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虎一路快走,进了帐子,低声道:“殿下,黑石山没守住……”
雪照饱蘸浓墨的笔停在半空中,笔尖上的墨滴滴落,在宣纸上晕出一个多余的墨点,他看着这墨点,烦的无可复加,淡淡地道:“知道了。”
王金虎请求大军后撤,他允了。
将蘸着浓墨的笔扔在白纸上,留下一道墨痕,他闭上眼,双手撑着案边平复气血。
他一直被人赞颂的好脾性,好涵养,好风度,此刻正在难以维持的边缘。
不是,其实近些日子,他似乎一直没维持住。
他糟心的扶着额头,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扶案休息片刻后,叹了一口气,默默转身,想换一件新衣。
打开箱子,一件三日前从黑石山回来时换下的旧衣正整整齐齐叠着,猛地映入眼前,雪照看了一眼,不想穿它,揭开它翻找时却摸到一个硬物,他掏了出来,正是那日他在马车上翻看的,小小的红油纸包裹。
他拈着看了片刻,生起气来,挥手将它丢进衣服堆里,连箱子也一并盖上。
一个月后,云光军一路后退至云泽城城内。
他们这个月已撤退三次,连失三城,这次扎营连营帐都扎的仓促简单。
众人正忙着生火开灶,扎营结寨时,雪照身后随着十几个人一路穿行而过,他略带风尘之色,形容有些疲惫,正安静地听身后人汇报,“……云泽城是最后一道防线,若被他们冲破云泽,进入北境腹地,那可大大不妙了。”
王金虎愤愤道:“数年来,他们像流寇一样在河边几城流窜,从没能越过云泽,放心,这次他们也过不去!”
但是,数年来,辟邪军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突飞猛进的攻城略地,方才说话的将军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
雪照沉默不语,路过云泽城通关石碑时,站住不动了,他抬头凝视,这石碑从千百年前便矗立此处,上面有许多征战留下的刀剑痕迹,但这块石碑从来都属于他们师家王朝,从未丢过。
难道要在他手上丢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道:
“我在京都,曾向天君承诺,必将辟邪军清除干净,还河山太平,现在他们虽已打到此处了,但我绝对,绝不允许他们进云泽城一步。”
济麟激动不已,率先跪倒,“属下请命作急先锋,若有突击,请令我前往。”
王金虎也跟着跪倒,“属下也一样。”余下人也纷纷跪倒。
雪照扶起济麟,情况仓促,他们不挑军营还是荒野,随时随地布置任务,雪照心中有了计划,一群人围在石碑前,原地布置安排一番。
济麟侧耳听着,当听到雪照果真给他安排重任时,兴奋不已,当下领命而去,连夜准备。
凌晨时分,济麟带着全部的弓箭手和大量火药悄然潜入黑夜中,向着辟邪军的方向而去。
他要突击辟邪军,烧其粮草,但钟天青那个人反应迅捷,所以他一定要快速,多点放火,攻其不备,若被那人反应过来,不仅粮草烧不成且自己没命,也怕他们腾出手来,调头攻打云泽城去——大军所有的火药可几乎都空了……
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夜深千帐灯,雪照的寝帐内,十几个将军静默不敢出声,雪照从东慢慢踱步到西,又从西踱步到东,他少见的,把心底的不平静露于面色。
他手里捏了一把汗,自然,这种情势,无论是谁都要焦灼到极致。
前半夜风平浪静,雪照看着沙漏,那细沙簌簌而下,显得黑夜格外沉静。
“报!”一声急促的声音将他的意识唤醒,他立刻转身迎出,报信的将士上气不接下气,喊:“禀告殿下!济小将军回来了!”
王金虎立刻问:“身后有没有追兵?”
将士道:“没有!只有济小将军他们!”
雪照道:“快开门。”
不消片刻,济麟一身夜行衣,满身烟火尘土味奔到寝帐内,扑通一声跪倒,大笑道:“属下不负使命,将那辟邪军所有粮草少了个干干净净!”
雪照自然高兴,只是立刻疑惑道:“辟邪军没有反应?就由着咱们烧干净了?”
济麟歪了歪头,道:“属下也觉得奇怪,咱们刚潜伏在他们营帐边上后,心里也十分紧张,迅速放了十几个火源,他们立即便有人发现了,营地里一片兵荒马乱,士兵们打着水盆水桶救火,可那火足足烧了一刻钟,眼看着十几个火源几乎连成线了,他们才请了军令,出动水车灭火,那火势自然已烧的几层楼高,神仙降世也救不来了。”
王金虎奇道:“不应该啊,他们的头儿钟天青不是向来反应很快吗?”
济麟想了想,道:“王将军一说,我想起一件事,我们撤退时,曾遇见他们救火的小兵,一边抱盆提水,一边喊,‘头儿还没吐完吗?’”
这下,从雪照到王金虎全皱起眉,王金虎道:“怎么?难道是钟天青喝醉了?哈哈,这可真是,这叫什么事,生死关头还能饮酒?”
雪照摇了摇头,钟天青那个人……他想,应该不是饮酒的缘故。
无论如何,这次大捷实在是太令人欣喜若狂,他无暇多思,忙稳住心神,略一思量后,沉声道:“我们要把握机会,王金虎你火速带人从后方包抄,断他粮草来路,这次来一个瓮中捉鳖,饿也要饿死他们。”
这一次,他要将那人与他的主子通通捉住。
辟邪军大营,熊熊火光照亮半个夜空,无数士兵呼天抢地奔走,而钟天青的营帐里,他正坐在圈椅上,斜倚扶手,闭目养神,身旁围着元宝等数人,俱忧心忡忡。
师子章站的不远不近,皱着眉头一脸嫌弃道:“你怎么回事,烧粮草的味道都能把你熏吐?”
方才,钟天青在营帐休息,他营帐离粮草处很近,粮草一烧起来,连火光都没瞧见时,钟天青抽了抽鼻子,问身旁元宝:“什么味道?”
元宝也闻了闻,一脸疑惑,“没味道啊,属下什么也闻不到。”
钟天青轻皱眉头,仔细嗅了嗅,闻到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勾得他胃里难受。
他停了一下,想仔细分辨,努力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刚吸到底,他哇的一下吐出一口秽物。
元宝惊的跳了起来,正在此时,帐外一将士冲进来道:“报!大军粮草着火了。”
这个关键时刻,平白着起火,任谁都会多想,钟天青在一阵翻天覆地的恶心里,想让人赶紧查找放火者,然刚一张口,“呕”的一声又吐了出来,吐得天昏地暗,晕头转向。
他勉强打着手势要下面搜人去,将士前脚领命而去,师子章后脚就进了门。
师子章一边掩着散开的衣襟,一边骂骂咧咧大步走来:“怎么回事,必是那边使人偷袭,可抓住人了?”
钟天青恶心的满嘴冒酸水,脸色灰败,腰身佝偻被人搀扶。师子章看看他,又瞧瞧忙着打扫地面的将士,质问的话停在嘴里,“……这是怎么了?”
钟天青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勉强道:“属下惭愧,刚让人去搜寻了。”
师子章回头看了看领命远去的人,“粮草都快烧光了,你才使人去?”
钟天青弯着腰不敢回话,他自知犯了大错。
第20章
师子章立刻后仰着深吸一口气,大怒之下来回踱步,指着钟天青骂道:“你刚才是睡死过去了吗?!猪都该反应过来了!”
钟天青拨开扶着他的元宝,缓缓跪下去。
若在往日,师子章说着说着便要动手了,今天他刚骂起兴,却看到钟天青格外虚弱的样子,他停了停,猛地甩了袖子,不再理会他,命人请各将军们到来,亲自筹谋布置。
他思量着他的好皇叔烧他军中粮草,下一步必定是断他后续粮草的来路,故此他立刻派人去后方接应,抢先占据先机。
两个时辰后,师子章和各将军们说的口干舌燥,疲惫不已。
他挥挥手命人暂且散了,自己也回寝帐休息,钟天青忙一路亲送到帐外,目送他走远。
此时粮草早已烧成灰烬,钟天青嗅了嗅,空气中似乎还有焚烧的余味,这若有若无的味道竟也勾得他又泛起一丝恶心,他平复了一会,立刻回营帐放下了帘子。
元宝待人走光,才赶上来问,“头儿,一会儿叫军医给你看看。”
钟天青摇摇头,“我这些天肠胃不好,不要小题大做了,况且子章殿下正烦我,让他听到再勾起气来。”
元宝想了想也是,他心疼钟天青,偷偷出去吩咐厨房背地里做些好吃的送来。
钟天青心事重重,躺在榻上揉腰,他上次的腰伤过重,几乎要了半条命,至今仍然好的不算利索,需要时时按摩。
忽然有将士低声来报,钟天青边按腰边命其进来,将士手里端着一个食盒,元宝接过来,道:“头儿,你一晚上吐也吐干净了,赶紧垫补点儿。”
钟天青看着那食盒,将士还拿布略作遮掩,他知这是因为此刻粮草是敏感又要命的大事,所以将士们给他做饭也要偷偷摸摸。
他叹息一声。
元宝忙着把菜往外端,道:“别愁了,天塌下来还要靠你给我们顶着呢,饿谁也不能饿你,快点吃些吧。”
钟天青笑笑,没有矫情。
元宝揭开盖子,盘中有三样小菜,两荤一素,一道浓油赤酱的蜜汁排骨,一道油水充足的回锅肉,还有一道油盐炒豆芽。
钟天青一见这色重味浓的菜色,忽然觉得口涎猛涌,胃里虚火上升,他抓了干粮,先吃排骨,又挑着油水直滴的回锅肉吃,最后把素菜也一扫而空,急急吃了一刻钟,这才觉得胃里充实。
他一边洗漱一边吩咐元宝为他将大军人数与剩余粮草情况细细统计报来,反正天快亮了,他又心中不安,必定会如往常一样失眠,不如整理军情,心里有数了好应对下面的难关。
那军报不一会儿便送来,他收拾妥当,正身端坐踏上,手捧着军报,正欲鏖战一晚,然看了没半刻钟,脑中便昏沉起来,眼帘也干涩沉重,几乎要黏在一起。
他拍拍脸,心里焦躁,刚才贻误了大事,现在正想弥补一二,怎么又犯上懒了?
他扔了军报,硬生生站了起来,闭眼停了片刻,命人拿来冷水,在脸上泼了几把,振奋起精神,又接着看军报。
当日下午,辟邪军各重要人物全聚集在师子章营帐中讨论昨夜之事,钟天青坐在第一排左上,离师子章极近,他昨夜一夜未睡,本来这也是常事,但今日一整天仿佛是服了什么蒙汗药一般,头脑昏沉不能思考,连眼都睁不开,只要稍一安坐,便能昏睡过去,他努力在座位上挺了半个时辰,一不留神,眼皮合在一起,头猛地坠了一下,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师子章立刻转脸瞪着他,把手中的笔“啪”的一声扔在案上。
钟天青惊出一身汗,忙站起身。
师子章斜着头,当着整整齐齐两排人的面,道:“睡得香吗?昨天夜里没休息够?”
钟天青一声不敢吭。
师子章暴呵:“不然你滚回床上睡去可好!”
元宝在钟天青身后站着,此刻不得不挺身而出道:“殿下息怒,青头儿昨儿熬夜研究一宿军报,一直靠茶叶吊着,到现在还没敢休息。”
师子章依旧瞪着钟天青。
钟天青在他膝前半跪,“属下屡次犯错,贻误军事,请殿下责罚。”
师子章没说话。
座上皆是钟天青的人,此刻纷纷为他开脱,“钟将军一时不察,情有可原,圣人也有个不小心犯错的时候呢……”
师子章沉默着,正在此时,门外一将士紧急进来禀告:“回殿下,云光军欲堵住咱们后路,正巧和咱们接应粮草的人打了照面,现在正僵持着呢。”
师子章狠拍了下桌子,“果然不出我所料。”
众人皆道:“还是殿下英明。”
送信的将士在一片马屁声中又道:“但咱们的人请大军速速支援,说对面来得是王金虎!”
众人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师子章皱着眉头,“王金虎来又如何?”
这王金虎是雪照手中除了济麟之外的第二号猛将,他派王金虎,自己便派钟天青,有何惧之?
他瞧了眼那人,道:“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钟天青立刻道:“属下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杀退王金虎,接来粮草。”
师子章露出一个“这才像话”的脸色,缓缓点头。
跪倒在阴影中的钟天青,心中却有一个淡淡的隐忧,只是此刻无法再提。
钟天青跨上良驹,配上宝剑,带着数名精要一路飞奔赶往粮草来处,相隔一里地外已瞧见山头人形隐隐,他扬鞭狠抽马背,顿时马声嘶鸣,四蹄如飞,马背如狂浪颠舟,他绷紧浑身肌肉,小腹都被颠的隐隐发硬,忽然猛蹬一脚,接着马势一跃而起,朝王金虎等人处抽剑飞去。
刀光剑影翻飞激的风沙阵阵,他带来的人个个以一敌十,厮杀许久后,钟天青一剑劈死王金虎的手下,从四五丈的高处猛地落地,或许是地面太硬,震得小腹一阵发紧,钟天青愣了一下,那里随即暗暗抽痛,他面上自然不露,缓慢沉着的扶着剑站起身,在一片风沙走石里散发骇人杀气。
王金虎瞧这形势,一点不恋战,冷笑了一声,便带人溜了。
钟天青沉着脸,心里却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看着那些人走远了,回头清点人数,跟着他的人个个满脸黄土,有轻伤的,有被人搀扶的,总之是十分狼狈,宛如丧家土狗。
钟天青看着看着忽然笑了,高呼一声举起手中长剑,那些灰头土脸的将士也纷纷笑起来,跟着高声呼喝,他们自知赢下了关键一仗,心中十分雀跃。
一帮人各自傻傻咧着嘴,你说我笑,风尘仆仆压着军粮往军营处走,还未走出两里地,钟天青隐约觉得不对劲,他挥手止住众人。
大家也觉出有异,凝神细听,远处的地面传来震动的声音。
元宝一脸茫然,扭头问钟天青,“青头儿,这是什么声音?难道又是山崩?”
钟天青轻皱着眉摇了摇头,紧紧盯着远方。
14/33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