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子楷立刻抢上前,不敢按他,只是虚扶一把,顺势蹲下身,仰面看他:“皇叔千万请静躺着!您养好身体,便是天家和我最大的心愿,何敢让皇叔劳动。”
雪照笑笑请他坐下,他不敢上座,侧身靠着床栏,在脚踏上坐下,像是小孩依偎着大人般。
他不说旨意,先问雪照的病,雪照道:“倒不是大病,军医已看了说是风寒。”
师子楷略带三分埋怨道:“什么时候染上的,皇叔怎么在来信中只字未提?”
济麟替雪照道:“说来也奇怪,先前打仗打得血雨腥风,多艰难的时刻殿下身体也健康得很,只是大军刚得胜,殿下只吹了阵风,就倒下了,军医说或许是疲累太过的缘故。”
师子楷捶拳,语气里带了慷慨,“那必定是先前的火气累积!天下一安,皇叔身上的劲一松,没压制那股邪火,病灶就爆了出来。”
说到此处,他正好进入正经话题,把怀里抱着的旨意抖了抖拿了出来,他脑子快,先死死按住雪照,让他必须半躺在床上,这才站在屋内正中处,打开旨意宣读,前面无非是夸赞雪照奇功盖世之流,读到后便是各种赏赐。
“……赐云泽城龙息草两株,东海至臻品级不夜珠十二颗,极北金矿打造的成套金银器皿各二十箱,西洲特产白雪软纱二十四卷,京都珍品晚玉米一百担,东北云丝棉两车……”
读完旨意,师子楷对雪照笑道:“龙息草是药中圣物,据说只服一口,便有起死回生之效,皇叔用它补养身体必然很好。”
雪照笑笑,“天家有心了。”
从小到大,他的所有用度都是顶尖中的顶尖,天下好物源源不断的流入他处,拼命馈赠他情或物的人挤破门槛,而他不过一个人,没有姬妾,更没有儿女,个人私产富裕到不知往哪处花销,早已对这些东西麻木,即便是天家赏赐也不例外。
师子楷也知道他根本不会看,直接将旨意递给济麟。
济麟细看旨意,笑着望向师子楷:“草药珍珠也就算了,这又是棉花又是布,是要做什么,让咱们殿下做棉被么?还有这么多晚玉米……我刚瞧见大人身后那么多车,难道连米都拉来了?”
师子楷停了一下,笑的微妙起来,他含羞带骚的向雪照道:“是这般,我来之前,天家特地叫我过去,说有件事他都不好意思像您老人家提:南境初定,但还不安稳,若您老人家在此处再多震慑一些时日,那便太好了。”
济麟抢着笑道:“哦……怪不得,让咱们殿下有吃有喝,天家真是细心。”
雪照笑着喊他:“济麟!”济麟立刻闭嘴不再多话。
雪照对师子楷道:“这是什么难事,何来不好意思,你让天家放心,什么时候南境安定了我再回去即可。”
师子楷一喜,伏身大拜,“我替天家谢谢皇叔。”他起身,摸摸胸口,笑道:“这样我的差使也可交代了。”
他挤挤眼,“皇叔,还有个没在旨意上的赏赐,”他回身道:“来人。”
两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垂首进屋。
师子楷笑道:“这两个孩子是我奉命寻的,已□□了一年有余,你看看可堪入目?”
雪照淡淡一笑:“是很好,但我病着,只能辜负美意了。”
师子楷多么会察言观色,闻言立刻道:“那是,那是,保养为重。”他向那两个男孩道:“清儿安儿,你们先下去。”
两个男孩退下,雪照复又抬起眼,朝离开的身影看了一眼。
各自又叙了家常,师子楷不敢多待,请雪照休息,济麟送他出去,刚关上门,师子楷笑道:“怎么方才我说提到送人,小皇叔脸上的笑便淡了。”
济麟目光闪了一下,笑道:“大人多心了。”
他看了眼远处的众多随从,玩笑道:“不过,天家倒是有心,只送男孩过来。”
师子楷鬼精到极致,立刻正色道:“济小将军何出此言?”他顿了顿,拿捏说辞,“其实,他还备了两个女孩子给小皇叔,只是不敢乱送,天家对小皇叔……没有别的心。”
济麟“哦”了一声,低声道:“是么?……那便好。”
师子楷笑起来,“你倒是真心为我小皇叔,实话告诉你吧……”他附到济麟耳边,调笑道:“不敢乱送,也是怕你吃味。”
济麟嗤笑一声,“我吃什么味?殿下是我主子,只要他愿意,让我替他掰开那人腿都行!”
师子楷瞠目结舌,顿了一下才抱拳,忍不住笑道:“济小将军果然赤胆忠心。”
济麟捶了他一下。
师子楷笑完,叹道:“钟天青和师子章两个若总是这般生死不知,于南境安定不是好事。”
济麟想了想,“大人放心,我会加派人手必给大人一个交代。”
他二人边说边走到钟禹生面前,钟禹生马上收起倾听的耳朵,躬身给自己这位继子和大人让步,一群人浩浩荡荡从雪照院子撤离。
空荡的院落,卧房一门之隔内,雪照已从床上站起身,在门前停了一阵,他本来要去喝水,此刻空着手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又回到床上休息。
这一夜,他未曾休息好,第二日清早起的却早,镇日在家中无事可做,雪照忽然福至心灵,只带了一个郭爷,绕过小花园的游廊,顺着角门向大街上看街景去了。
留城地处南方,大街宽阔平坦,日照充足温暖,如今云光军镇守此地,百姓心里安生,放任大小儿童在街上嬉戏玩耍,倒是一副太平样子。
雪照一路上没有看到乞丐难民,问郭爷,郭爷指着前方不远处一条巷子,道:“那小街里有个破庙,那些要饭的都集中在那里,殿下要去看看?”
雪照抬头看去,只见那巷子阴黑,从那里吹来的风无故比大街上冷些似的,他正要过去,一群七八岁的小儿嘻嘻哈哈燕子似的从他身旁跑过,笑声响彻青天,他驻足,目光随着那些小儿的身影远去,嘴角含了微笑。
稚子可爱。
他原先不觉得,此刻忽然念及自己今生可能不会拥有,心绪忽然涌了上来。
不过也心绪也只是片刻,他笑了笑,令郭爷去零食铺子里买了许多糖饼,那些小儿蚂蚁找食似的全黑压压的挤过来,无数小手乱伸,雪照被挤得后仰,笑着道:“莫挤,莫挤。”郭爷满头大汗为他们分发,两人一路向回走,发了半道才把糖饼发完。
雪照微微出了汗,心里清净畅快许多。回府路过角门时,他顺着曲折的游廊慢慢踱步,游廊的尽头树影婆娑,吹来徐徐清风,实在沁人心脾。郭爷扶着他坐下,两人一坐一立,在此歇凉。
忽听游廊尽头有两个男孩的说笑声,叽叽喳喳,清脆欢快。雪照望去,只见昨日师子楷送来的那两个男孩正打闹着从那边跑来。
见了雪照,两人猛地刹住脚步,怯生生地缩着肩膀,声音立刻从山间野燕变蚊子哼哼:“……见过殿下。”
雪照此刻心情正好,微微一笑,轻轻抬手让他们起身,他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停留在其中一个身上,问:“你叫清儿?”
清儿战战兢兢,道:“是……这是小人乳名。”
雪照含笑道:“清是哪个清?”
清儿更恭敬了,“回殿下,是清净的清。”
雪照淡淡笑着,“哦……”半晌没再说话。
树荫里的凉风徐徐吹着,绿枝在游廊两边高低摇曳,人的心跟着熏熏然,一片恍惚。
第28章
清儿两人躬身等了许久,也未等到贵人回应,他们忍不住偷偷对视一眼,才听上面那人说:“没事,你们玩去吧。”
一直屏声静气不敢呼吸的两个男孩,得了令小步挪着向后退去,没几步三步变两步跑了起来。
雪照倚在柱子上,目光从他们开开心心跑远的身影上收回,落到身前的芭蕉上。
一瞬之后,游廊转弯处传来“哎呦”一声,雪照又望过去,只见那个清儿刚刚跑得太快,一头撞上师子楷,他捂着额头,毫不客气的敲了师子楷的肩膀一下。
师子楷竟也毫不介意,笑眯眯的让他打,扇子点着他不知在说些什么。
两个人,一个锦衣风流,风姿绰约,一个眉眼飞扬,俊美少年,站在风地里,你来我往交涉一回,才放彼此过去。
雪照看着,不知不觉微微笑着。
师子楷与清儿说了一小会话,便放他二人走了,他穿叶绕廊,施施然来至雪照面前,广袖一拂行了礼,笑盈盈的道:“皇叔好兴致,留城这时节风物最迷人,加之百姓安居乐业,想来皇叔这一圈逛下来必定开怀。”
雪照微微一笑:“我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什么都知道,子楷的眼睛够灵通。”
师子楷黑眼珠儿微微一动,开始撒娇装憨:“我的心记挂皇叔,自然眼就灵儿了。”
他俯下身,眼望着雪照,一双眼清澈见底,:“我只盼着皇叔身体康健,事事顺心—这是真心话。”
雪照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师子楷转移话题,说起正事,“距离辟邪军余孽投河已过去好些时日了,还是没能捞到师子章那个孽畜和他养的那条狗的尸体。”
雪照垂下眼睫,道:“济麟已加派人手寻找。”
师子楷没留意他的异样,问道:“济小将军真心在寻找么?”
雪照扬眉:“此言何意?”
师子楷等他入港,道:“听说……济小将军这几日确实围着这件事转,但他连去争渡河边走走的功夫都没有—他一直在留城大狱里审问辟邪军俘虏呢!”
雪照道:“审问俘虏?”
师子楷道:“是啊,听说还尽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雪照从善如流的问:“比如?”
师子楷道:“比如,四五年前,他们的将军钟天青可曾去过天禄营?”
雪照一愣,不解其意,他本来对济麟如何办公务无甚兴趣,但……去看看也无妨。
雪照刚略感身上好些,此时便带上师子楷和一旁听的发呆的郭爷,没打招呼,一路向留城大狱去了。
留城大狱在雪照下榻之处的左旁,离得很近。大狱牢房外有大院,然而院子到牢门口也没几步路。雪照进院时,院门守卫甚至来不及通报,济麟的继父慌慌张张从牢房处向外跑,正好与雪照狭路相逢。
雪照迎面撞上这位清癯、潦倒但不失俊美的中年男子,并不认得是谁。
师子楷立刻介绍:“皇叔,这是济小将军的继父,这次来南境,他极感兴趣,便与侄儿一同来了。”
雪照看了看前方奇异的无人把守的大门,向他轻轻点头,钟禹生慌忙行大礼让到路旁。
雪照径直经过他,进了牢门,大厅与走廊都没有人值守,他心中疑窦丛生。
片刻后,他听到走廊第一间牢房传来哭喊说话声,听声音,还挺热闹。
他走近,里面是济麟的声音:“他的贴身之物只有这些东西?”
“回将军,我们青头儿素来过的简单,这真是他所有了。”一个声音战战兢兢地道。
济麟似是在挑拣着那些东西翻看,“这是什么破烂玩意儿!”
先前的声音道:“听说青头儿出身贫寒,对这些吃穿用度一向不计较的。”
师子楷打量雪照脸色,在此时推门而入。
牢房门哐当一声,尘土飘飞,济麟正用剑尖挑着一件腰封,立刻回头,“什么人?”
待看清是雪照后,他一惊之下,流露出尴尬复杂的脸色,手里挑着腰封的剑尖要放不放。
牢房内所有人都向他行礼,济麟讷讷道:“殿下,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雪照的目光从他剑尖略过,微微一笑:“我不能来么?”
他信步走进来,济麟忙让开身,露出屋子正中间一张空着的圈椅,雪照坐下。
师子楷悠然在后面跟着,笑道:“济小将军不去争渡河边监督搜索,在牢里这是审讯什么呢?”
济麟早有准备,拱手道:“大人不知,辟邪军的钟天青速来狡猾,属下想,将他身边人审一审,或许能探察到一些线索。”
师子楷指着他的剑尖,笑道:“哦,那济小将军查到了什么?”
济麟将剑尖上的腰封扔到地上,道:“属下想从他家人入手,找到他家人挂在城楼,若那钟天青活着,说不定会引他出来。”
师子楷道:“嗯,有道理。”
“钟天青声称自己是北河镇人,家人也全在那里,但属下派人探查,他家人早在多年前便不在了,人说他只有一个母亲和妹妹,早年父母不睦,他父亲丢下他和妹妹跑了,母亲与妹妹近年也不知被他安顿去了哪里。”
师子楷笑着看看雪照,雪照却在跑神,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两人并排坐在黑漆漆的巨石下,钟天青向他诉说身世,他说他爹都看不起他娘,如何能看得起他娘剩下的他们。
然后夜色下,他鼓着腮帮,吹的火把上金红的火沫乱飞。
济麟忐忑的低声唤道:“殿下?”
雪照回过神,顿了顿,“你说的这些,军中早就探查明白,还有别的么?”
济麟咬了咬下嘴唇,忍了又忍,扭捏道:“没了。”
雪照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有一人道:“怎么没了?你不是还从青头儿在留城的落脚处搜来一只腰封,一把剑,还有许多针头线脑,就差找人亵衣亵裤了。”
济麟涨红了脸,狠狠瞪着那人,雪照也向那处看去,只见一地跪着的俘虏后排,有一个男子,铮铮挺着脊背,斜眼瞧着他们,正是以前雪照也审问过的铁头儿。
还不等济麟张嘴,师子楷立刻笑睨着铁头儿,维护济麟,“审问俘虏自然事无巨细,看来辟邪军不晓得小心细致才能打胜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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