍玲珑的优波离掌管诸事,迦叶更不操心,因此这还是第一次他召优波离速归。
名义上,大迦叶尊者仍是七叶窟地位最高的人,优波离也非常敬重自己的大师兄,故而收到讯息之后立时返回,结果十分意外地见到了迦叶上千年也未必露出一次的气急败坏。
——只见他揪着一堆徒子徒孙们,丢到棕榈堂门口,喝令他们跪好,然而这群不争气的家伙一个个东倒西歪的不成样子,有几个几乎瘫到了地上,比飓风扫过的芦苇还不如。
优波离见了大惊,一时间还以为他们中了什么毒或是咒,连忙上去号脉,可并没发现什么不对,便问迦叶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迦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优波离忍不住怀疑眼前这个师兄是个披着同样脸皮的冒牌货。
然后他鼻端隐约闻到了一股气味。
这种味道,照理来说在七叶窟是不该出现的,十分突兀,可优波离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主要是因为他在凡间行走得久了,难免习惯了。
那是一股酒气。
一旦意识到了,他就觉得这味道越发浓郁,到了一种难以忽视的地步。
大迦叶尊者的弟子们,居然在佛门净地里偷偷破戒喝酒?
优波离总算知道师兄为什么那么生气了,但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荒谬之感:“这是喝多了?呃,师兄,他们近日也没出去过,这酒是怎么来的?”
迦叶将一封信扔给他。
说是一封信实在是抬举那张破纸了,揉得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写着:得凭缘撷山精,愿以身证醍醐。曾与大师畅意一叙,特以薄礼相赠,万勿推辞。
这“山精”,便是指的足足三十瓮山杏酒。
而且甚有来头,山杏采自乾昧山万木谷,与那曾结过摩尼珠的檀香树比邻而居,灵气浸染,更是……容易让人喝醉。
但那些小和尚们哪里知道厉害,这收信人是鸠槃荼,他尚未拿到手里,先被同门师兄弟们喝了个精光,就此酿成大错。
大迦叶尊者见晚课时间少了一多半亲传弟子,心下纳罕,前往一查,竟出了此等事。
优波离啼笑皆非,只得一边请师兄不要生闷气,一边命人去煮了醒酒汤来,美其名曰“受罚也得让他们清清醒醒地受罚”。一群小和尚们到了半夜方才三三两两地找回神智,见到尊者们板着脸,先吓掉了半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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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泉哭笑不得。
他可以想见,羲和仙子知道此事,估计甚觉有趣,但给佛门圣地留些面子,并未直白地公之于众,然而又不愿放过,便将梵语文卷原原本本地保留了下来。
“可怎么会有人敢去万木谷中采那青杏?”苏泉问。就算钟樾不在家,旁人也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
“是我采的,也是我酿的酒。”钟樾笑了笑,“我记得你很喜欢。”
“可我根本不……”苏泉话一出口,骤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根本不在,钟樾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儿,可还是做了这件事。做了以后,又觉得徒劳,原先两人对酌的酒并不适合一个人喝,于是他便又将它们送了出去。
那些酸涩的果实,在清冽的酒水之中渐渐变得馥郁香醇,在万木谷的云霭之下、潮湿的沃土之下,窖藏了许多个年头。岁月寂静,万物无声,始终没能将那个爱饮酒的家伙等回来。
或许有一天,神君孑然一身回到山谷里,望着一成不变的白石房子,和看似从来相同、实则沧海桑田的光阴,又不想留着那些他亲手酿的酒了。
苏泉鼻子有点酸,好像青杏的味道直钻到了他心里,他深吸了口气,半真半假地骂道:“你怎么那么不讲道理,哪怕运到人间去卖也好啊,怎么送给七叶窟呢?”
“不是我送的。我只是让郑梧处理掉罢了。”
他连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苏泉说不出一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嗓子眼紧得厉害,心口一抽一抽的疼,他勉强笑着说:“也太便宜那帮秃驴……”
钟樾突然伸手抱住他:“你不要哭。没关系的。”
“……要抱就抱,少冤枉我。”
钟樾便宜占到手,并不打算揭穿他。
“其实当年郑梧将酒送给了罗凯,谁知这家伙认死理,就因为跟鸠槃荼的一句戏言,全给送到了七叶窟。可怜我那群从小都没闻过酒味儿的师侄们,一个个都被放倒得干脆利落,醒了之后又被好一顿教训,现在把酒视作是天下第一大洪水猛兽……”
这个声音……?
苏泉一惊:“你不是走了么?”
优波离很诧异:“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走了?我只是去底下替你们把一些重要的卷轴拿上来而已,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固然和尚还在,但苏泉看上去完全没有跟钟樾分开的意愿,优波离只好六根清净视而不见地自说自话:“虽然我们不需要让你承认故意杀人罪,但是蒲牢却是是你杀的,看起来你应该是忘了这一段。你看看这个吧。”
他手上的册子放得久了,穿过竹简孔洞的线绳都松了。苏泉不是没往这个方向猜过,但他一想到宛河淤泥底下的那一坨庞然大物,心里本能地拒绝:“就凭几个字,万一你陷害我呢?你有现场监控视频证明是我干的吗?”
他还死不承认!当初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想要争这个功劳!
优波离道:“别说是一剑斩落蒲牢头颅、将他封印的事迹,有人不过是顶替了个要紧的边角料,都顺风顺水地当上了南冥龙王。”
苏泉狐疑:“什么意思?”
“那就得问钟神君了,为什么将自己做的事拱手让人。”
自己的事情并不想看,钟樾的可就不一样了,苏泉翻脸比翻书利索:“拿来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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