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培抬眼看向董原,暗道他或许不知内情,一时便滞住不得再往下说了。
董原见他这般情形,心里起了不悦,冷声道:“太子与陛下是亲生父子,纵起嫌隙,你们追随东宫十数年,难道不该进言劝谏弥合罅缝?却放任太子步步踏错,你许培是日日数着要替我的内侍监不成?”
许培闻言忙拜倒,叩道:“不敢。”
董原却冷笑道:“不敢?当日陛下为太子擢选大伴,我见你性谨慎又机敏,故而极力推荐。我董原活了近五十年,竟在你身看走眼。他们终归是父子,陛下如何爱重太子,难道你们竟不清楚?待一日太子清醒,他父子二人重归于好,你许培、还有陈满等人被剐三千刀都不够!”
许培听了这话更是惊惧非常无限哀伤,埋头泣道:“若他们能重归于好,便是剐我三千刀又如何?”
他这么一说董原反起了疑心,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日他在御苑被架走,以为是太子决意加害父皇,推搡中被人手刀击晕,醒来时才知自己到了长春别苑。苦候了一天后才见到主上,元猗泽坐在木轮车中,他惊骇之下细细察看了方知是足底伤痕累累,还不时洇着血。
元猗泽神情疲惫不愿出声,董原背着他老泪纵横,心道太子心狠,如此挫磨父亲。
直到昨日夜里许培找他,说太子发热不醒,董原方知两个主子都受了伤。董原料想是父子争执动了刀枪,但此时元猗泽已歇下,许培也不敢吵醒他才退去了。
今日许培又来,想是太子的情况并不乐观。
太子是元猗泽的第一子,也是董原看着长大的。董原一路陪伴四岁的裕王七子成长为鲜衣怒马气宇轩昂的广阳王。其间元猗泽生母萧妃病逝,这个出身前朝南梁皇室的女人高贵自矜,却在弥留之际特意召见他,言之切切嘱咐他照顾好小七。萧妃离世前有两大恨,一恨皇帝薄情不来探视,二恨独子年幼不曾得见他娶妻生子。后来元猗泽同崔氏成婚,第二年即得了嫡子元頔。頔者美好意,是元猗泽的父皇亲取的名字,自然也含了“嫡”的意思。可见这个小皇孙同样不凡。
董原注视着元猗泽从孩童成少年,而后为人夫为人父。作为元猗泽的大伴,董原同样真心地爱护元猗泽心爱的儿子元頔。在董原的设想里,元猗泽既登大宝,又追封了生母并外家先辈,还有了数位子女,算了了萧妃遗恨。而在外决策专断冷酷的元猗泽在太极宫甘露殿里是一位慈父,太子元頔聪慧可爱,也一定会真心地敬爱父亲,叫元猗泽此生了无缺憾。却不成想,元猗泽竟遭此厄。
许培今日这般躲闪踌躇,与平日里全不相同,越发叫董原觉得内情颇深,竟叫元猗泽半句不肯透露给自己。想到这里董原踹上许培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他们病的病伤的伤?”
许培嗫嚅道:“还请董老出面,恳请陛下探视殿下一遭,或能有用。爱子拳拳……”话到此处他都觉得有锥心之痛,遑论陛下?一时间再也说不下去,他定了定神后道,“太子此行不可耽搁太久,京中空虚恐起扰乱。”
董原闻言冷笑道:“因果俱在东宫,又来说这些作甚?陛下如今情形你也看到了,如何去山下探视?”他将“探视”二字咬得极重,许培神色随之一黯,叩首道:“董老开恩,求陛下开恩,太子若再不醒来……”
许培抬首,额前已被碎石割碎,淌下了汩汩的血。董原蹙眉道:“你不过一条烂命,自绝于此也只是搅了风景。”只是太子若真的病重,董原亦不能搁下。他想了想,回首望向还在逗弄彩雀的元猗泽,沉声道:“我先去瞧瞧,若真有不妥再来禀报陛下,如何?”
许培喜不自胜连忙应了。
董原挥手叫他在一旁静候,自己回身走向竹亭,正在这时彩雀发出一声清啼展翅飞走了。
元猗泽扔了那颗被啄食了一半的含桃,悠悠道:“你把这雀儿惊走了。”
董原连忙告罪,元猗泽摆摆手:“端茶来。”
董原便沏了茶端给他。
元猗泽嗅了嗅顾渚紫笋的清香,缓缓道:“江南好风景,母亲虽为兰陵萧氏之后,但三代以前已随迁洛京,她都不曾去过。”
董原附和道:“人皆道江南好,想必是极好的。”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元猗泽吟道,“写得好。”
董原忽然觉得自己捉摸不透主上的心思,但可以笃定的是主上的心境绝不似现在看起来这般平静悠然。
元猗泽默念着最后两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他远眺着自含风亭向外可见的绵延山脉,目中所见山川草木尽归于他,万物万生都打着“熙宁”年号,他是天下之主。
他少年时不甘臣服,登极后尽享臣服。如果说元猗泽有过想做普通人的时刻,那便是他抱着年幼的元頔教其习字挽弓,看元頔玩闹一样盖印而噙笑任之。
元猗泽想,我原以为自己比父皇好太多,文治武功勤政不怠,不沉溺美色不贪图享乐。但如今想来,我们之中谁更得意?
思及此处,元猗泽哂笑着搁下茶盏,合上眼似要小憩了。
董原见状忙在元猗泽所着轻绡之外披上披风,又给他盖上薄毯。
元猗泽合着眼说道:“阿董退下吧。”
董原舒了一口气,退下后便随许培往山下去,径直到了元頔所在的尔愿堂。
此前许培见梦魇作怪,命护卫亮起刀兵。路上对董原这么一说,董原忍不住叹道:“你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等到了尔愿堂北屋,董原放缓了脚步悄声绕过珠帘,屋内药味扑鼻而来。董原嗅出几味止血生肌的药,心里忐忑,不知太子伤势如何。
等到了元頔榻前,董原的眼神逡巡一周,见并无明显伤势,心里不免泛起嘀咕。
许培本意便是要叫董原见一见太子,心中焦急后也好去劝动陛下。离京之际太子一力命众亲随留守京中,眼下这棘手情形许培一人实无法妥善处理。董原在宫中数十年,见多识广能拿主意,当下只好问计于他了。
董原本就觉得奇怪,太子之侧东宫僚属众多,更不必提引为亲信的宋禹等人,这会儿竟都不曾随来。太子将陛下带出京,难道不只是为了同往穆陵祭悼崔后不成?
在这样的疑虑下董原走近元頔,他亦通医术,事急从权直接把上了元頔的脉。
在他行动之间,身上常携的香味也随之流动,是元猗泽最爱的龙涎香沉香的合香。在董原把脉之际,元頔又起了喃语。许培急急去听他说什么,却根本听不清。
董原凑近了轻声唤他:“殿下,殿下……”元頔的手指微动,竟缓缓睁开了眼睛,喃喃道:“父亲……”
许培见状狂喜,董原亦松了口气,正想向元頔问候,睁开眼睛的元頔忽然泪盈于睫:“父亲呢?为什么只有你?”
董原多少年没见他哭过了,大骇之下下意识安抚道:“殿下莫哭莫哭,奴去请陛下。”刚想起身立马想起如今可不是在甘露殿了,眼前的也不是小小的大皇子。他颓然地松了手,望向许培无声问询。
元頔挣扎着要起身,把住董原的手臂道:“父亲何在?”
不待董原回答,元頔又急急地翻身下榻,被许培扶住。元頔望向许培,哑声道:“阿许,父亲呢?”
许培忙拦住他道:“殿下你还不能起身,病着呢。”
元頔踉跄着往外走,扬声道:“我要见父亲,我要见他,他在哪里?”
行走间下身的伤口重又开裂作痛,元頔嘶了一声忽然顿住,掩面低声道:“我竟忘了,他不会见我的……”
在他身后的董原僵住,看着元頔身后那片洇开的血迹竟忍不住颤栗起来,一时脑内电光石火惊骇万分。
第20章
许培也察觉到了元頔身后的血迹,见董原呆在一旁便心道不好,但只能喊道:“董老,一道劝劝殿下啊!”
董原沉着脸道:“你先取药去。”
许培闻言垂着头给元頔披上了披风,随即退下了。
董原扶着元頔,元頔喃喃道:“董老,父亲呢?”
董原叹息道:“殿下您先躺下。”
元頔回身把住他的手臂,怔怔地凝视着他,缓缓道:“董老,你心里怨我,是不是?”
董原看他面色憔悴,数日之间便清减许多,只能叹息道:“殿下言重,折煞老奴了。”
元頔黯然地笑了笑:“即便你怨我,我却还要……”他趔趄着往屋外去,天光正好,元頔伸手遮了遮日光,“这是第几日了?我躺了许久,梦里却反反复复的只有一桩事。”
董原担心他伤势,亦非十分笃定,试探道:“殿下小心伤处,不宜行动,先回榻上吧。”
元頔闻言面色愈白,他颤颤地扶着董原的手臂,想到那日元猗泽踏着那么多碎镜片,便问道:“父亲的脚伤如何?”
董原若不知他伤处隐秘,此时便要逾矩质问开了,如何能叫自己的父亲万金之躯受伤,但现在是无论如何问不出口了。
董原的沉默叫元頔一惊,他按住董原急道:“怎么了?”
董原只得直视着他缓缓道:“陛下这几日都在木轮车上,脚沾不得地,脚底剐碎了一大片。”
话音刚落元頔放开他的手,踉跄着冲向外头。
许培正带着伤药回来,在回廊尽头见元頔跑出,急急迎上去拦住。
元頔沉声道:“父亲何在?回答我。”
许培见他神色冷凝,只得回道:“翠微小筑。”
元頔看着他手里的药瓶,旋即想到是何作用,便猛地挥到地上,随即不顾许培阻拦直往外去。
许培和董原知他往翠微小筑去,董原拦在前头,未等他说话元頔便先道:“无论董老如何怨我,无论我犯下何等滔天大错,我总要去看他,晓得他现在好不好。”
董原看着这个孩子,忍不住叹道:“陛下未必想见你。”
这话如惊雷一道扼住元頔,元頔顿住脚步,他无力地倚向廊柱垂首道:“他从前说过我仁弱,我当时只觉是他竟被我瞒住了。可如今我倒希望我真如他所言,以免行差踏错到此境地。我没有料到会叫他这么伤心,帝王家多么难得的父慈之心啊,予我不予我倒是都成了劫数。他骂我孽障骂得太对了。”
“我是孽障。”元頔轻笑出声。
董原见状沉声道:“殿下也知道陛下与你的是帝王家难得的慈父之爱。他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话至此处老奴也不顾忌什么了,陛下在老奴心里也如孩儿一般。老奴眼见着他从那么一个小小人儿长大,娶妻生子、得承大宝。先帝多子,纵是看重他,也不过是课业朝政上多有倚重。他十六岁时有了你,自己虽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却总想着要让你和他不一样,有父亲疼爱,有父亲关怀,无不可与父亲诉者,无不可求助父亲的难处。这是他没得到的,便想都留给你。民间说子女是寻父母讨债的,可是老奴问殿下一句,他还有什么欠了你?卜命……”董原意识到失言,急急止住话头,元頔正在悲怆中也未在意,只是越发颓然地仰首道:“不是他欠我,是我有亏欠。”
说罢元頔扶着廊柱挪动步子,摆手道:“你们无须跟来,这是我二人之间的事。”
他随手夺过一个护卫的红缨枪,折了枪头作木杖,撑着一路往前。
许培和董原急急跟上,元頔回身冷冷道:“敢不听命?”
董原上前拜道:“老奴冒死也要请殿下止步!”
元頔伸手指了指许培:“将董老带下去歇息。董老安心,我再不敢伤他,我只想见他一面。”
元頔撑着木杖一路往前,披风随风而扬,露出他身后大片血迹,见者心惊。
董原却按住许培,一道目送着元頔远去,而后沉声道:“许培,你竟知而不报,你是几个脑袋?”这样一桩骇人听闻的宫闱秘事叫董原这个宫中老人都觉得颤栗窒息,而太子如今的情形哪里只是少年不知事犯了些糊涂,这般刻骨情爱的纠缠竟叫董原都开脱不了。董原的心坠到无尽处,待元頔身影渐隐,他唤上许培道:“我们改道跟上。”
元頔每迈出一步下身便有牵扯的疼,他紧了紧披风遮掩,支着木杖挪动步子。一路树木葱茏曲径通幽,元頔耳畔俱是莺啼鸟语,他却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繁杂纷乱。
如斯心境恐有不妥,元頔默念起《心经》,每至“心无挂碍”句便滞住,心起茫茫然知有罪过故。
午后山中渐起薄雾,有丝丝清凉意。元頔听到一阵鹤唳,空谷回声如临仙境。拾阶而上身有剧痛,心却越发平静,他知道自己离父亲越来越近了。
等含风亭的一角映入眼帘,元頔弃了木杖,缓缓地往深处去,却在不经意间便看到歇在含风亭中的人。
远处青山含黛,耳畔溪泉汩汩之声不绝。含风亭中坐在木轮车上的人背身向他,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元頔停下了脚步,隐在一丛翠竹之后。
他久立不住,缓缓地蹲身下来,扶着翠竹旁那块书有“翠微”的石刻浑身冷汗涔涔。
身上的伤处时刻提醒他自己如何疯狂,又时刻提醒他如今再难回当初。
梦中人正在眼前,元頔却无端生了怯意。若父亲怨恨他斥责他倒也好,只怕那人回身见到自己时只余漠然了。
然而纵只剩下心灰意冷的漠然,元頔不能忘记那夜父亲砸碎了所有的明镜踏着荆棘和鲜血的路走向自己时的情形,他百身难赎,不能就此置之不理。
正在元頔神思缭乱之时,翠竹丛因风摇曳发出簌簌声响,他蓦地惊醒,而木轮车车轮转动的辘辘之声也传来了。元頔仰头望去,父亲坐在木轮车上缓缓驶来。
心中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元頔支撑着起身,却一时失力猛地右膝跪地,扑倒在了元猗泽身前。
当此时元頔的耳畔传来父亲的话:“我倒还不曾受过你这样的大礼。”
第21章
元頔一手撑地屈膝道:“父亲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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