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吕顽的刀。
柳红枫将这柄刀缴下,转身递到他的手心:“既然你这般愤怒,不如你来动手吧。”
*
赌徒们看到晏千帆伤了一只眸子,便将他视作自同类,投向他的目光中更加多出几分狂热。
晏千帆在众目睽睽下,接过柳红枫递来的刀,沉甸甸的分量抵上手心,使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低头打量,细密平整的皮鞘表面缝入了金丝镶线,皮革的质地陈旧,更加衬托出金线的光泽,鞘底隐约露出一截刀锋,冷铁质地厚重,色泽偏黯,只有刀刃处极薄,也极锋利。
这是一柄很有年头的刀。
它没有名兵利器的品格,与晏家铸剑阁里的珍藏相比,选材的质地,锻造的手法,都粗糙得不值一提。但它的锋芒却很出众,并非靠着工匠的锤炼,而是凭借经年累月的斩杀砥磨才得来的。
能够滋养刀锋的只有鲜活的血肉,每个枕在刃上过活的人都明白这一点。就在方才,它刚刚斩断了一个人的手腕,因而刀光也比平日更灿烂。它没有显赫的出身,泯然于众,只是靠着割开数不清的伤口,掠夺数不清的生机与希望,才变得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晏千帆再一次打量吕顽,他见过的老人虽有很多,但落入如此凄惨境地的却不多,而在凄惨的境地中仍旧不改乖戾顽冥的,唯有眼前这一个而已。
吕顽受制于人,浑身上下能动的地方只剩下嘴巴,于是他的嘴巴快速翕合,吐出极肮脏不堪的词句,咒骂着身边这群幸灾乐祸的旁观者。言语之污秽,就连柳红枫也忍不住皱眉。
尽管骂声一阵高过一阵,仍旧无法掩盖吕顽手上的颤意。
他的手背上青筋凸起,黯淡的皮肤上带着褐斑,骨节突出好似鸡爪一般,在扭曲中微微抽动。
他的眼睛浑浊,脸上的皮肉松懈,脸颊在挤压中变形,皱纹贴着桌面层层堆叠,浸在嘴角喷出的唾液里,实在难看至极。
若非口中不住吐着污言秽语,他看上去就只个无依无靠、惨遭欺凌的老者。
但晏千帆不会忘记,吕顽就在不久前犯下恶行,将一个青年人的手活生生地砍下,断送了后者的前程。
可晏千帆又忍不住想,倘若自己砍断这只苍老的手,这人往后该如何过活。会不会受尽欺辱,横死街头。
两股念头拧作一团,相互拉扯,最终把晏千帆身上的力量消磨殆尽。
他持刀的手垂落到身侧,转向一旁,道:“柳大哥,算了吧。”
柳红枫没有立刻发话,吕顽却抢着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反悔不成?”
晏千帆不禁一怔。
吕顽啐了一声,用方才咒骂般的口吻道:“你今日若是敢反悔,往后我走到哪儿便骂到哪儿,只要我活一天就骂你一天,我骂你一辈子。”
晏千帆也急了,提高声音道:“我只是不想伤你罢了,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吕顽闻言,放声大笑,一直笑得浑身抽搐,周遭都露出愕然之色,才终于停住,用嘶哑却清晰的声音道:“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真把自己当神仙了?老子告诉你,你根本就不是赌博的材料,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才进赌坊,就算你侥幸赢了我,早晚也要夹着尾巴滚出去。”
晏千帆断然没有料到会被这人戳中痛楚,当即怒喝道:“满口胡言!”
吕顽笑得更凶了:“哈哈哈哈,你还有心思可怜我,我看你比我可怜得多。”
晏千帆脸色一沉,手中的刀陡然出鞘。
刀刃很沉,常年的把持让刀柄也有了形状,落在陌生人的手里难免别扭。仿佛在大声宣告它的主人最后一丝残留的骄傲。
吕顽也勾起嘴角,同时阖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在这一瞬间,他的面目忽地没有那么可憎了,而其他人被他咒骂后的怒意也如紫烟一般散去,留下几分敬意,几分悲哀,几分属于是同类间的、澄澈无拦的惺惺相惜。
就算化成烂泥,也终有留有一丝无法动摇的尊严。
刀锋骤落,一阵疾风贴着吕顽的手腕擦过,尖锐好似毒虫蛰咬,但痛楚转瞬即逝,并没有留下持久的伤痕。
刀尖没有割断吕顽的手腕,而是稳稳地扎进他手旁的牌面上。
吕顽睁开眼,视野中出现了一张裂成两截的扁木,漆色乌黑,正是害他输掉的一张底牌。
他睁开眼,手指微微抽搐。
他的拇指上原本挂了一枚扳指,也和他的金刀一样上了年头,平日里用一根鞭丝与刀环拴在一起,借助扳指,便可以使用投掷往复的刀法。这是他琢磨几十年才练出的本领,虽是旁门左道的招式,却已练得炉火纯青,成了傍身的绝技,因而扳指戴在拇指上,也有十几年没有摘过,杂质密布的劣玉在反复打磨中变得碧绿发亮,隐隐透着油光。
此刻,这碧玉扳指代替他的手指,咔嗒一声从正中纵裂,断成两条半弧,落在他的手边。
他趴在桌上,眯起眼,视线刚好对上半截扳指整齐的裂缝,缝隙好似切割打磨过一般,没有半点凹凸棱角,也和原本的表面一样平整油滑,浑然一体。
一个人该有怎样的功夫,才能用一把不称手的劣刀,使出如此精湛的刀法。
吕顽望向晏千帆的眼神终于变了。
晏千帆收了刀,迎上吕顽的视线,一字一句道:“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来赌的,所以也不必恪守你的规矩,既然我赢了,你若是不服,尽管出手对付我。”
吕顽无言以对,不仅如此,就连钳着他手腕的赌徒也纷纷将他松开,自发地向后退开,纷纷沉默不语。
只有伺候在角落里的店小二忙不迭地冲上前来,费了吃奶的力气,将吕顽从桌上搀起,而后低声道:“这位小爷菩萨心肠,你还不赶紧低头谢恩。”
“谢个屁,”吕顽甩了甩僵硬的胳膊,仍是满脸不快,“他分明是在侮辱我。”
店小二见他态度不客气,登时也黑了脸:“哎呦你这个老头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说说你赖在三霄楼里多久了,欠下的赌债不求你能还上,可你还要招惹祸端,节外生枝,不砸我的生意就不罢休。究竟是谁的赌品不好,你心里没数吗?”
吕顽瞪了对方一眼,似乎无言以辩,只能快步走到晏千帆身边,从后者手里抢过佩刀,怒而离去。
店小二草草看了他一眼,便来到晏千帆面前,鞠躬道:“这位爷,您别与老人家计较。”
“无妨,”晏千帆道,“本来就是我的朋友赢了赌局,随他如何说道,我不会介怀。”
店小二陪上笑脸,点头哈腰:“听说您想上楼去玩?我这就带您和您的朋友上去。”
晏千帆没料到胜利来得如此迅速,怔了片刻,答道:“稍等,我还有些话要说。”
“好,好,您慢来。”店小二鞠躬行礼,知趣地退到一旁,远远地候着。
他来到柳红枫面前,清了清嗓子,道:“柳大哥,接下来不必再劳烦你,我自己应付就好。”
*
柳红枫转了转眼珠,浅淡的眉眼中浮起一丝诧色,但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问道:“怎么,不打算陪我一起找乐子了?”
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店小二似乎更换了房间里的熏香,紫灰色的烟幕更重了几分,气味也变得更加浓郁刺鼻,化作团团氤氲盘踞在屋顶,犹如乌云遮蔽天空一般,短暂的清朗过后,赌坊再度笼进一片令人昏沉的阴霾中。
“不是,”晏千帆挠了挠头,试图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最终已失败告终,他耷下视线,像是个犯错的孩子,道,“其实吕顽说得对,我来赌坊不是为了寻乐子的。”
“这我早就看出来了。”柳红枫答道,口吻如玩笑一般轻盈,眼睛却沉沉地望着对方。
晏千帆一怔,只觉得胸口要被那一双灰黑色的眸子望穿了似的,临时拼凑的借口都逃逸到九霄云外,留下一片空荡荡,他答道:“其实我不是来找乐子的,我是来找人的。”
“哦?”柳红枫挑眉,“人已经找到了?”
“还没有,不过很快了,他就在三楼云霄殿。”
晏千帆答得有些艰难,许多年来,他不会说谎的毛病似乎从来都没有治好过。
好在柳红枫勾起嘴角,道:“放心吧,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接下来我找我的乐子,你找你的人。咱们有缘再见吧。”
晏千帆长舒一口气,而后又敛去笑意,露出郑重的神色,道:“多谢柳大哥慷慨相助。”
“不用谢我,”柳红枫摆了摆手,像是又想起什么,道:“不过云霄殿可是赌命的地方,没有我助你,你可别丢了小命。”
“放心吧,”晏千帆重重点头,“方才一番观战,使我受益良多。”
在对方的目光打量下,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站得笔直,摆出一副与赌坊全然不相称的挺拔身姿。
“如此便好。”柳红枫终于收回视线,转身欲离去。
“慢着,柳大哥,你等等,”晏千帆抢了两步,把方才赢来的两袋银子塞进对方手中,“这些你都拿去吧,”见对方不接,便又抬手指了指上方,苦笑道,“反正我也用不到了。”
指尖所指之处,烟云缭绕,宛若云霄。
柳红枫简单谢过,接了他的银子,一面拿在手里掂弄,一面缓步走远。
晏千帆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他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自从踏入赌坊,便如影子一般陪伴在他左右,直到周遭重归安静,影子也才跟着摇曳的微光凝固成形,使他鲜明地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冯大哥。”
他刚唤出声,后者的浓眉便扭成一簇,打断他的话道:“怎么了,你该不会连我也打算赶走吧。”
晏千帆立刻摇头。
“那就快动身吧。”冯广生催促道,“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也不知现在外面天色如何,西岭寨的弟兄还在等我。”
“我明白,”晏千帆道,“你就留在这里等我,我快去快回。”
“傻小子,”冯广生叹了一声,道:“你以为你是去劈柴喂鸡不成。”
晏千帆一怔,眼前浮起过去的景象,不禁轻笑出声,但笑容只停留了片刻,便被更加苦涩的愁容所代替,“我虽是孑然一身,可西岭寨的弟兄还在等着你。我不能连累你。”
冯广生抓着他的肩膀,道:“你若不想连累我,就别胡思乱想,专心赢过那个姓赵的,不就万事大吉了。”见对方的眼睛开始闪烁,更追紧了视线,问道,“你方才赶走柳红枫时的气势哪儿去了?”
冯广生的嗓门原就比他粗大,吐出的字句也更直率,用来拷问他的良心,实在再适合不过。晏千帆禁不住对方的拷问,只得低下头。
“行了,”冯广生在他肩上揉了揉,粗糙的掌心力气很大,咯着肌肤的触感倒令人安心,“知道你是个纸老虎,都到了生死关头,就别再婆婆妈妈了。倘若真的出了岔子,我跟在旁边也好有个照应。”
冯广生口吻坚决,三两句便替他做下了决定。他也只能点头应过,只是心下仍有忧虑,便低声嘟囔道:“希望赵潜呈听我的劝才好。”
冯广生一怔:“说到这个,我倒想问问,晏月华当初是怎么买下赵潜呈的命,要他心甘情愿替你去天牢的?”
晏千帆深吸了一口气,道:“他的命不是买下的,而是赌来的。”
*
两人终于站在云霄殿外。
大约是偷偷塞给店小二的碎银起了作用,后者不仅躬腰缩背,摆出笑嘻嘻的脸色,还不住地劝道:“……说起这位潜龙先生,在赌徒之中也是一条亡命鬼,虽然名叫赵潜呈,却早就堕落成性,没什么前程可言了。客官,我看您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真的要同他对赌么?”
晏千帆心道,这话如今再说未免太迟,便刻意换了个冷淡的口吻,催促道:“你管那么多作甚,只管开门便是。”
“好嘞。”店小二识趣地闭上了嘴。
三霄楼的构造狭长,每一层的上下台阶都分列在房屋两端,穿过长长的甬道后,便要继续攀登陡峭的台阶,明知这幢楼宇实在算不上高耸,可晏千帆却生出一种攀上云霄的错觉,只觉得喉咙渐渐发闷,一只无形的手正挤压着他的胸膛,仿佛要将他的肺腑挤干似的。
店小二只管推开门,便像幽灵一般消失在黑暗中,晏千帆站在门外,定睛环顾,云霄楼里竟只有一张桌,一个人。
冯广生从旁低声感慨:“看来赌命的说法是真的。”
晏千帆很快明白了同伴的意思,在一楼失了钱财,在二楼断了手脚,总归还有一雪前耻的机会,但若在这里丢了命,便只能落得一去无返,万劫不复的下场了。
正因为如此,云霄楼里永远只有一个赢家,永远只需要一张桌子。
此时此刻,屋内鸦雀无声,桌旁的人异常沉默,像一滩软泥似的趴在桌面上,长而蓬乱的头发几乎盖住了他的脸。
晏千帆心道,这人便是赵潜呈。
赵潜呈听到门外的响动,也只是微微撬动脖子,抬起眼皮,头发分开两簇,顺着左右鬓角耷下肩膀,裂开一条瓜子似的缝儿,缝里露出半张脸来。
晏千帆不禁愣住——跃入眼底的那张脸庞,的确与自己相像极了。
*
赵潜呈生在瀛洲岛,父母在镇上开了一间馄饨铺,老来得子,对他倍加宠爱。赵潜呈五六岁时,脸庞与同龄的铸剑庄二少爷极其相仿,尽管轮廓和眉眼都有细微的差异,组合在一起却如同胞兄弟一般近似,算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巧合。若非两家身份地位悬殊,两人的生辰日期也挨得很近,绝无可能发生通奸的丑事,恐怕还要引发更多的风波。
自古以来,百姓便对名门权贵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赵潜呈从小便被岛上的长工调侃,说他面相富贵,命中有福,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可惜这些期许堆叠在一个小鬼肩上,却起了反面效果,赵潜呈从小不学无术,终日混迹市井,惹上一身地痞流氓的习气,实在看不出半点成才的苗头。几年过去,随着真正的铸剑庄二少爷离开瀛洲岛,大富大贵的话题便渐渐没人提起了。
102/156 首页 上一页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下一页 尾页 |