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灵机一动,又从怀里掏出两块山楂丸。钟天青一瞧,心里暗赞元宝机灵,将山楂丸含在口中,不由自主便整个吞了。那山楂顺着喉咙滑下,所到之处处处生津,他顿觉饱受煎熬的肠胃舒服了些。
真难得,他喟叹一声。
师子章担忧的望着他:“你先吃这些顶一顶,大夫马上就到了。”
钟天青沉默着点点头,接着研究沙盘,他还有些轻微眩晕,但没法子,剩下的这些人还要靠他打仗。
也不知道大夫和云光军哪个先到。
一个时辰后,将士本奔进门,师子章立刻站起。“是大夫来了吗?”
将士满头雨水:“师雪照来了,在两里地外!”
师子章立刻出去,钟天青伸手要元宝扶他,元宝刚掺住他,又有一将士赶来,一抹脸道:“大夫来了!”
只见一个挽着裤腿,身着蓑衣,带着斗笠的老汉被领进来,知道的是大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老农。领他来的将士浑身湿透,道:“钟将军尽管放心,这是咱们当地最有名的大夫,祖传了几百年的老本事,咱们黑石山周遭的百姓有了病最信奉他。”
钟天青被原地按倒,他草草伸了手搭在案上,那老农大夫拱手行礼,犯了一回难,将一本书卷了卷放在他手腕下,好歹算个垫头。
草屋外有匆忙而小心的奔走声,那是将士们正抱着最后的箭矢向进山口跑去。钟天青耳朵竖起来,沙沙雨声,脚步声,甚至数百将士偷偷搭箭之声,似乎天地万声都钻进他的耳朵,令他头皮都要炸开。
他一刻钟都等不得,急道:“还没好吗!”
那老农大夫沧桑的脸上仿佛一颗发愁的核桃,他抬起层层褶皱的眼皮,深深地看了钟天青一眼,“您这脉象……有些不寻常。”
钟天青自知身体绝非普通伤寒,原本对从村野中拉来的大夫不寄厚望,但这老汉方才那一抬眼,那一句轻又淡的话音,一瞬间拨动了他的心弦。
他心中的焦急甚至都被暂缓,追问道:“我有何不寻常?”
老农大夫却没有回答,垂下眼,低声道:“您这脉象我已好多年未见了……请换另一只手。”
钟天青听得云里雾里,又将另一只手给他。
这一次,老农大夫诊断的更久。
久到钟天青预感,上次在山阴城都没能诊断的出毛病,或许要被这山野大夫诊出结果,或许他这次遇上了隐世高手。
他抽空看了一眼窗棂外,进山口寂静无声,所有的将士都沉默的潜伏着,大战蓄势待发。
目光调回老农大夫的脸上,他敲了敲长案桌面,耐心完全耗完,“还没好吗?”
老农收了手,深深、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平静中隐藏着惊异,惊异中隐藏着尴尬,尴尬又被强自镇压成镇定,他语气复杂的道:“恭喜您……有喜了。”
钟天青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把他抓到身前,“你说什么?”
老农大夫只好凑近他,再说一遍,“您有身孕了!”
“轰!”
“不好,小心,有埋伏!”
进山口传来巨响,是云光军!他们来了!
钟天青心头一跳,猛地把大夫推到一边,扶着元宝歪歪扭扭的站了起来,忙不迭地往外赶,还抽空留给大夫一句袅袅余音。
“——放屁!”
亏我差点信了你——钟天青抬眼一望,三人高的木栅栏堵在进山口,进山口门前两侧的山岩上密密麻麻全是弓箭手,他们搭箭不动,凝神盯着远方,远方山涧中,箭雨如飞——山涧两侧上方也埋伏了他们的人,正向下放箭猎杀云光军。
——只是奇怪,云光军怎么一个时辰才赶到?他们不是紧跟着他们进山阴城吗?
钟天青皱着眉爬上进山口两侧的山岩,师子章正伏在一众弓箭手后,见他上来,张口就道:“你怎么才来?”顿了一下,变换方向责备,“……谁让你来的,还不去下面躲着!”
钟天青没理他,向远处张望,从树枝的缝隙里,依然能望到山涧中纷飞的战衣战马,只是战场纷乱,没有他熟悉的那个身影。
钟天青道:“他们来的太晚了。”
师子章没听清,回头道:“什么?”
钟天青趴在他耳边,道:“小心他们有诈……”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冲上山涧,几剑挥出巨大的寒光,山中碎石乱飞,埋伏在山涧上空的将士纷纷嘶喊着坠落,巨声引得陡峭山岩震颤,片刻间,坚硬的岩石泥石流般坍塌。
进山口在最边缘,钟天青等人头顶的山岩一声巨响后,也颤动滑落,他们躲无可躲,一层人压着另一层人伏低身子,等剧烈震颤过后,在漫天灰尘中抬起头。
躲得太突然,钟天青起身时,小腹处抽搐了一下,像肠道拧紧的那种痛一般。
他这两天常常犯这种痛,以前他觉得痛的类似女人月事,此刻,他怔了一下,手不自觉的摸向那处——其实,这痛也像是……
胳膊被大力抓紧,师子章猛地抓住他向后闪躲。
远处,始作俑者师雪照已飞身向进山口冲来!进山口两侧的弓箭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弓弦拉动,万箭齐飞。
雪照落到山涧抵抗箭雨,但他已打开缺口,他身后的云光军趁乱反射躲在上空山崖的辟邪军,一时间,两边厮杀声不绝,山崖上不断有将士掉落,山野横尸,鲜血遍流。
师子章躲在弓箭手身后张望了一会儿,紧紧握住钟天青的手,低声道:“不行,这里呆不得,我们得下去。”
钟天青捂着小腹,正神思恍惚,被他拉着稀里糊涂的往山下跑,山崖极为陡峭,打头下山的师子章勉强爬了两步,一不留神蹬落垫脚的尖岩,和着泥土稀里哗啦的滚了下来。
钟天青跟在他身后,在滑落的松土上踩了几脚,也只好跟着一跃而下,跃下处说高不高,说矮不矮,他蹲在地上,一时间没能起来——小腹处痛的鲜明,并且……并且下身有怪异的湿润。
他捂着肚子停了一会,顺着那怪异的感觉摸向身后,此刻雨势已缓,只有斜斜的小风和偶尔的雨丝吹来,但他淋过雨的衣服未曾换洗,仍是潮湿的。
他低头向后看去,发觉身后的衣衫下摆有一处粉色的印记,像是被水冲淡的血。
电光火石之间,他心里打了个闷雷,莫名的心底发慌,他忽然想起,在混乱的逃跑路上,他跌落草丛时,也是怪异的疼痛和湿润,只不过当时心急情乱,竟然忽略了。而夜黑雨暴,他的同袍们也未瞧见,直到此刻才由他自己发觉。
他沉默着,手探向身后的下摆深处,紧贴着身体的小裤上,然后收回手——素白的指肚上,红红鲜血正浓。
“钟天青!还不快起!”师子章见他不动,回身扶他。
他赫然握紧手心,将另一只手递给师子章,顺着力道起了身。
身后的元宝等人也纷纷滑落下来,师子章带着几个贴身人,在进山口内不远处观望了一阵。
栅栏外的脚步声、马蹄声越来越多,进山口两侧唯一仅剩的弓箭手虽占得地利,但不断有人中箭掉落,眼见得人越来越少,其中一个弓箭手伸手向箭筒捞箭时,竟然捞了个空,他回头一看,箭矢射完,“啊!”的一声惊慌出声。
师子章情不自禁的向后撤了一步,他眨了眨眼,眼睛里亮晶晶,几乎要落泪。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
手碰到另外一只冰凉的手,钟天青面色苍白,望着他,这次还未等他开口,钟天青已抢先,低低地道:“走吧,去争渡河边,上船。”
从黑石山后绕过去,就是争渡河,那里早有人和船等他们。
第24章
这一次兵败,与别次都不一样,他们心里都晓得。
来到北境时轰轰烈烈,数十万大军,走时只有师子章、钟天青并元宝等五六个下属。
剩下的人或被杀,或被俘。
钟天青穿来二十几年,只觉得自己是个过客,把一切都不当真,甚至连自己的死活也并不当真,可这一次,无数跟着他的人前赴后继的死去,他还能不当真吗?
他暗地里咬紧牙关,让不知是雨还是其他的水流从脸上淌过。
八九个人翻山越岭,终于赶到争渡河渡口,远远望见船只和人影,他们便下了马,朝那里飞奔而去。
师子章和钟天青走在前面,元宝却在抬眼望过去的瞬间,脚步凝滞了。
片刻后,他眼睛猛地睁圆,一手搭弓,大力射出仅剩的一直箭矢。
师子章和钟天青听到风声,向旁边一闪,箭尖擦过他们的飞起的发丝,从中间激射而出,将迎着他们跑来的船夫一箭穿心!
师子章立刻拔剑护在胸前,警戒地望着元宝,大吼:“你做什么!”
元宝比他吼的还大声:“看身后!”
钟天青回头,两三个船夫向他扑来,他把师子章挡在身后,提起剑,剑气如风,将来者一一刺杀。
船夫的尸身倒地,其余下属反应过来后,如猛虎扑食一般冲上来,将其余三四个船夫斩杀。
钟天青从那些船夫的尸身上迈过去,沿着台阶向下望,才发觉渡口下方的石台上堆满尸体。
元宝喘着粗气道:“这些船夫是我安排的,可他们我一个都不认识!根本不是咱们的人!”
怪道云光军绕了一个时辰才跟进黑石山,原来还抽空派了人从争渡河口包抄,只可惜辟邪军也是硬茬子——钟天青看到石台上半是装作船夫的自己人,半是还穿着云光军战衣的人,心里了然,他们两边在此处几乎同归于尽。
心中来不及波动任何情绪,因为师子章随即大喊:“我们的船!”
三人齐齐望去,只见原来停泊的船锚被斩断,船随着风越飘越远,且渐渐下沉。
师子章怔在原地,像看见天地倒塌,“我们的船,沉了?”
满目都是滚滚河水,混沌黄水含着泥沙,激昂拍岸,送来绝望。
争渡河深不可测,宽逾数里,像一条恶龙盘桓在南北交界处,被吞没的船像是送他的小小礼物。
遥远处传来低沉的马蹄声,元宝忙去查看。
钟天青和师子章两个站在江边,二人的衣角和发丝在风里飘扬。
江边的风与湖边风海边风都不相同,湖边风绵软,海边风辽阔,江边风冷硬,冷硬又无情。
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滔滔江水上。
师子章转过眼望着他,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绝望,他的脚向前探去。
钟天青大惊之下,冲上去抱住他转了几圈,跌坐在地上。
他小腹受到震动,又开始隐隐发痛,却还死力抱着师子章。大声斥责:“你做什么!这河水多凶猛!跳下去必死无疑!”
师子章声音撕裂,大喊:“死我也不要落到他们手里,我绝不要!”
钟天青被他闹得火气上涌——他又一次,轻易地躁怒。
不知是风寒所致,还是情绪激动所致。他脑仁发痛,不得不扶着额头。
余下人将师子章拦抱着,钟天青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厉声吩咐下属:“看好他,不许他乱动。”
有下属一边抱着师子章一边劝解:“殿下万勿冲动!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再想想办法。”
师子章在四五个人怀里大力挣扎,头发散了,发冠掉了,哭喊着道,“怎么没有绝人之路?你看看,这不是绝路吗?!”
钟天青望着滔滔江水,心如擂鼓一般,他知道此般危急时刻,他该全力想办法活命才是,但是……但是……
或许这就是绝路。
束手就擒是个死,跳河也是个死。
大脑仿佛空了,心跳只剩下重复的、单调的巨响。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虚软。
“青头儿!青头儿!”
钟天青回头,见元宝从远处急奔而来,跪倒在自己面前,急惶地道:“云光军来了,最多一刻钟,”他指着渡口前唯一一条山路的拐弯处,“最多一刻钟就到!……”
钟天青没听清他后面的话,他耳中轰鸣,抬眼看天,只见明明是清晨时分,天无端黑了下来,低头看地,地面飞速旋动,他脚底时高时低,让他一脚深一脚浅站不稳。
旁边,师子章的哭闹声更刺耳:“放开我,我死也不让他们看笑话……”
钟天青闭眼忍耐,黑暗中,只觉小腹里如鱼儿点水一般荡起层层涟漪。
他心几乎跳出来,躲开一般向后倒了一步。
如果他是……太可怕了。
他直直低头,望向下身,小腹平坦,还没有什么异样,但他的衣衫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还滚了一层灰层,这哪里像个将军?连乞丐都不如!
还有他后面的下摆和裤子……如果一会儿被擒压,云光军那么多人……
他紧紧咬着牙。
还有那个人……
“……他们休想看我狼狈的模样!……”师子章哭喊着。
钟天青暗地里捏紧拳头。
仿佛是元宝过来搀扶住他,嘴唇开合,不知说些什么。
躁动、惊惶、紧张、羞耻。
钟天青在一片眩晕中,狠声道:“闭嘴!都滚开!”
耳边扑通一声巨响。
“殿下!”
“殿下!”
“殿下!”
钟天青猛地睁开眼,他眼前已没了师子章,下属们惊惶地望着争渡河,双手空空。
他一瞬间扑倒江边,只见滔滔急浪,一个身影沉浮两下便被吞没。
身后传来沉沉的马蹄声,深沉厚重,足有成千上万。
钟天青没有回头,望着那湍急的浊流,纵身跳了下去。
惊呼声,嘶喊声,哭声,接二连三的落水声,似在耳边又似在天边,他在水中,才是真正的耳鸣,使尽全力挥动手脚,他缓慢的、不可抑制的、越动越向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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