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要沉于此地吗?
不,绝不可如此……他眼艰难的睁开一条缝,不远处,有一个身影像海草一样漂浮,是师子章。
他划动手臂,脚胡乱踩水,向那边极慢极慢的移动,仿佛用了一个时辰那么久,终于游到那人影身边,他伸手,拽住那人的衣襟,另一只手和两只脚使劲踩水,两人纹丝未动,甚至又渐渐沉下去。
他一急,嘴里吐出细密的水泡,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竟然捞起二人的腰带在水中松松打了个结,腾出两只手划水,这才勉强止住下坠,手脚并用扑腾十几下,他两个艰难挪动了几寸地。
要游离此处仿佛需千里万里遥,但他憋气憋得脸涨红,眼下半刻钟也撑不下去了。
忽然之间,有人扶住他手肘,推了他一把,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接二连三又有人推他腰,推他背。他侧目,水中还飘着五六个人,竟是元宝等人,他们你推一把我拽一把,把二人拉了起来。
钟天青本来马上就要呛水,此刻也不知得了什么神力,憋足了劲,带着师子章一口气游远了。
争渡河边。
雨过天晴的清晨,格外清新安静,绵延青翠的黑石山像一幅水墨,整齐划一的云光军从山脚分叉口冲出来时,有眼尖的隐隐瞧见河边落水的身影,不胜狂喜,回身高声报给雪照。
雪照刚在进山口,拼尽十二分功力替大军开路,打开山口后,又全力稳住战局,混战中没有发现重要人物的身影,前锋队一马当先追踪,他随后追上,一路上风驰电掣,几乎将马儿逼死。
他的右手心刚被碎石崩烂,翻着红肉,方才又一路上死死拉着马缰,逼的鲜血珠往外直蹦,但他浑然未觉。
他刚勒住马,有将士转身折返,“扑通”跪倒在地,“殿下!他们跳河了!”
雪照眼望着空空如也的渡口,一时间未反应过来。
他身边的济麟下了马,跑到河边查看,河水滔滔,哪还有一丝人影?
济麟回身,抑制不住的大笑:“恭喜殿下!云光军终于大捷!”
雪照已骑马来到他身后,也望着那江水。
“恭喜殿下,历来掉进争渡河里的十成里活不了三成,咱们终于把最后这点余孽绞杀干净。”
“还不能算干净,不还有三成吗?”
“即便那师子章或钟天青没死也成不了气候,辟邪大军都没了,他们又能如何?”
“南境不还有他们老巢么?”
“南境留守兵力一共不足十之一二,还分布在几十座城池驻守,相当于没有。”
“咱们这些年的战算是打完了?”
“不然呢?哈哈哈。”
“苍天有眼,天下终于要太平了!”
“恭喜殿下,恭喜殿下!天下太平!”
“太好了!”
众人互相欢笑着,高声向雪照祝贺。
雪照从河水上回过神来,仓促的挂上一个淡淡的微笑。
好,本来应是很好的。
他捏着马缰的手还细细流血。
鸟声嘶鸣,他抬眼,灰蓝的、无垠的天上飞过一群大雁,他本不觉得天色空虚,直到此刻,才觉得天空灰扑扑,空落落,像是缺了点什么。
云光军太热闹了,有人笑,有人闹,有人约好回去先开三大坛酒,把这些年没敢喝的都补回来。还有人坚持正业,一边与旁人说笑,一边抽空儿安排人去下游搜索辟邪军余孽——即便没甚重要,也要例行搜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们在此处停了一会,整个大军卸去多年紧绷的神经,像过年,又像散了魂,好不容易才收拾整齐了,慢慢返回黑石山与大军汇合。
雪照慢慢骑着马儿,直到济麟叫他:“殿下!殿下!”
他从失魂落魄里醒过来,“嗯?怎么?”
济麟望着他,似笑似叹息:“到黑石山了,大部队在此等您呢。”
雪照抬眼望,进山口的山脚下,大军层层叠叠站了一排又一排,个个穿戴整齐,面含笑容。旁边,许多衣衫褴褛的辟邪军俘虏被压着胳膊跪倒在地。
俘虏中有一个背着药箱的老人,不肯被人压倒,挣扎着喊叫:“别抓我,别抓我,我可不是叛军,我是附近镇子的大夫!”
雪照心里一动,令人将那老人带来。
老人核桃似的脸,老农似的打扮,确实不像行伍之人,一跪下就喊冤。
“将军英明,小人真不是叛军,只因叛军里有人病了,他们才抓了小人来,小人真只是大夫……”
雪照想问的就是这个,他立刻道:“他们里面谁病了?重不重?”
老人噎了一下,犹犹豫豫地道:“是个年轻人,小人也不认得。”
雪照紧着追问:“他什么模样?什么病症?”
老人回忆着,“那人看着很俊朗,但又很瘦,病症……他病症是……有孕了。”
雪照一愣,他身旁听着的将士忍不住“轰”的一声全笑了。
他也说不得自己该气该笑,“真是胡说八道。”
第25章
那老人忙不迭双手告饶,花白胡子直发颤,“小人万万不敢啊!将军,您看这黑石山。”他双手托着指后方,不敢单手指。“是千百年前生活在此处的姑射族人显神迹呀,那人身上有姑射族的血脉,故以男子之身也能承孕,这已是千百年未见过的奇事!”
听大夫越扯越偏,雪照失望了,他想问的不此等奇人异事。
他敷衍的挥挥手,看这大夫年事已高,令人放了他。
未曾想,那大夫愈说愈激动,将士一收手,他整个转过身,匍匐在地,向黑石山处行了个大礼,嘴里低声嘀咕着:“先天神族的血脉在竟还在人间流传,这是上天的恩赐。”
早在师家尚未称王,只作为头领庇护一方百姓时,就曾遭过地震之祸,是隐居深山的姑射族人出面,拿出仙草,救治百姓,也救治了师家祖先,还传授师家人仙法,师家由此才渐生仙骨,终于一统天下。乃至于传说中师家乃天神下派等等说法,也是由此衍生的。
故此说起来,姑射族对师家或百姓而言,半是神祇,半是恩人。
年代久远,这些故事早已被当成传说,云光军人大多生在中原,对姑射族虽说敬畏却相对淡薄,少部分黑石山附近城镇的却不同,见大夫行大礼,他们也向黑石山方向跪下。
其余人被勾起敬畏之心,也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济麟悄声向郭爷道,“男子承孕?山野大夫技艺不精,莫不是号错脉了吧?还姑射族,姑射族早没了几百年,真敢瞎扯。”
雪照也跟着众人向黑石山行了个礼,济麟所言一字不错的落到他耳里,他却未有表示,其实他心中,也有这些疑惑。
济麟扬声向大夫问道:“若姑射族还有后人,如何之前从未有人见过?”
那大夫老朽的眼皮抬起来,“这不是被公子你见到了么?”
济麟笑笑:“那这人……怀着孕,是如何行军打仗……又是何人令他有孕呢?”他都有些羞于出口。
周围将士们传来低低笑声。
大夫摇了摇头,“姑射族人身体较一般人强健,他们通常只与同族通婚,所怀胎儿也强壮,大约自持这个?小人也只是听祖上传说而已。”
周围人不甚认可,雪照也摇了摇头。
大夫又补充道:“不过,据说姑射族人求偶时,不仅要安家造穴,使承孕人免遭风雨之忧,还要想尽一切办法,填饱其腹,对其极为小心呵护,不然他们也不好意思往人肚子上爬……等到承孕后,更是百般保护,不能见任何野兽虫蛇刀枪剑戟近承孕人的身……男人天性如此,辟邪军这一位身边必也有另一方保护才能在战中安然无恙。”
“那比世间大多的无情男子要强。”众人笑的不怀好意兴味盎然,只有雪照渐渐不笑了。
他停了一会儿,声音有些疲累,“放了他吧。”大夫想来不是技艺不精,便是信口雌黄,无甚要紧。他命大军原地整顿,把大捷的消息报去京都,剩下的便是等京都回复。
终于可以休息了,他觉得很累。
黑石山喜气盈盈,大夫话犹未尽,便被放了赶走,他收拾着药箱,忽然想起,那承孕之人被诊出身孕时,骂了一声“放屁!”,显然是十分震惊并不相信的模样,且看起来品阶不低。大夫张张嘴,想向人补充两句,奈何四周人个个兴高采烈,忙着庆祝,哪还有人听他说话。
与此同时,争渡河渡口有几百云光军将士奉命沿河寻人。一个时辰后,争渡河下游几十里处,河南岸边,一个湿漉漉的、黑发缠绕的脑袋挣扎出来,下一刻,他被一股力量推赶,踉踉跄跄地在浅滩上跋涉,他身后一人也冒出头,正是在身后推他的钟天青,两人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人,手拉着手,衣服缠着衣服,随着他们下水的元宝等人居然没被冲散,全都活着上岸。
此刻北岸已被搜的底朝天,南岸还十分安静,云光军的命令一时半刻还未来。
钟天青撸了撸头上的水,一把将师子章扯过来,十指如飞解开两人腰间的结,他快速对元宝等人道:“你们快走,不要跟我和师子章一路,也不要再去找守南境的大军,隐姓埋名,能躲得多隐蔽便多隐蔽,不要冒头。”
元宝急了,“青头儿为何赶我们?好不容易大家一起活过来了,我当然要和你一起!”
其他人也道:“是啊,死活都得在一起。”
钟天青摇摇头:“最多半日内,云光军大胜的消息便会传来,他们没见着我们的尸首,必定会到处搜人,咱们□□个人太惹眼了,况且我和子章殿下又容易辨识,咱们不是活靶子么?”
元宝道:“可你们两人没了我们,遇到云光军连个帮手也没有,谁来保护你们。”
钟天青啧了一声,“我何须你们保护?”
元宝道:“那也不行!若拖累你,那是你活该!反正既然做了下属,就得生死在一块,谁也别想分开……”
遥远的地方传来“爹!娘!”的呼喊声,这□□个人一惊,立刻全体伏地。
他们前方是一处缓坡,缓坡上是河谷地常见的矮芦苇,青不青,黄不黄的,稀稀拉拉,越过芦苇,是空旷的泥沙地,泥沙地百米地外,有十几户草屋勉强凑成个小村子,小村外的独径上,一个少女手里摇着一张纸,正向家跑:“爹!云光军打赢了!城里到处是通告!”
村子里一户人家打开房门,两个老人从房里探出,那老汉道:“真的?太好了,谢天谢地!不管谁赢,不打仗就好!”
又问:“那辟邪军现在如何?”
少女道:“钟天青和师子章跳河了,其余全灭,只剩下南境看家的,刚也全降了。”
其他草屋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探听,少女扬起手里的纸,道:“城里正贴告示呢,最多一刻钟,搜查队便要来咱们这搜查钟天青和师子章的下落,说无论生死,举报者都有巨赏。”
钟天青听到此处,朝元宝唾骂道:“还不赶紧走?”
元宝瞪着他,眼圈红了,却没动。
钟天青急的要跺脚,拉起旁边静听的师子章,低声道:“别跟着我们。”
两人伏低身体,一溜烟顺着下游跑远,元宝等五六人被剩弃在河滩上,像被人摆放好的干鱼,不知谁低低抽泣了一声。
风移草动,钟天青带着师子章直接穿过芦苇,穿过河滩,逃到村子后的深山里。
他们在深山也小心前进,前后查看,不敢冒失,钟天青在前探路护着他,道:“殿下小心。”
一直未开口的师子章,淡淡地道:“你早打算躲进深山,方才还轰他们走?人人认识我俩,以后咱们连去弄些吃喝都不好弄。”
钟天青轻嗤一声:“那几个人还不够添麻烦的,走了也好。”
师子章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倒是仁义。”
他没动怒,也没有嘲讽之意,多年来构建的宏愿和事业全塌,他只剩一片心灰意冷。
这点,钟天青比他好太多,选中了一棵大树,他推着师子章往上爬,“上去,先躲一两天看看风头。”
师子章虽然心灰意冷,先前在争渡河边也寻死觅活,但让他爬树,他爬得也一点不慢。
爬到一半,他向下面寻找钟天青,只见树下竟没了人影?!
他皱皱眉,一声没吭,钟天青不会弃他而去的。
果然,几丈地外,一个人影蹲在水坑前,看动作仿佛在掬水,正是钟天青。
钟天青用大树叶子装了水,捏着四面边提起,用嘴叼住,这才跟着师子章上树。
两人靠这点水在树上熬了一日一夜。
凌晨时,钟天青问:“你饿么,我去寻些东西吃。”
师子章皱眉:“算了吧,才一日夜,也不甚饿,万一出去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钟天青笑笑:“无事,早出去晚出去总要出去的。”
说着他便要下树,动作倒是小心温柔。
师子章灵光一闪,低声问:“……你是不是饿了?”
钟天青抬头看他,说真心话,他一点胃口也没有,甚至前几日听见吃便想吐,但是……
他的手在暗处无意识摸上小腹。
师子章犹在疑惑:“不对,你不是正闹胃么,还有别的病症,虚弱的要死要活,怎么经争渡河死里逃生一场反而精神了?”
钟天青有些心虚,随口带过:“前些日子大约是心火吧……你不要动,我快去快回。”
他慢吞吞爬下树,趁着夜色和草木的掩盖,向小村里潜去。
回来时,带了一块窝头,村夫与村姑的衣裙各一身。
师子章不肯吃窝头,问他:“你拿女子衣服做什么?”
钟天青抖开衣服打量,“殿下,咱们二人不能总在树上躲着,云光军在河边和附近村子搜索未果,下一步必然向四周山林搜索,咱们下一步只有一个法子——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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