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恐怕不行。” 水清浅说。
“啊?铭少等着我们呢,或者,难道你要跟慕少他们去斗诗宴?”顾二少一脸嫌弃的难以置信。
“没有。”水清浅把画纸叠好收起,“今天有事,我要早退。”
“哦,月桂公主?”顾二少拉长音,透着一股贱味。
“我跟她不熟。”好奇怪啊,为什么人人都以为他们很熟。
“嘎嘎嘎……”
“是真的不熟。”水清浅无视顾二的起哄,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要跟爹爹去西市马场……”
包括顾二在内,画堂里刷刷刷数道视线落在了水清浅的身上,他们是该羡慕嫉妒呢,还是该羡慕嫉妒呢。虽说大家都是拼爹上来的,但如水清浅这般跟爹爹日常亲密的还真不多,他们跟自己爹最常见的是‘耗子见猫的模式’。所以,最近他们班最近还特别流行一句话,‘你看人家水清浅的爹爹’……
顾二少陪水清浅一起出了画堂往前院走,顾二一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聊马经,出主意无数。水清浅今天早退,就是跟父亲约好一起去马市挑马,太学里有骑射课程,学里也提供教学用马,但这些官家子弟显然不在乎在这方面多花几千贯。拥有一匹好马,是每个男孩孜孜不倦的追求。说起马儿,各个跟打了鸡血一样,大概跟女人喜欢华服珠宝一样,觉得永远少那么一个最心仪的。
“西南马耐力好,还不畏冷热,但起步慢,卖相也不好,腿矮毛短……不过你最好养一匹,秋猎上山用得上。”顾二说。
“大漠马,这个你必须得有,腿长胸肌阔,短跑所向无敌,马球冲锋的一把好手……”顾二又说。
“马王?马王还用你说?”顾二蹦着高地眉飞色舞,“当然是各种牛掰了,但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就算西胡大马贩子也不行。你得派人去大漠找,根本不能只指望在马市上能挑到马王……哎,小心!”顾二忽然往后拉了水清浅一把,但还是晚了。哗,一钵子洗笔的脏水全撞水清浅身上了。
顾二看都没看抬脚就踹,“个死奴才,不长眼睛啊!”
哐啷,一声脆响,喜鹊登梅的粉彩好瓷儿摔在地上碎八瓣,一起摔倒的还有一布衣小童。
“顾……顾二少……”闯祸的不知道是谁家小书童,看到面前惯来嚣张顾二,还有那一地瓷片,吓坏了,“小的该死,小的冲撞了贵人,小的该死!”小童挣扎着起来,跪地磕头求饶。咚咚咚的磕头声音隐约可闻。
水清浅低头看自己的袍子,因为有丹青课,今天他穿了一件水色马蹄袖绫锦缎直身袍,衣摆上的污渍也不能说特别明显,但早春时节被泼了这么一盆脏水,丝绵很快就会被水渗透,太学里也没棉衣可换。
“哎呦喂!这不是浅少么?这是怎么了这是,我这不长眼的小奴得罪您了,发这么大的火?”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从旁边的书阁里划着方步出来,懒洋洋的开口,带着纯正的帝都口音。此人叫张宝,是张氏旁支的嫡子,祖父是四品正职,有一个送孩子来太学读书的名额。别看拼爹不给力,对着当朝三公的嫡孙、一等侯的嫡子水清浅,张宝照例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完全没有一点矮人一等的底气不足,只因为他曾祖父是一品大司农——这位,按着天人府的算法,必须算飞天儿嫡出。水清浅早就跟天人府气场不合,所以他跟张宝平时没什么交集。
“张小六子!”顾二少张嘴就吼,“你说你家小奴犯什么错了?”他靴子上面也溅上水了。虽然顾二不如谢家小霸王那么有名,但是也是出名的各种混不吝的刺儿头。
“哟,走路不长眼睛那你。”张宝假模假式地快走几步过去,对着那小书童也是抬脚一踹,“不知道太学里都是什么贵人啊?你有几个胆子敢在这里横冲直闯……竟敢冲撞浅少,我看你是活腻了,仔细我扒了你的皮赔给浅少做衣裳,你看看浅少的袍子。”
顾二被华丽丽的无视了。
“哎,你个小六子……”顾二想炸毛,不过,比起水清浅被泼了一身脏水,他靴子上那点水渍实在不好强说理。
“少爷,少爷……对不住,对不住。”那书童见到主人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还抹着眼泪,小脸抹糊得一片花花,嘴上半分不慢地求情,“是奴才低头走得急了,就没看前面……奴才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倒敢故意呢?”张宝本来语气懒洋洋的,可转眼看到地上碎成八瓣的粉彩瓷片,态度一下子冷了,“还敢碎了爷的笔洗。”
水清浅心里不耐的把视线挪开,他从来都不喜欢张宝这种人,张口闭口的用‘爷’自称,真是好大脸,你给谁当爷呢?讲真,水清浅从小到大还没低过谁一头。张宝这人的处世态度,让他一见了就不喜欢。
水清浅心不在焉,那边书童已经在磕头求饶了,“茗儿再也不敢了,求少爷饶了茗儿这一回……”
“我饶你有什么用啊?”转瞬,张宝带着纯纯的帝都味儿,又那么阴阳怪气的、懒洋洋的,“知道浅少是谁么,那是矜贵的连我也得敬三分的石大人的金孙,宁仁侯的嫡子,你没看你把浅少的衣服都脏成什么样儿了,就算我能饶了你——”
“水公子,水公子饶命……”那小厮神色机警的立刻转身抱水清浅的大腿了,对着水清浅磕头,“奴才给您陪不是,奴才刚刚不是故意的,求水少爷开恩,饶了奴才吧,奴才给您磕头了,水公子,水少爷……”
刚刚顾二还以为这书童茗儿是个稚嫩莽撞的,如今看来竟也是个机灵的,他主子在这里阴阳怪气的拉长音,他在旁边还挺会借坡下驴。
那书童年龄不大,大概跟水清浅差不多,却远不如水清浅养得精细娇贵,身量单单薄薄的,能显得人更弱势。现在抱着水清浅的大腿,哭求得泪一把鼻涕一把,苦声哀求,很是让人不忍。虽说这班少爷各个娇生惯养,惯来目中无人,但良好的家教礼仪熏陶,天生的富足生活,让他们身上也自带股君子之义、恻隐之心。别看顾二刚刚抬脚就踹,一副小混蛋样,若真要他跟一小奴不依不饶的,他还没那么下作。
所以当下这个场面,三个高高在上的少爷,围住这么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鸡仔,看起来真当无比扎眼。尤其因为这一番连哭带嚎的,让原本清冷的庭院吸引了不少人过来看热闹。水清浅是最令人侧目的一个,他被抱大腿,被人家哭着鼻涕一把泪一把,狼狈不堪,哀声求饶,加上他身上那块墨渍……很多人都没看到前因后果,不过这局面一望即知。
围观之下,顾二少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烧,让他跟张宝干一架他绝不含糊,但欺凌一小书童,有点过意不去了……
“浅少,你说呢。”
这边连打带骂,连哭带嚎跟唱大戏一样热闹,被抱大腿的水清浅却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他的视线,从地上哆哆嗦嗦的书童身上转到砸掉的粉彩笔洗,还有旁边的宁琅书阁,还有张宝之间来回,不知道在想什么,此刻听现在顾二少唤他,才回过神。
水清浅快速的扫了一圈,包括那些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围观群众,似乎大家都笃定水清浅的仁慈高贵。毕竟,场面实在太难看;毕竟,君子气度,古人之风,是每个人都在追求的立身风评。更何况,水清浅的君子品格已经是有口皆碑了,上元宴的时候,朝廷重臣们交口称赞的,官家都开了金口:情义坦荡,人品贵重。但此时此刻,也只有水清浅才能切身感觉刚刚被泼到的地方,脏水已经渗到衣服里面了,湿冷冷的贴在身上,春寒气重,极不舒服。而眼下的场面,似乎他最好高抬贵手,展示他光明正义,风光霁月的君子形象,至于死要面子活受罪,那就是维护名声所付的代价了。
水清浅瞬间转完心眼儿,看看跪在地上的小书童,“二少,我们还是不要越俎代庖吧。这是张少的家务事,这不是他的贴身书童么?”
顾二点点头,跟着附和,觉得这是水清浅递出的下台阶,顺理成章。张宝却脸色僵了一下,没有立即顺势接下去。
今天这事儿,是张宝故意下的小绊子,倒不是喊打喊杀那么严重,就是想恶心恶心水清浅。他看他不顺眼已经很久了。从家世,到太学特权,到口碑风评……张宝就是不喜欢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乡下佬大出风头。尤其水清浅得罪了公主,竟然还能得到上佳礼仪风评,还什么君子风范、古人之风。今儿即使不能逼水清浅亲手给官家的评语打一耳光,至少也能逼他咽了这吃苦受罪。十几岁少年的使坏心眼也就这样的:一罐水泼下去,早春寒的时节,够任何人喝一壶的,更别说衣服上还留了一大块墨渍。
只是张宝没想到,水清浅一句话,又把这个皮球踢回来了。
书童闯了祸,作为主人,要罚不罚,张家的家风是好是坏,现在要看张宝表现世家子弟的风度了;或者,作为主人亲自道歉,丢脸丢份……哪一种,都让张宝犹豫不定。但事情可不容张宝混过去,围观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么多人的眼睛都看着呢。
“浅少,对不起,”张宝忽然很正式、很有风度的作揖道歉,“都是我管教不严,让这刁奴冒犯了浅少……”张宝选择壮士扼腕,今天水清浅的名声若不能坏一坏,那自家蓄养刁奴的名声可就要传出去了。
“不敢当,不敢当。”水清浅也在依规矩回礼,“张少如此郑重大礼,真的让我不胜惶恐。但我以为这是一个意外,是吧?或者,张少期待看到这一切发生?”
“不,不,当然不会,浅少若是这么想,那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张宝暗自咬牙,却不得不顺着水清浅的语气,给水清浅做了一个标准的长揖到底,“说来说去,都是我这小奴不长眼,我定要仔细发落,算给浅少赔礼……”嘴上谦恭说着,同时抬脚踹旁边的书童一下。
“……水公子,饶命啊!”那茗儿突地嚎一嗓子,开始凄厉大哭,并且身体配合着张宝那一踢,他这边顺势一跪,抱着水清浅的腿,咣咣磕头,不顾额头血迹,开始求饶,“……水少爷您大人有大量,是茗儿有眼无珠冲撞了您。茗儿万死,茗儿给您道歉,给您陪不是,是茗儿该死,茗儿该死……”嘴上道着歉,这巴掌就噼里啪啦扇起来了。
这个叫茗儿的书童本就狼狈不堪,额头磕破了皮儿,流了血,加上满脸泪水,现在再自打嘴巴,下手还挺狠,几巴掌下去,很快,嘴角破了,脸颊也肿起来,小小瘦瘦的身子跪在水清浅面前,左一句该死,右一句饶命,说一句话给自己扇一耳光,噼里啪啦的脆生,配上那幅单薄的身子,越发可怜。水清浅明明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却仿佛一下子变得青面獠牙,面目狰狞。
庭院里的气氛瞬间就扭转了。
顾二少的脸色大变,他忽然意识到是自己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第62章 朋友与敌人 (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听到热闹后凑过来的,并不了解前因后果,不过这恩怨一眼望过去,挺简单明了,水清浅衣裳上的污渍就能说明一切。于是,众人看向水清浅的目光也起了变化,先不说风范问题,你一个侯爷嫡子,身份高贵,犯得着跟一个奴才较劲么?不就是一件衣裳么,真当不嫌丢人哪。
“果然是从穷乡下来的,行事都透着股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
“……却只会在官家面前装乖卖好…到要看他如何收场……“
“专横跋扈,你听说他在林博士的琴艺课上的事了吗?目无尊长,早晚本性见露。”
“……斯文扫地哪。”
顾二少看到张宝的嘴角难以掩饰的向上微翘,转头又看到那些发表言论的人,顿时,全明白了。他看到水清浅站在那里,衣服湿了一大块,在这样冷的早春,怕是会冻病的吧?
明明是水清浅被泼了一身水,明明是那作死的奴才要哭要喊,自演苦肉计,明明是张小六子的圈套……到头来,水清浅遭受非难,坏了名声。作为朋友,顾二少觉得自己应该出来挺身维护浅少,却在该举步迈出的那一步时,怎么也抬不起腿来。
张宝的祖父是正四品的太府寺卿,不入内阁,他父亲的官职就更低微了,一个六品还是七品的管事郎中,在太学这个拼爹扎堆儿的地方,张宝该是一个三流角色,跟身份尊贵的水清浅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甚至顾二少的家境也要压过张宝一头,但是,顾二少不愿得罪他,甚至那几个冷嘲热讽说风凉话的人,顾二少也不愿意得罪。
张氏,高氏,林氏,还有已经消失了徐氏……天人府的势力,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仔细想想,从晋氏小邦立国到东洲大一统,到如今被称为东洲帝国,五百年了,连皇族都发生数次宫廷政变,江山易主给血缘三千里远的旁支的旁支,这几大姓却不见消失,就算百多年没有飞天儿出世,他们依然根深蒂固的盘踞在帝都,没有飞天儿又怎样,天人府的子弟照样入朝为官,他们的裙带关系,与朝廷、与后宫、与彼此织起一张莫大的利益网,这个网庞大到难以想象,根本不是一家宁仁侯府能对抗的。世家豪门,可不是寻常说说那么简单,你只要想想,官家祖上这一支初来乍到,执掌帝国权柄的时候,都要得到他们的支持。
张宝出身天人府的张氏一门,所以他很高傲,且绝大多数人也默认了他的高傲。一个家族能起起伏伏五百年不倒,不管曾经权柄滔天,还是如今势力式微,天人府过去在,现在还在,未来也会在。这等势力,等闲莫要开罪。
如今,张家要给一个无根浮萍的外来户一个下马威,尽管这个乡下外来户是飞天儿,可又能如何?张少乐意,所以他做了,他背后是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天人府,无所顾忌。或者,退一万步说,无论天人府还是宁仁侯府,都是他们飞天儿内部的恩怨情仇,不用他们这些外人置喙。
那张少和那几个捧臭脚的,水清浅虽然恼怒,但还不是特别放在心上。顾二少的退缩,水清浅看在眼里,心下明了,难免些许黯然。所以,他今天最大的收获是明白了,即使脾气相投,也不代表朋友会最终成为知己。不是谁都会有勇气为了他去开罪一个最得宠的公主;也不是谁都会为了他,跟天人府出身的博士对着干,元慕和谢铭,终究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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