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既出,元頔微不可察地苦笑一下, 却不敢抬头去看木轮车上的那个人。
元猗泽恍若叹息一般说道:“为什么还来见我?”
元頔心中酸涩,眼神自下而上掠过元猗泽全身,直至同他四目相对,哽咽道:“我、我该如何是好?”
元猗泽看他面色苍白,方才还力有不支扑倒在地,便问他:“你还要继续作践自己?”
元頔的羽睫颤了颤,元猗泽指尖点着木轮车的扶手发出“笃笃”的声响,在一阵沉默后元猗泽娓娓道来:“你幼时失恃,在母亲灵前虽不甚晓事但也会哭个不停。先皇尚在,听人回禀后与我道你这孙儿虽聪慧恐仁弱,要好好历练你。这其实是句好话,他这么看重我的嫡子,自然也是为将来计,是准备将社稷交与我手了。可我那时候却想他身为人父,竟从来只知挫磨二字。他有那么多儿子,尽可随意挑拣来,如今连孙儿也不知道好好疼爱,这么小的孩子哭亡母也要指摘。我若教养儿子,特别是你、大昭未来的储君,需教你平和中正之道。我得位颇历凶险,为政太过严苛有失仁人之心,年轻时多发征伐劳民伤财,如今想来颇多愧怍。我以为你与我不同。元頔,你是不是唯伤我的时候最无顾忌?”
说罢元猗泽回转了木轮车摆摆手道:“你若知悔改,此处便留与我。穆陵路远,我这会儿走不过去,你代我向你母亲上祭酒吧。她是最淳厚温婉的性子,总不会忍心苛责你。可我对你,只原宥这最后一回了。”
元頔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失力跪下,他忍不住想这一场撕扯心扉的求索所得者何?竟是为了这最后父子相背分道扬镳吗?
正在元頔怆然之时,元猗泽的木轮车忽然碾上碎石向旁边倾倒。元頔见状猛地起身扑上车子勒住木轮车,元猗泽似乎在为自己行动不便愠怒,元頔却扶着两侧车轮笑了,低头对元猗泽道:“你若喜欢这里,我们尽可多呆几日。”
元猗泽闻言沉声道:“你是病糊涂了?忘了我方才说过的话?”
元頔推着他一路往含风亭去,缓缓道:“我说过,你留在原地,等我过来便是。眼下情形我若不进,则我们父子情人俱做不成。可我若进了,一切尚未可知。我不会叫你一败涂地一无所有的,只要你留我一线生机。”
“若同你就此作别放你离去,那我此来人间承你骨血还有什么意义?父亲,你悉心栽培我二十年,真的忍心就此舍弃吗?你既是孤家寡人,我亦同,可见总得我二人最后相伴。犹如攀山登顶,无须理会是哪条路,走到最后便是了。”
等到了含风亭,元頔放开木轮车,捧起盛着含桃的琉璃盏递给元猗泽。
元猗泽注视着他,元頔捻起一颗道:“此来不易,还需珍惜。父亲纵是动怒也不要伤了它们。”
元猗泽提起含桃的细梗握在手心里笑道:“你出生的时候带有赤色胎记,有一日崔氏便同我说是不是自己孕期吃多了含桃。她也喜欢吃荔枝,但怕快马送到京城花费甚糜惹言官对我弹劾,所以连崔氏的奉养都不收了。你外祖父为人最正直,反而在我面前褒奖女儿守礼知进退。他这个老顽固,生的这么好的女儿还不好好娇养。我便把亲王份例全都送给你母亲,她又恐内院生妒,转而送给各方,惹我和她置了一场气,她为此哭了不止一次。那时候我太年轻,不大懂得她的情,也不大懂得该怎么好好爱她。”
说罢元猗泽垂眸,半晌后叹息道:“元頔,你还年轻,到此为止吧。再不复当初也比一错再错好。”
他推着木轮车往前一些,将那颗含桃抛向在草木间啄食的野兔,心道:我总不希望你最后孤苦伶仃连牵挂都没有。
元頔在他身后,手指按在琉璃盏上越发用力,他沉默着搁下琉璃盏,挪着步子转身离开。
父亲的劝告亦或是请求他决计不能答应,又何必多言?
年少时的元猗泽或许只爱过崔令光,但他元頔还有这整整一生,足以伴元猗泽至白首。
元頔回想着方才见到父亲的木轮车险些倾覆时的心情,终他这一世或许都得这样牵念放不开了,既如此那便不能放手了。
远处树木葱茏山脉起伏,正是大好江山,尽在他父子二人掌中。
元頔想,我自能从心所欲不逾矩,我即法度,谁能置喙?
这时董原许培悄悄赶来,所幸见到太子一切如常,正缓缓地沿石阶慢慢下行。
董原急忙到元猗泽身边,许培也去扶着元頔。
元頔望着山中经年不散的雾气道:“淡烟疏霭长春不败,此处为神仙地,父亲想长久留在这里。”
许培怎敢搭腔,只能扶着元頔劝道:“殿下身上未曾大好,需好生休养。”
元頔嗤笑了一声:“阿许,做男人这点便不好,明明有过肌肤之亲了,却还是像什么都没有一样。我做不到他那样,我以为会有一些不同的。”
“怪我,是我先不要做父子的。”元頔微微摇头似有不解,“为什么这么难?我还不曾遇到过这么难的事。”
许培听着元頔呓语,却不知该回什么。他心里甚至隐隐有怨怼,是什么邪祟做了怪,还是哪处供奉出了错,要叫太子和陛下受这样纠葛不清的苦?
正在许培出神之际他听到元頔这样说道:“原是从前他什么都应我,才叫我觉得凡事无往不利,无有我不能达者。阿许,你说是与不是?”
不待许培出声,元頔便接着道:“这回他不应我,我便成了这般没有章法的狼狈模样了。”
元頔按住许培的手:“我需尽快好起来,不能再这么狼狈了。”
许培对上他的眼神,见元頔眼中又有了光彩,心中却着实高兴不起来。
这头董原以保护的姿态挡在元猗泽背后注视着元頔许培主仆二人下山,而后才对元猗泽道:“陛下、陛下可要速速回京?”
元猗泽揉了揉眉心道:“阿董,你都知道了?”
董原一滞,元猗泽同他再熟悉不过,忍不住叹息道:“阿董,他是我的儿子啊。”
董原闻言落泪,克制着说道:“陛下,老奴、老奴心疼你啊!”话音刚落,董原跪到元猗泽身前,叩道,“老奴失言,请陛下恕罪。”
元猗泽要扶他起来,董原却不起,元猗泽见此情形蹙眉道:“董原,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就直说。”
董原抬起头来,苍鬓微乱,面上也露出怆然神色,沉声道:“奴观殿下执念非顷刻能消,若真如卜命所言……那便是应了。陛下宜早作决断。”
元猗泽轻笑一声,抬首道:“如何决断?阿董,朕先问你。”
董原神色黯然,嗫嚅道:“老奴尚且不忍,遑论陛下呢?”说罢他不住摇头。
元猗泽伸手拍拍他的背道:“他从小就知道逢我气怒便要找董大大求情,你回回都护着他,如今又来劝我作甚?我若不爱他,当日批他无妻无子时便不会执意不信要替他改命了。阿董,是不是我活了半生才能明白,其实父皇那样子的君父才是对的。为天下第一人,只需要爱己身便够了,其余都不过是施恩。”
元猗泽总以为自己在违逆父亲的一切,却也在不经意间效仿父亲。他在黎民眼中是端坐紫微宫面目模糊又神圣威严的皇帝,在朝臣眼中是专断独行刻薄寡恩的君王,在后宫眼中是薄情善变高高在上的主人。他自以为对子女的爱妥当安全总不会逾越太过,却绝对不曾想过他在甘露殿中同小儿两两相依的日日夜夜终究绕成了劫。
最初他只是想弥补心底不愿言明的缺憾。
第22章
自此一别数日间不见元頔,元猗泽也似乎是真的把自己此行当作是来避暑,命人在林间一片阔地上植画柱结锦绮,辟了一个华丽的凉棚。他每日在此抚琴读书和董原对弈,竟还招来了林中一些大胆的鸟兽来到这凉棚逗留。翠微小筑新鲜瓜果供应不绝,元猗泽叫人切了些西瓜蜜瓜搁到地上,饶有兴致地看鼠兔们伸着爪子津津有味地啮噬瓜片。
这一日是一大一小两只褐色毛皮的野兔结伴而来,因着胆小,各自抱了一片瓜就蹦跳着跑远了。
“我猜这两只兔子是母子。”元猗泽一手支颐落了一子道。
董原凑趣道:“是长得相似的缘故?”
元猗泽微微摇头:“大的那只紧着小的那只先拿,野物们可没那些规矩,唯母子天性同人相似。”
董原正想说什么,元猗泽忽然放下手里的棋子正色道:“兕儿属兔,今年十岁了。六月里是她十岁的生辰。”
董原心道原来您真是忘了啊,我还以为您是无心小公主的生辰呢。
元猗泽一个眼神抛过来,董原急忙反应过来,作出无奈的模样:“是的呢,哎,老奴的记性越发不行了……”
“你这人精装什么糊涂?”元猗泽嗤笑一声,随即以指抵了抵眉心,“道徽应有看望,但兕儿心思细腻,恐以为我是大病缠身无暇顾及她,心里怕是更担心了。”
除元頔、元道徽二人外,元猗泽入主太极宫后诸子皆体弱,多数早殇。元猗泽曾为此彻查过宫中,有嫌疑者一律发配或赐死,但无济于事。倒是后来皇家的大长辈鲁国大长公主暗示过他少积杀戮多添子孙福,元猗泽为此也以自己的皇帝内库少府之资捐建了不少育婴堂。只是收效甚微,十年间只明康公主元净徽一人平安度过幼儿时。三年前正是熙宁十四年,前线征战连连失利,宫中因诞育了元净徽而颇受宠的沈昭仪急病过世,明康公主随之伤心病倒。这年八月里又逢泰山地动,朝中由此议论纷纷。第二年初应卜者言,仅八岁的明康公主元净徽远离太极宫前往洛京郊晖县的金明山休养。这一次太子元頔一反常态地同君父起了争执,无非是觉得仅凭卜者所言断定元净徽不宜居于洛京西内,便将年幼的她迁至郊外独自生活实属不妥。但元猗泽一意孤行,太子暗指皇帝醉心求道恐为小人所误。那一次甘露殿中父子二人言辞激烈不欢而散,是董原拦住元頔拜倒切切道“万望殿下体谅陛下苦心”。元頔回过神来明白父亲也是为了元净徽康健计才不得已作出这骨肉分离的决定,一时间百感交集,便回到了父亲面前认错领罪。
那时候元猗泽以为甘露殿中的争执是元頔少有的叛逆,未成想还有今日的情形。
董原见元猗泽有些恹恹的,便劝道:“大公主自会好好宽慰小公主的,陛下不必太过挂心。”
“道徽?”元猗泽沉吟了片刻,不免发出一声叹息。这时天际传来一阵鹤唳,元猗泽抬眼去看,两只霜翎玉羽美丽非凡的白鹤正相随着缓缓落下,迈着优雅的矩步向他走来。
董原随之退下,守在凉棚外察看周围的动静。
太子这几日间都不曾出现,要么是伤势过重,要么便是另有打算。纵是董原心思沉潜,也还是没能彻底从这惊世骇俗的感情中平复下来。
那日元頔醒来后的种种异状、那种近乎癫狂的偏执和挣扎仍映在他脑海中,时不时闪现挥之不去。观皇帝的表现,董原便能猜出太子必定是用了什么强迫的手段逼父亲与其媾和。董原给元猗泽换药的时候便在留心观察他双脚各处割伤是如何导致的,元猗泽绝口不提,董原更不敢妄加猜测。只是今日晨起,元猗泽复又叫他收起屋中铜镜。董原原本以为是循惯例,恐空镜有妨。但他旋即想到了长春别苑中有名的镜室——元猗泽的曾祖英宗年轻时得回部献美。传闻此女绝色倾城,一身肌肤赛雪。英宗痴迷这美人,携她在长春别苑小住时竟辟了一方镜室,所为者何自不用言说。此女后为英宗之母赐死,这方镜室成英宗凭吊佳人之处。元猗泽的祖父曾想将此淫靡之所焚毁,但是碍于是父亲遗迹不敢妄动。没想到最后是被元猗泽砸了个七七八八。
董原不知内情也不敢深想,急急地将这念头抛却。若他猜想的为真,那太子所为可谓是人神共愤,他实不该再劝陛下心软。他不希望两父子间竟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但如今的情形也差之不远了。
董原远眺着山下树木掩映间的雕梁画栋,暗暗希望太子再不上山,亦绝了妄念,留下半寸余地罢。
然而天不遂董原愿,他目光所及便看到一个披着雪青披风的人拾级而上,董原一眼便认出是太子元頔。
元頔身后有两个内侍捧着琴盒,董原猜里面放着绿绮,便迎上去请安。
元頔揭下风帽,朝董原笑了笑:“董老何以在此迎风而立?”
董原见他的笑颜心里咯噔一下,太子因病清减以后肤色愈白,越发肖似其母明德皇后,连笑的模样都颇为相似。
随即董原反应过来,回道:“陛下休憩,老奴不敢惊扰,遂在外守候。”
元頔颔首:“既如此,这琴交给董老,父亲说赴穆陵要一并带上的。”
正在这时自远处掠起两道白影,一对鹤相伴着飞远了。
元頔无意低语道:“这鹤似来晤友,这些时日往来频繁了些,可见父亲天师座前供奉是结了一些仙缘的。”他素来不信这些,董原能从他的话里头听出些揶揄,只能心下叹息,回道:“劳殿下亲来了。”
元頔抚着琴盒道:“如今他愿见的,只有它了。”他望向董原,笑道,“少年夫妻老来忆。父亲还不算老,却能念起母后的好了,可见相见不如怀念。我在他面前,不可不谓是面目可憎了。只是不知道若他有朝一日见不到我了,会不会也念起我的一些好来。”
董原的心砰砰跳,疑他察觉了什么,忙垂首道:“殿下是陛下的……”
“罢了,董老不必多言。”元頔摆手止住他,微微笑道,“我明白。”
元頔戴上风帽,转身之际对董原道:“董老,我实无可奈何亦心有不甘,此中百味不能尽诉,我终究做错了太多。我太年轻,需要你这样的老人教诲,若遇难处,还请董老指点。”
董原行动微滞,半晌缓缓道:“明康公主生辰,殿下可有留心?”
元頔面色一沉,攥拳道:“事多耽搁……”他旋即想到大妹道徽来请安那次,将神情掩在风帽下沉声道,“是我这长兄疏忽了。待穆陵归来我便往金明山看望兕儿,父亲若愿意可一道前往。”
说着元頔便点头作别一路下山了。
董原望着他匆匆的背影想,殿下你若知道君父拳拳之心,如何还能悖其心意呢?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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