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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入地球(近代现代)——布洛卡区

时间:2020-11-19 20:48:12  作者:布洛卡区
  有时候张沉路过程声的高中,会莫名其妙产生一种荒谬冲动——去买一件他们学校的校服,什么都不做,就挂在衣柜里观赏。
  张沉对观赏有执念,他的录音棚除了全套设备还塞满乐器,有的乐器他分明不擅长也要买来硬塞进录音棚。为了买钢琴、多轨机、母带机、监听音箱,他卖掉三环一套房,然而事实上张沉钢琴弹得很烂,因为他十八岁才接触这种需要从小练习的乐器,和程声那样三岁起就被家长按在钢琴前的人远无法相提并论。
  说到程声,张沉开始困惑,他已经彻底忘记程声的脸,只恍惚记得程声大概是一个很瘦很尖锐的男生,腰上没肉,再往下摸有一丁点肉,整个身体摸起来像在摸一把骨头。说到骨头,他的骨头不大好,被程声一棍打成骨折,因为没钱一直拖着没治,慢慢自愈后落下根子,一到下雨天就会阵痛。
  因此他恨上程声,不仅因为这件事,很多事都在后来痛苦的生活中反复折磨他——譬如程声告诉他自己中学的名字,张沉当时没有反应,直到研究生来北京后才知道那几乎是全中国最好的中学;譬如他发疯时对妈妈说的那句“你们家这么破烂怎么给他未来”多么高高在上,他说这句话时起伏的尖锐语调每晚都会在张沉脑中循环,张沉很想问这个人:你觉得这是破烂,可它却是我从小长大的家,很丢人吗?再譬如程声告诉他老程在某处就职,可后来看到云城领导下马时被查出上亿贿款时张沉才明白,当官的哪会有钱,有钱的是他这样早年间的城中心拆迁户,老程有钱因为他是吸血鬼,云城领导吸云城的血,老程这样的人吸无数个云城的血。
  但程声不像吸血鬼,他虽然出生就享尽一切红利,却会摆出天底下最可怜的表情,他会边骂人边委屈得红眼,先动手打人自己却淌一脸眼泪,再加上他很瘦,穿衣服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好像张沉才是吸他血的那个人。
  张沉更加憎恨自己,因为他让程声留在自己身体里。偶尔张沉会觉得自己某些动作很程声,比如在鼻子耳朵上穿刺,比如在皮肤上纹东西,比如莫名其妙玩起摇滚,他不知道究竟是程声激起他身体里某种潜力还是纯粹把自己的特质留给他。
  回录音棚的路上张沉一直在想程声,他看起来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至少在外形上看是一个稳妥的成年人,只不过一说话就要露马脚,谈正事时手指都在抖,两次回去的路上装疯卖傻想和他一夜情,也许夜夜情。张沉想把他赶下去,又想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在社会里摸爬滚打,对陌生人变得平易近人,最终什么强硬措施都没做,只是迂回婉转地拒绝他。
  张沉看着他逐渐漫上失望的脸,想说:我们能不能当作不认识?把所有美好留在十年前暑假最后一周,我不想破坏那一段感觉,不想沾你口中爱情这种疯东西,沉重的事我受够了,我想无牵无挂过后半辈子,把人生全献给音乐,永远自由,永远活在风里。
  回到录音棚后张沉洗了个澡,穿着睡衣趴在工作台上处理一直没做满意的demo,他做了三版,却觉得一版比一版难听,做到后来全然已经忘记这首歌究竟要表达什么。
  一直到后半夜,张沉才草草收工准备睡觉,但他身体沾床还没仨小时便被闹钟吵醒,外面天大亮,他起床打了杯两杯黑咖啡,空腹喝完后又去厨房煎了片面包和荷包蛋当作早餐。
  今天是张沉在原公司最后一天,他早早去公司打卡收尾最后一段工作。公司里他带的两个实习生舍不得他,看着他在工位上收拾东西的背影说:“张工,你走了全公司就再也没人公费带实习生出差旅游了,我们会想你的。”
  张沉前几年一直做技术岗,即使后来为了把时间留给做音乐而转非技术岗,周围同事仍然习惯性喊他张工。他仔细清理自己的工位,对身后带了半年的两个实习生说:“想我可以周六来Bli看我们演出,我请你们喝酒。”
  后面两个人不大好意思地笑:“偶尔去看看,但你们的歌太小众了,欣赏不来,听多了脑仁疼。”
  他们刚来公司时无意发现自己上司有乐队,趁周末偷跑去音乐节看演出,结果在铺天盖地的刺眼光线中看到自己上司在台上拿音乐发泄快要溢出来的情绪,和贝斯手一起往观众席洒水扔话筒,结束时还把吉他弦崩断两根,吓得再也不敢去看他们的演出。
  之后公司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张工有支乐队,吉他贝斯键盘样样行,两个实习生猜他们上司一定从小到大养尊处优——会这么多乐器,普通人家哪里养得起?
  张沉偶尔听过几句讨论自己的谣言,但都笑笑过去,从未解释过。
  午饭时同事一起点了炒面,但张沉爱吃垃圾食品,抱着盒炸鸡一个人去了公司天台。他趴在天台栏杆上向远望,层层高楼叠在一起,仿若要把整座城挤破、要把天冲烂。张沉想起他趴过的栏杆,他不知多少线的家乡小城,他常走过火车站东边的老桥,可他站在那里只想往下跳,因为那时他能看到的只有满眼黑,黑烟黑雾,粉末状干燥呛人的黑色空气。他再看这一线城市的壮阔群楼,开天辟地般拔地而起,只觉得那里面有他的血液,有好多人的血液。
  晚上同事给他办欢送会,其实全是张沉请客,几个女同事推拒说要减肥,张沉说不肥为什么要减,那几位女同事有了借口,于是火速转移阵营,说好久没吃火锅了,偶尔吃一次没关系。
  饭桌上同事们问起辞职后的去处,张沉说创业公司,其他人惊得停下手里筷子,隔壁组和张沉关系好的男同事问:“现在是个人都喊着创业,靠谱吗?”
  张沉说:“靠谱,创始人能力特别强,从谷歌辞职回来的。”
  其他人稀稀拉拉一阵“那不错”,之后便再不谈工作上的事,专心从红油里捞羊肉。聚餐结束,张沉研究生后第一段职业生涯到此为止,他今天喝得不少,有些微醺,打开手机给程声发去一条短信:周五早上我带着入职资料去你们公司。
  但那边很久都没再回复。张沉无所谓,打了辆出租车回自家录音棚,出租车师傅听他报路名,“喝”了一声道:“这都要开到河北去了。”
  张沉靠在后座,把车窗开到最大,头发在风里翻飞他也不在意,迎着夜风小声哼九年前写的专辑,被程声说唯一一张有人情味的专辑。
  车停在他的录音棚门口,张沉付钱下车,脚刚挨地就远远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车,牌子是京A。他晕乎乎走近去看,发现黑车轮胎旁蹲着一个人,影子全浸在黑夜里,但只看几勾不大清晰的轮廓线也知道这人是谁。
  听到身后有动静,蹲在地上的人慢慢直起身,把怀里抱了好几小时的文件袋递给张沉,努力拿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是来给你送资料的,入职前先熟悉一下业务。”
  张沉有点晕,拿手捋着自己额前被吹乱的头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录音棚的地址?”
  “还能怎么知道?问老秦呗。”
  张沉点点头,从上到下打量眼前这人,发现他换了身年轻装束,领口下面的皮肤上一片泛红的印子,八成被这荒郊野外的蚊子们当成加餐。张沉最讨厌遇到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形,但拿他无可奈何,瞧了一眼手腕上的表之后,对前面的人说:“已经快凌晨两点了,现在回去你明天估计上不了班。今天你就睡我卧室,我在工作室看你带来的资料,结束后就睡在工作室沙发上,你安心睡,不用管我。”
 
 
第42章 录音棚躺一躺
  晚上程声去了趟Bli,滴酒不沾,趴在吧台上一个劲往肚里吸冰可乐,慢慢等自己在后台的发小忙完来找他瞎侃。
  秦潇在后台溜达几圈,拿了包刚炸出来的爆米花去大堂里找程声,远远瞥见花枝招展的程声夸张地“噫”了一声,挨着椅子坐下就先刺他一句:“你怎么今天穿得像刚蹦完迪似的,一把年纪了还没骚够。”
  “张沉不也和咱们差不多大?他能这么穿我不能?”
  秦潇在这个酒吧里喝冰可乐的奇葩旁边开了罐酒,随口道:“人家玩乐队的,跟咱不一样么,四十岁估计也和现在差不多打扮。”
  他们一个单身汉一个新手奶爸,挨着吧台东一句西一句随口侃,聊完创业聊乐队,秦潇又提起张沉,说这人工作时认真得不像话,虽然程声脑子抽筋把工资开得高出行业水平,但张沉好歹技术出身,人手不够可以让他技术用户两边跑,一定能压榨得值回工资。
  程声咕噜噜把一杯冰可乐干完,手里吸管搅着冰块,说:“他鬼精着呢,拟的合同里专门把加班那条挑出来让我加进去,根本压榨不着他。”
  “这小子真行!”秦潇咂嘴,但转口又道:“他那人完美主义,说是不加班,但假如真有工作没做完,你撵他出办公室他都要做完才走。”
  程声嘴上“嘁”了一声,其实内心深信不疑。
  可秦潇以为他不信,翻着自个脑子里张沉从前的事迹,信誓旦旦跟他说:“他们乐队在我这儿演了好几年,我可了解他,你别看他平时对人温和,但一到正经事上就要翻篇,事事追求完美,搬音响调设备都要亲自来,一首歌能做出七八版编曲,最后没一个满意的就真能狠心把这七八版编曲全废了,完全不在乎自己赶了好几个月的成果白费,仙儿都要被他折腾死。可见这人越是重视什么越喜欢跟自己拧。”
  就最后这么一句话,程声联想到自己,咣当一声把玻璃杯扔在吧台,吊着一口气从酒吧开车赶去张沉录音棚,在这荒郊野外蹲了几乎三个小时,把附近蚊子全喂饱才等来有些醉醺醺的张沉。
  张沉平日里的样子和玩乐队时毫无一点相似之处,程声甚至怀疑他身体里装了两个人,一个负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另一个负责无休止地发泄他压抑的情绪。
  他看着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张沉,手里攥紧下午忘在车里的文件袋,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说自己来送资料。
  张沉先是看看他手里的资料袋,又抬手看了眼手表,没表示任何疑问就邀他留下来住,拉他进门前多看了他几眼,轻飘飘说了一句:“今天穿得挺年轻。”
  黑夜里叽叽喳喳的虫叫声刺耳,程声跟着张沉进家,心里竟涌出些得意——别人一定没有被张沉主动邀回家的待遇。
  这座录音棚在郊区,二层楼的小别墅,地价便宜,大得出奇。里面的装修和张沉本人一个风格,一水灰蓝低保和色,自带空调制冷效果。
  进门后程声先好奇地在几个屋子之间转悠一来回,听张沉偶尔介绍几句里面奇怪设施的功能,顺便自然地搭几句茬。
  他早听说张沉偏爱买些自己不大会的乐器,但当他推开专门存放乐器的房间门时还是被吓了一趔趄——这哪是乐器存放室,分明是个小型乐器行。
  “怎么还有中提琴和马林巴,这些你全会?”程声进去挨个摸了个遍,无意间瞥到角落里一只封住的黑色大琴包,但没在意。
  “会一点,有时候歌里需要加点马林巴效果,就现学了一些基本打法,水平很业余。”
  张沉酒品好,不凑近根本看不出喝过酒,他有一搭没一搭跟程声闲聊,像是对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中途他揉着眼睛去卧室换睡衣,出来时手里拿了另一套搭在程声肩上,“我的睡衣,可能稍微大一些,你凑合一晚上,没什么事我就去看你带来的资料了。”
  程声不至于在工作上胡搅蛮缠,接过睡衣说了句“好”,转身往浴室里走。
  但身后的张沉想到什么,忽然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说:“如果你们还缺人,我去问问原来几个想跳槽的同事,看他们愿不愿意过来。”
  程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开玩笑说:“你还自带HR属性?太客气了。”
  张沉说:“给公司招人创收,应该的。”
  洗完澡出来时张沉工作室还亮着灯,程声身上穿着他的睡衣,比本人整整大一号,湿漉漉黏在皮肤上。他这次难得识趣地没打扰人家工作,把头发吹干后从门缝里瞟一眼,看到里面的人正撑着脑袋认真看资料便回了卧室。
  工作室里的张沉只随手翻了几页,之后一直靠着椅子发呆。他在原地呆坐了半小时,被顶光耀得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出门接水时竟鬼使神差走到自己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半梦半醒中程声感觉身边来了一个人,那人不断拿手在他脸上触,触到鼻尖时程声彻底醒了,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
  旁边的人被发现了也没丝毫慌张,在黑暗里说:“我想看看你。”
  “你不是说已经忘记我长什么样了吗?”
  “忘记了才要看。”
  程声平躺在床上,闷闷地说了句“好”,转口又问:“那你在我脸上摸来摸去干什么?这么黑你看得清?”
  旁边的人想了想告诉他:“海燕说闭上眼睛能看到更多东西。”
  程声重重呼了口气,伸手在黑暗里乱抓,正好抓到张沉的手腕,秉着呼吸说:“你别在工作室睡了,那张沙发那么小,况且这是你家,我一个客人把主人的床占了够过分的。”他停顿几秒,又继续说:“我们也不是没躺过一张床。”
  这次那人不再说话。
  很快程声感觉自己身边陷下去一大块,张沉靠着床边躺下来,身上带着层潮湿的水汽,他躺下后把上身睡衣脱了,带着沐浴露味道的水汽几乎一瞬间变得浓烈,横冲直撞往程声鼻腔里涌,程声有点晕,秉着气往相反的方向挪挪身体。
  两个人背对背靠着床的最边缘,明明一张床,他们之间却空得还能再挤一个人。
  程声不可避免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晚,两个陌生人挤在程声卧室那间小床上,中间也是这样隔了一大段距离。想到这里他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看天花板,鼻子敏锐地捕捉到旁边那人身上淡淡的酒味,没忍住侧过头问他:“你喝酒了?”
  “我还以为你早闻出来了。”张沉转身平躺着,声音有些哑,“今天离职,和以前的同事聚餐,一起喝了几杯。”
  程声“哦”了一声,默默闭上眼睛,克制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胳膊。张沉体温低,哪里摸起来都凉丝丝,程声摸着摸着想起小时候去海边玩,把手指伸进大海任一卷卷浪打过也是同样的感觉。
  他这样天生体温偏高的人架不住冰凉的诱惑,让自己身体移去张沉那边一丁点,蹭着身底下的床单说:“你怎么喝了酒体温还是这么低?”
  “天生的。”
  程声又凑过去一点,拿胳膊打打张沉,没话找话道:“你摸摸我,我怎么天生这么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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